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章

    漫雪阁中,夜里夏风灼热,吹进院中一池馨香。二楼小阁楼上,许玉纯独坐镜台前,上身半倾,捏着一管眉笔,汲取小盘中翠眉汁水对镜描眉。今日她穿了一身湖绿裙装,梳了双螺鬓,原有的若有若无的自怜感消弭,添作正当年华的狡黠俏皮。

    她涂上口脂,一抹艳色染就朱唇。

    小壳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攥着两片残花,乐颠颠凑近:“小姐小姐,池子里的花开了,香得很,就是不知那究竟是什么花呢,小壳没在府中见过。正好我看水面上飘着一朵,赶忙捞起来拿上楼想给小姐看看。”

    “什么东西能叫我的小壳这般兴致非常?快拿来给我看看。”许玉纯笑盈盈擦净手指,侧身接过家侍递来的花朵,抬起手凑近些认真看了两眼,掌中花不及她佳颜半分。美人蹙眉,略微迟疑:“色紫,单瓣。这,我也认不出这是何种花,不曾在书中见过,不过这花的颜色十分特别,倒让我忆起先帝时期某一位后妃。”

    “谁呀,小姐?”

    “千雪夫人,庆妃。”

    似是在回忆什么,许玉纯笑容微敛。她叹出一口长气,回身拉开金匣,从里取出一方帕子,将这一朵残花小心放置其上,转脸看向家侍。

    “传闻千雪夫人乌发雪肤,清雅动人,仿若月落凡尘降下的一抹清辉,花容月貌用之描绘容颜都显得粗俗肤浅,才故得名‘千雪’传颂,一度深得先帝宠爱。这位夫人最出名的,是她极偏爱藕荷之色,常着其服姿容更胜,雍容端方,优雅性淡。”若非许玉纯亲父官居三品,有些宫廷秘闻她都不能得知,何谈相授:“相传,曾名动珑阳、惊起天下奇闻的奇王皇花因紫络,实乃先帝为之亲手培育的花王新种,并非由天师顽舟踏遍山河游历所得。那奇王皇花因紫络,也因此自诞生起便是非一般名贵,说是能冠绝天下都不为过。可惜......”

    庆妃不孕多年,承宠许久才终于有了身孕,先帝闻之大喜,特下旨建造黄金玉台作为赐礼,不顾朝臣反对放言“庆妃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乾云新一任少储,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掀起前朝后宫狂暴风浪。只因当初庆妃出身卑微,来路不明,很多人认为,这样的女人做宠妃可以,做少储之母、新君之太上太后不行。就算不提这些,何况当时庆妃腹中之子还未出生,他们怎知此子是男是女,是蠢是聪?乾云王朝的江山稳固,难道就要这样靠赌命数?先帝此举,不和胡闹于无异?众臣纷涌,后妃皆沸。

    然而先帝铁了心一般早早拟好圣旨,定好名字,明里暗里调遣亲军鹰卫,将庆妃所在之地吉光宫防卫得水泄不通,打造得犹如铜墙铁壁。别说暗害,苍蝇都没法找到一条能飞进去而不被发现的缝隙。帝王如此严防死守,庆妃之子自然能在无数双的眼睛下诞生,而庆妃......

    “千雪夫人临产当夜血崩而亡,先帝悲痛欲绝,在千雪夫人出棺前夜,放了一场大火将所有奇王皇花焚尽,从此因紫络便再不存于世。天下惜花之人闻之消息,莫不扼腕叹息。听闻,因紫络花开之时,适合于月下观赏,当月光拨开云雾洒下光华明亮时,因紫络千重瓣紫迷炫而神秘,更有幽香馥郁可传千里,经由沿途香气久久不散。”

    许玉纯目光闪烁,食指抬起抵在唇边,声音渐小,陷入沉思。

    “......这花,必不会是奇王皇花因紫络。庆妃生前所居,更是熹嫔所在的吉光宫,不是我这漫雪阁。异香阁于珑阳售卖的《万花种》之中,也没有收录。”

    下一秒,小壳看着自家小姐俯身,既凑近去看之后,以不远不近的距离谨慎嗅闻。神态之专注,令小壳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惊扰许玉纯思路。

    “入水残花亦有一缕轻淡香气,难道——”许玉纯端坐镜前,若有所思:“这深宫之中,有人想要复刻出奇王皇花。”

    “听小姐说,这奇王皇花华美珍惜,乃是天下惜花之人趋之若鹜般存在。那先帝一把火烧尽因紫络,肯定会有人试图培育,渴望将之再生于世吧。”小壳说。

    许玉纯摇头。

    “不是那么简单。”

    小壳表情疑惑。

    “奇王皇花万分独特,无论是逐利之人还是惜花之人,渴望复刻而出再正常不过。可这里,是深宫。千雪夫人出棺前夜,先帝一把火焚尽奇王皇花,既是他的表现也是他的态度,意味着千雪夫人已死,奇王皇花自是没有再存在的必要。”许玉纯的姓氏,代表着她的血脉和政治嗅觉:“先帝是什么人,天下百姓皆知,他身处后宫之中的妃子又怎会不清楚他此举背后的警告之意?再者千雪夫人的死,更是先帝逆鳞,是他最痛心所在。谁会冒着帝王大发雷霆,自己可能会失去性命的危险,躲在后宫一处院子里,去尝试复刻一朵没法为自己带来任何利益和好处的花中孤品呢?”

    夜起惊风,吹皱池水。三月掉光花的树,长出了新叶,随风簇簇传至小阁中。许玉纯她有一双特别的眼,乍看之下为黑,久视细看时边缘泛着一点绿,她看着镜中自己,看着自己的眼,喃喃低笑。

    “是谁呢?能是谁呢?”

    许玉纯心情倏然变得沉重,悲意与些微震撼交织,她在这一刻再次有了身在宫中的实感。第一次,是因直冲阳修仪而去的谣言。这一次,是为那她偶然窥见的一缕芳香碎片。

    “宫中戒卫森严,漱星院在先帝手中曾发扬到极致。我不知当年身居漫雪阁的女人是谁,但她一定小心翼翼,苦心隐藏,才终于使得这些花有了种满池水的机会。”

    不可思议的一段情。

    “小姐......”

    小壳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感受到许玉纯分外低落,颇有无措,不知如何安慰。好在,许玉纯叫了她的名字,露出不甚高兴的笑。

    “小壳,你说这样的感情,我会有机会拥有吗?”她心知问题的答案,纤纤玉指抚上脸庞,眸中失落不已:“该是没有的吧,陛下宫中的女人,哪个都应该与我合不来。”

    灵妃已有淞婉良,商妃隐蛰,却也与玉嫔交好,容妃、宜妃过于互补则再无人能介入,熹嫔......太安静了,她过惯了被迫内敛的日子,无法与真正内敛的人同行。而与之同期进宫的阳修仪,圣宠不断,虽不知具体性情如何,但她这时前去交好,又算得上是什么?

    “......小姐,不要担忧啦,也是陛下宫中人太少,身在其中的人很容易孤零零的。”小壳从后面双手搭上许玉纯肩膀,她脸上纯粹的笑容总是能慰藉许玉纯:“正好,以前我们住在府中,大人总是对您百般约束,如今入了宫,小姐可以先学会做自己,再去跟随缘分的脚步与她们慢慢熟络。就算......就算真的没有合心人,我们可以等下一次天下大选,下下次天下大选......陛下应该会再指贵子的,我们也肯定能等到的,对不对?”

    一张巴掌大的笑脸做出探头状与许玉纯极近,眼眸明亮,灿若晨星,脸上满含鼓励。

    “小壳......”

    许玉纯心中酸涩被孩子气笑颜冲淡不少,她手覆上肩膀的,才开口吐出名字,院中竟有御前宦官高声询问。

    “许玉嫔可在——?”

    许氏搭上的手一紧,惹得小壳下意识一声痛呼,拉回许玉纯神智。她连忙起身,慌乱地轻揉:“没事吧小壳,我一时不察,没注意力道,小壳......我......”

    “小姐,我们下去。”小壳一把抓住许玉纯的手,眼睛亮晶晶的,心和许玉纯一样怦怦跳,她太理解她家小姐的失态:“没事的小姐,我理解。”

    “......”许玉纯望着她,两人紧紧地对视,短暂地相拥。许玉纯深吸一口气,拉着小壳往前走。她们走下了阁楼。

    院中,御前宦官臂弯里挽着拂尘,静立等待。

    他灵敏的耳朵听见有人踩在楼梯上的声音,还有长裙裙摆拂过楼梯阶之声,全都很轻微,动作中带了一点小心谨慎的迟缓,并无急躁之意。不多时,一个女人双手拢在袖中置腹前,迈步向前跨出房门,身后跟着一位贴身宫侍,目光灵动。

    “有劳久等,敢问公公如何称呼?”

    “许玉嫔夜安,我姓荆,乃御前行走、为陛下分忧的御前宦官,您唤我荆公公就好。”荆公公笑道:“今夜漫雪阁掌灯,陛下说了,稍后批完折子就来,特地嘱咐我带到一句‘夜深露重,未免受风,让许玉嫔阁中等候即可’。许相司,您要听陛下的话呐——”

    他脸上的笑容不远不近,言辞姿态和气谦卑,话尾那一句隐隐透着些微意味深长,仿佛好心敲打。

    “......是。”许氏与之对视一眼,神情未变,应得平常:“多谢荆公公带到,许氏省的。待会儿,还要有劳荆公公帮我回话,告诉陛下,‘妾知道了,会照做的’。”

    “哎,许相司明白就好。您的话,我肯定会帮您带到。”荆公公的笑容深了几分,拂尘一摆,后退半步,明显不打算给宫侍靠近的机会:“不打扰您休息,我先走了。”

    “荆公公慢走。”许氏颔首低眉,目送御前宦官身影渐远,待送走荆公公后,才转身,眉眼里流露出几分真实情绪,被小壳瞧见,她笑容微敛,担忧重新浮上眉头:“怎么了,小姐?你好像,不太高兴?”

    明明刚刚还好好的呀,小壳不解。

    “回去说。”漫雪阁就算再偏僻,许玉纯也不愿疏于防范,让有些话被人听去。女人伴着家侍挽臂,提着裙摆一步步踏上楼梯,比来路走得更慢:“不过是,这位公公带了陛下一句话,让我有些担忧罢了。”

    “小姐你是担忧,陛下脾气不如传闻良善吗?”小壳并不傻,更与自家小姐心神相通。她说这话前特地左右看了看,声音放得极微弱。

    “是啊。”许玉纯低低叹息,眉目低垂掩盖重重心事:“我原以为,一个玉字称号,已经叫我知道有关他的传言不可信,有了警惕。现在看来,竟还是不够,当我得知今晚我果真要侍寝的那一刻时,这心里实在有些惶恐不安。甚至,有些厌烦。”

    许玉纯攥紧了手,感受到掌心刺痛。

    “那趁夜而来的荆公公,乃御前宦官,和宫中一般内侍不同,是距离陛下最近之人。在今夜之前,我与他素未谋面,身上又担了一个‘玉’字......他本毫无提醒我的必要,偏偏提醒了。听话——?呵,小壳,你知道吗?‘听话’有时代表的是安分守己。荆公公告诉我要听陛下的话,就是在告诉我,陛下不喜欢兴风作浪,在他面前班门弄斧的女人。而我,太熟悉这样的词。”

    “小姐......”小壳欲言又止。

    许玉纯自顾自地说下去。

    “如无意外,咱们陛下为人强势,当是喜欢安分守己的人。而做不到安分守己的后果和下场,可能是一般人承受不起,旁人也不愿意去看的。不然,那御前官宦怎会好心提醒?你我入宫已有一段时日,应该都记得这宫中禁令如何。比如,那些御前宦官都是不可以与后妃沾染上丝毫瓜葛的,每一位都恨不得与我们避之不及。想来如果不是触怒陛下的后果太严重,只怕依照陛下行事之风,他们巴不得连提醒都不提醒,彻底与后妃划清界限吧。”

    她话说得轻飘飘,小壳听着却轻轻打了个寒颤,从许玉纯讲得细碎明白的话中懂了其中可怕之处。

    好可怕。

    家侍心里这般想,亦与许玉纯这般说。她有些怯怯地看许玉纯:“小姐,怎么感觉......陛下很可怕?”

    女人没有开口。

    直到她坐到镜台前,低眸看着手帕之上的芳魂之花,第一次对自己的选择生出迷茫与疑问来。

    “小壳,为躲避父亲控制而进宫,对我们而言,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或许,她只能骗骗自己,“爱上”帝王才能将这日子继续过下去吧。只是,小壳呢?她将小壳带进宫来,会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决定吗?

    许玉纯苦笑一声,想不通。

    小阁的窗没有关紧,有丝丝缕缕的风透进,使许玉纯不愉之际感到几分舒适。她自幼体热,带着一点凉意的微风对她而言温度适宜,许玉纯顺着风来的方向出神地盯着窗沿上那一点缝隙,索性摇头不语。

    小壳看着她依旧坚毅的眼睛,知道自己给不了许玉纯想要的答案,没有多言。

    隔了一会儿,女人往床边走去,朱唇微启,宛若喃喃自语。

    “算了,算了。”

    她说。

    “顺其自然,就好了。”

    许氏没有等多久,帝王身影从楼梯间步上。小阁中烛火昏黄,静寂无声,许氏一人坐等于床畔,柔明光辉照着她的脸,玉润似的肌肤显出恬静安宁,和一抹藏得很好的忐忑。许氏望见他,难掩紧绷间镇定起身,低下面庞垂眸拜礼,长长衣摆掠过地面,淑雅素净:“妾许玉嫔,拜见陛下。”

    “起来吧。”

    帝王黑金衣袍从许玉纯身侧缓步走过,没有看她一眼,冷情冷面而无慈悲,未做停留。许玉纯低着头,对帝王态度有所预料,不至于失望。她控制好思绪,做了重重遮掩,尽量柔顺低应:“谢陛下。”

    女人起身之后徐徐转身,一抬眼,就见帝王闲立窗前,手臂垂落身侧,广袖下的手长指骨节分明,手背肤薄而惨白,瘦得透出青色脉络,筋骨微突,仿若一只艳鬼。再往上,只剩黑衣暗纹如影附在其身,和着莹润月光似于烛火之中层层分明,在错眼之下宛如活物,惧得她不敢再看,垂着眼安静站在一边,不敢靠近。

    一缕目光随之而来,那帝王注视似有似无,不是错觉胜似错觉,既没有让她心中生出半分风花雪月,还被刺得有些寒毛直竖。一时之间,小阁之中无人说话,落了满室寂静。

    “珑阳入夏燥热,夜里时有长风,若非体态强健之人易感疾病,玉嫔莫要贪凉。”

    烛影摇曳,牵动一阵噼啪作响,帝王声音忽然响起,淡如烟云,透过云雾散出些微散漫关切,可听者却从中听不出半分在意,一片空寂,亦没有留下任何要人答话的余地。帝王缓步靠近,音色随着距离而愈来愈清晰,许玉纯听见他问。

    “宫中的日子,玉嫔可还适应?”

    女人睫毛一阵轻颤,像蝴蝶一样翻飞,仿佛下一秒,眼皮就要抬起。她微微低头,发丝从肩头滑下,露出一小片后颈,态度过于恭敬,反而生出些“呆板无趣”。

    “谢陛下关心。”与之表现不同是,许玉纯本音稍显清冷,刻意压低时则会变得很柔,如同真切而诚挚,都是假象:“仰仗陛下治下有方,宫中日子清净安宁,妾如鱼入水,何止适应,更多是喜爱。”

    “哦?玉嫔喜欢清净?”

    “是,陛下。”

    帝王听了,淡淡一笑,没有声音。他只道了一句话,让许玉纯无端心中一跳:“既如此,那玉嫔中选,便不算错了。”

    说罢,他没有再管许玉嫔究竟是何种心境,而是抬手搭在她肩膀一侧。许玉纯终于敢抬眼,颤着睫毛直视君颜,来不及看清他到底是何种模样,便一头跌进帝王黑眸深深,里面没有情绪,没有情欲,只有寡淡如诡,黑得墨一般浓烈。那双眸子倒映不出她的影子,甚至......看不到她的存在。

    帝王之声毫无狎昵,沉稳而无滚烫,平静至极。

    “且更衣安睡罢,玉嫔。”

    小阁那扇半开的窗到底没有关上,深夜里的风伴着花香扑鼻,失了夏的灼热,徒留余温丝丝缕缕,不时或轻或重萦绕于鼻间,久久不曾散去。

    黑暗里,许氏规矩地躺在里侧,帝王和她隔了一段距离,两人中间稍有空隙。许玉纯心跳如鼓,在寂静的夜里显得仿佛吵得要跳出胸腔去。她惴惴不安,锦被下的躯体躺得笔直,耳畔捕捉不到帝王气息,摸不清他什么意思。

    那一句“不算错了”,究竟是说她适合深宫,还是帝王选中她为贵子进宫,背后有什么深意?女人抿紧嘴唇,既是因帝王一句话而满心忐忑,又是因不太适应与其同床,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飘飘着始终不敢落地,无处分去注意。

    “玉嫔居漫雪阁多日,可曾见过池塘里的花?”帝王合着眼,忽而出声。他不像是需要女人回答,自顾自接下去,嗓子低而沉,未见多少睡意:“那是先帝时期芸妃所仿新植,味道虽不及奇王皇花馥郁幽深,花香十里,却另有安神静心之效。平日将花瓣连着花蕊晒干碾碎,制成香囊放在枕下,可佐以助眠,久之人便能入睡安稳,醒来神采奕奕。”

    “陛下......”

    “玉嫔若不够安睡,日后尽可尝试。”

    帝王的话实在平静,这种平静听在许氏耳里,不再显得冷淡,反而有着安抚人心的魔力。她胸腔里过于猛烈的额跳动逐渐平息,也有了胆子。许玉纯蠕动着翻个身,侧对帝王一点点挪动身子,探出手心冒汗的手,小心翼翼搭上他手臂,轻轻吐出一句“是”。

    而帝王从头到尾,都对她的靠近没有反应。他不再开口,仿佛刚刚所言不过是一时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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