近日东华宫中的白玉兰花林开了,气味浓郁,本是件极为美好之事,偏因规模不小,馥郁花香即便关了门窗都能闻到,熏得直叫新入宫的楼犀兰头疼。
殿中贴身宫侍侍候左右,看楼犀兰手撑额头,难掩隐忍之色,不由得纷纷出声:“相司,您若身体不适,不如请了太医来看,万万不可过于忍耐,此于身体有碍。”
“不用,”楼犀兰拇指和中指捏着眉心,神色未动:“不过是花香四溢,有些强烈。”
乌溪目光一闪,不由放轻了声:“相司可是嗅觉敏锐,闻不得这些味道?”
“还好。我之嗅觉,不算敏锐。”楼犀兰声音淡淡,目光落在书卷上未移:“仅仅是对这白玉兰花香不耐罢了。”
“这,眉彤斗胆一问,相司......是不喜这白玉兰花香,还是受不住这香气?”眉彤隔着窗,看一眼窗外簇簇雪白花林应在的位置,小心翼翼看着女子。这番姿态显然印证了她话里意思并不简单。
“哦?有什么区别?”
“若是相司不喜这白玉兰花香,便找个时机斩草除根。若是相司受不住这香气,便需要另找法子,徐徐图之。”
“......”惊人之言传入女子耳中,可谓是石破惊天,令人意外。楼犀兰手腕一翻,放下书卷,支着额头的手滑至颊边,看向她的目光不冷不热,语气里夹带了三分重意:“那我若说,两者皆不是呢?”
眉彤立时低头,好似不敢言语。
“白玉兰花香再是清幽好闻,若过了合适的度,反而不美。世间万物皆是如此,再美丽芬芳的东西,过了应该有的界限,它的美丽与芬芳自然也成了它的过错。你可明白?”
“眉彤似乎明白......”宫侍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没有说下去。
“你不明白也没有关系,你暂且只需要记住一句话。这东华宫中的主人,焉知是我,还是那片开得芬芳扑鼻人人皆知的白玉兰花林。”楼犀兰不指望眉彤能立马明白她的话。眉彤为她贴身宫侍,她今日语气重了些,不过是想让她今后三思而后行,别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栽了跟头:“我知你在变化,如同乌溪般,你们都有自己的感悟与成长。我并不忌讳你们有千种,万种,或大胆或离经叛道的想法,只愿你们明白,人之尺度才是宫中衡量是否该长盛不衰的东西。”
“譬如,你们该明白,有些想法,莫说提,最好有都不要有。”
话尾吐出时,寒声忽现。楼犀兰居高临下站起,眼睛从低头的眉彤,扫到一侧的乌溪,眉宇之间覆盖了一层大雪:“说吧,告诉我,今日怎的如此反常?不要告诉我,你们的相司才不过破例侍寝一次,旁人口中所谓‘荣耀’,你们就已心思浮躁。这东华宫,内侍众多,无论是初侍奉者,还是颇有年头者,必然私下人多口杂,易人心浮动,我之理解。但,旁人不好说,你们两个,还有门外那个,可都不是这样的人。”
“......!”
眉彤倏然抬头,眼中惊叹乍现,难免抑制不住:“相司,您真是......”
接上她说不清道不明语气的,是乌溪骤然出声,她没让眉彤继续说下去,走至眉彤一侧时以极微小的动作搭了一下眉彤,示意她不要再说。楼犀兰看在眼里,始终视而不见般未曾言语。
“承蒙相司信任,乌溪、眉彤感念万分。相司冰雪聪明,乌溪、眉彤不敢再瞒。”
乌溪态度恭敬,垂首静立。
楼犀兰眉宇间寒霜未褪,她轻慢扫了窗外一眼,没发现任何问题才侧身回首,不免冷声肃然:“你们的起势太突然了。到底怎么回事?”
在女子投向的注视中,乌溪眉彤各自对视一眼,双双跪地。
“乌溪有一事,这些夜里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想之又想,最终斗胆愿与相司一言。不知相司是否愿听?”
“既是你之事,为何眉彤相知?”楼犀兰冷面不改。
“不瞒相司,乌溪此事......恐涉及皇贵妃一案。”迟疑的中断显得最后几字更为犹豫不决,乌溪的声音放轻到极致,才说完“皇贵妃一案”,似紧张般,似终下决断般深吸一口气,猝然开口:“那日自知漱星院直闯西三宫抓人,乌溪便知,兹事体大,或许不可再瞒。因此......过于拖拉不决,几次挣扎试图开口仿若有言,十分明显,便......乌溪自知言行不妥,还望相司恕罪!但乌溪希望,相司一定要听乌溪一言——”
“不是要躲在他人背后,叫他人去当那出头鸟?”
“并非!”“相思误会了!”
两道女声几乎是同时想起,前者坚决,后者着急而担忧。
“好。”楼犀兰坐回位子,她黑色眼睛盯着面前二人,口气不变:“莫要怪我刚刚质疑唐突直接,以最坏之心度人。我这东华宫,容得下姐妹情深,容不下自家人牵丝引线,反目成仇。”
“乌溪明白相司之心,决不会因此而误解怨怼。”乌溪面容坚毅,眼神坚定,她一字一顿,说得极为认真:“相司,乌溪懂得,这后宫里,仆忠而和,和而宽亲,亲则为一体,永不改变。”
“相司慈悲心肠,却不失清明铁血。莫说眉彤,乌溪,余栗三人知晓您的性情、作风,还有其余侍者也都看在眼里,心中有数,决不会出现任何同盟相斥之事,像宫外人那般自家人斗得不可开交。”眉彤同样表态,她的眉眼比之初见更为坚韧,褪去从前丝丝缕缕隐匿其中的微弱,言辞之间更为直接大胆。楼犀兰看得出来,她身上种种变化不可谓不大,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或许,一入宫中深似海,说得不该单单是后妃,而是更该指,人人都会因不同的际遇而改变。无论是妃嫔,宫人,还是天潢贵胄,几品朝臣,只要身在宫中,少有人会保持心境,维持不变。
楼犀兰知道这个道理。她身为后妃,能做到的除了自扫门前雪,便是要给她的追随者们,一个较为良好的引导。不多指望他们有多忠心能干,最好也不要同室操戈,或擅自拽她下水。这就是,她自入宫中,学着早早树立好规则,恩施并重,尽力平衡好严厉与宽和尺度的最基本原因。
历经先帝之例,天下人人皆知,后宫之中,有时实在太不讲道理。后妃,宫人,有时只是一词之差,转眼有人跌落泥潭,转眼有人飞上枝头,楼犀兰无意与任何人为敌,包括帝王的后妃、侍奉的宫人。
所以她更不允许她能控制之下出现的“失序”。那样她一定会如那日对宫侍所言,雷霆心肠,雷霆手腕,不容丁点问题。
因为她有善心,可她更明白善心不要多余。
就如刚刚她冷声直问她的贴身宫侍乌溪。所幸,她没得到失望。
楼犀兰静静看着两人,一时之间心中蓦然生出一个想法:她的苦心,终究是有人能接收得进去。
“说说吧,关于你知道的事。眉彤,你注意外面动静。”
楼犀兰淡淡。
“喏。”
“喏。”
一场隐藏在岁月里的偶遇,终于在发生后的某一天,重见天日。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相司。”
“妍皇贵妃殿下早年入宫,这些年间时常久不出门,但但凡宫中与之相接触过的,都道她宽厚仁善。乌溪入宫三年,待在问心兰院接受教导与训练,也是无缘,竟从未有幸见过妍皇贵妃殿下一面,不像其他后妃,总能有机会遇见......乌溪对她,本实在不甚了解。不过,妍皇贵妃殿下与舒妃殿下一事,乌溪倒是知晓一些私下流传。”
“妍皇贵妃殿下与舒妃殿下之间,不算闹气,而是反目。”
说到最后,乌溪的声音极轻,似乎是怕惊扰到什么。楼犀兰淡淡看她一眼,乌溪确信地一点头:“相司,乌溪并未说错。妍皇贵妃殿下与舒妃殿下之间,是反目。”
“消息属实?”
“十有八九。”
楼犀兰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妍皇贵妃殿下与舒妃殿下二人,是为亲姐妹。她们一母同胞,皆为正三品吏部尚书殷济苍大人之女,是为庶出。”乌溪在说到前朝官员之名时声调极低微,全然的避讳:“据说二人在府中原感情极好,入了宫中却渐渐离心。非要探寻蛛丝马迹,舒妃殿下一不如妍皇贵妃殿下受宠,二不及妍皇贵妃殿下有个孩子,三嘛......舒妃殿下曾言,她恼恨妍皇贵妃殿下事事都压她一头,府里如此,到宫里,亦是如此。不过乌溪总觉得......”
“二位殿下反目的原由,应当不是这般。”乌溪迟疑半晌,还是将真心话和着过去当日所见说出了口。她的眉头微微皱起,好似斟酌着口吻:“相司,请恕乌溪多嘴一言。谁人都知,天下女子若入了宫中,莫不艰难。可少有人知,女子若未入宫前,也是如此。妍皇贵妃殿下与舒妃殿下在府时感情再好,舒妃殿下素日又如何积累诸多不满,归根到底最终还是得需要她二人抱团取暖,在宫中时一样。只不过可能,在府中她二人为一体,在宫中她二人忽然变成了她二人。姐妹反目,听起来好像极有噱头,但往深了究,何尝不是一种悲哀,和一种解脱呢?那日乌溪曾在雨花台中路遇舒妃殿下与风丽人风赞使,远远的听见她们提及妍皇贵妃殿下,舒妃殿下的表情......有些奇怪。”
乌溪安宁八年入宫,是内务司专门收了人为三年后大选的新入宫贵子做准备。那时听前人说,妍皇贵妃与舒妃反目多年,妍皇贵妃还好,舒妃却是连“妍皇贵妃”这几个字都听不得,每每都要小题大做一番。乌溪不知真假,仍特意暗暗记下,以免哪天遇见了舒妃犯了忌讳都不知。
可那天风丽人言笑晏晏,冲舒妃提及皇贵妃,舒妃却只是露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异常微妙。
远远的,乌溪见她们二人似有话说,特意避开,听不见她们口中说的话究竟为何,只勉强能看见她们脸上的表情,和看不真切的口型。
“相司,我确信我看到的口型是,‘甘心’。”
乌溪低着头,声音更低。
“再后来,因那次偶然得见,乌溪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便在第二次也就是最后一次远远看见风赞使和舒妃殿下身影时刻意躲藏,隐瞒踪迹。无意间,听见风赞使和舒妃殿下说,‘宫里的女人,迟则生变,断断容不得此真情犹豫。殿下要是有心,可要考虑好了,机会不等人’。”
伴随着她复述的话落下,暗藏的机锋展露,东华宫中寂静一片。
有些事,有些话,当时看不觉得,回头看便知之中凶险。乌溪便是如此。
乌溪当年听到这番话,的确有知后宫阴私之恐慌,可是后来宫中始终风平浪静,皇贵妃活得好好的,她便以为那是她会错了意,或许风丽人那话的意思非是她理解之相,不过可能是阴差阳错说法叫人误会了些,以至于她放松了警惕,这些事,这些话她都忘记。
眉彤则是不一样。她知道这事时,已经在皇贵妃身死后,漱星院抓人后,又有坚信风丽人散播流言之事在前,看见乌溪百般犹豫之相在后。她身在局外反而看得更清,一下子明白过来,怕是皇贵妃一案,即便舒妃是凶手,风丽人也脱不了干系。
当下她一边注意外面动静,一边即便已知此事,再听乌溪之话时仍为风丽人其中之意胆战心惊。
她后知后觉突然感到一丝害怕。
相司不过刚入宫三日,便有流言蜚语缠身。那时她觉得幕后之人歹毒,现在却是庆幸,起码相司人还活着,没有像皇贵妃一样突然死去。
如果......真出了事,陛下再是公正严明,秉公执法,人已死去,又有何用?
乌溪不再说话。楼犀兰敛下眉眼,手指搭在膝盖上轻轻敲着,似在思索。
这时,眉彤忽然听见门外远远传来刻意的脚步声,多日熟识,她已听出这是东华宫中掌事内侍,余栗提醒有人来的脚步声。
“相司——”
眉彤低声咬重了音,没再说下去,留出耐人寻味的余地。
宫中人已明白她之意。
“起来,该干什么干什么。”楼犀兰端起右手边的茶,茶已不再热,入口余温正好。
她的贴身宫侍双双起身,一个站在她身后奉茶,一个站在正殿门边静默垂首。
不多时,门外有御前宦官请见:“阳修仪可在——?”
残阳如血,草木萋萋。历经初春降雨的洗礼,珑阳草木渐渐抽出了新枝,不同于其他宫殿庭院,常生降雪阁之中植被大多属于长青木,珑阳春意的脚步未曾卷着春风旋入,它们还残留着些许暮冬的凛意,如魂魄般流淌于树心,只等待有缘人一心得见。
帝王负手站在树下,长靴踩在落地的残叶,黑金长袍上的暗纹在残阳的衬映下涌动如真。他神色如常,目光盯着院中小池,看池水粼粼如金,不知思索什么。
商靖从阁外走近俯身:“陛下,赵公事来报,经多日排查,此处并未发现有任何不妥。”
帝王闻言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似乎并不意外这个结果。男人看向不远处悬挂于顶的楼牌,上书所记铁画银钩、龙飞凤舞,正是先帝亲笔所留,所写“常生降雪”四字,注视良久:“回吧。”
“喏。”
马车拉着帝王步入宫道,里面忽然唤起内臣名字。
“商靖,今夜召阳修仪,宛兰池随侍。”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