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章

    “嘭——”

    “啪——”

    茶盏掷地,触及坚硬石砖,当下碎得不成样子。滚烫热茶从中流出,于容器碎裂之时泼出大半,溅了堂下之人一身,地上之余又湿其衣摆。他来不及不可置信,转眼一声耳光响彻其耳道,打得他头一歪,眼中金星浮现,哀叫一声。

    “父亲......!”

    “逆子!蠢货!”

    苏石羽痛心不止,怒火中烧。

    “我从没打过你,今日你记着——”

    他倏地转身疾走,抓起堂上一把书信,深深地呼吸,恨得咬牙切齿。

    “任你再花言巧语,愚蠢轻信,一旦漱星院鹰卫亲临,你与逆贼这些书信来往就是定罪的铁证!倘若有朝一日苏氏一族满门抄斩,你!还有生你、养你的我,和你的母亲,都是这笔血债的罪魁祸首,和间接真凶!”

    “苏长义——”

    尖锐之声压不住的愤然冷漠,失望非常。他冷眸冷面,语气沉沉中森然:

    “我妻早逝,知我性情,她临死前曾握住我的手,怜你此后无母,叫我切莫忽视,须对你时时照看,事事上心,不求你未来官运亨通,扶家门青云直上,只盼你清白一生,知耻知顾,平安喜乐。我自认照做,待你不薄,时常偏宠,不算失信于人,不愧为人夫、为人父。你之聪颖,我也曾欣慰高兴,你之懈怠,我也曾松弛有度,你之忧疾,我也曾开解照顾......今日之前,我从未觉得我的孩儿如此愚蠢,如此莽撞,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不将父母亲朋之性命放在心上!可你今天之言,近日之事,告诉我,我错了,我大错特错。我苏石羽,竟教得你是非不分,黑白不虑,张扬轻狂至了无牵挂,置父母亲朋于身事外,而连同苏氏一族百年声誉,未来都将在你手中毁于一旦!”

    “父亲!”

    “别叫我父亲!”

    一抹冷光乍然闪现,堂前墙上,剑身铮鸣出鞘。苏石羽单手执剑,青衣断带,意寓明显,惊得苏长义还欲张口辩解的嘴巴闭上,目光怔怔,头慢慢摇,身子一下子颓然无力,直直跌跪在一片残茶碎渣中,断帛声里顾不得疼痛。

    许久的寂静之后,才是一人审判真正的落地。

    苏石羽声音幽幽。

    “苏长义,我的儿,不要自负聪明。你以为,济州之祸,杀得只是官场上的那些人吗?那年漱星院引路,陛下亲自执掌肃清行动,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济州官场,还有不少当地氏族,几乎被连根拔起,血染牢狱!整个济州,空了一大半。清算后,漱星院连夜迁了流藏各州的流民落户于济州,上下忙碌八个月不止。济州,原本百州之长,从此成为兴洲附属,至今仍在休养生息。你以为,只是杀官场?哈——会有这样的后果吗?”

    苏长义埋头不语。

    “是我溺爱于你,是我放任于你。平时多让你读点书,多暗察了解一下民间百姓。你不读,不躬身于民,我亦未强逼,现在做出这等之事,问出这等疑问来反驳于我。呵,怕你不知,广常治下,济州之刁,声名远扬,早有邻州百姓怨声载道,苦不堪言,甚至编纂童谣小调,暗藏讥讽,流传甚广。有些事,不说人人皆知,也是能让人明白何谓事出有因,有谁会觉得陛下嗜杀?让陛下有所顾忌?只会大快人心!只恨陛下仁善,不够心狠手辣,不能叫奸佞欺世之辈死绝济州!不能在刽子手行刑当日亲眼目睹拍手叫好!”

    男人转身,背对唯子,神情、语调漠然到极致,也像是有什么从牙齿里挤出去,于言谈间就定了他的结局。

    “正行,别恨我,你知道,你该怎么做。黄泉路上,你不孤单,待为父慢行,解决事宜。不怕你知道,你之祸事,我必上达天听,秉公处理。”

    剑归鞘,锋则藏,声微现。雨意弥漫,闯到堂前,苏石羽青衣黑发,仪表堂堂,脸上,是已最好白发人送黑发人准备的冷酷。

    可是冷酷不是无情,是情义太多。

    “你,死罪难逃,我只能保苏家活。”

    寒潮冷冽,沁凉荣耀。雪州之冷,有时冷的不是气候,是人心,是山高地远,来往耗时非常,缺罕的人脉与渠道。

    这头雪州尚残留雪的呼唤,那头珑阳已载入新季的绿意盎然,带来谷雨前后,元微将至。

    “妾从民间而来,曾偶有听闻关于这元微之节,于民间流传的小调。有道是,‘得元微赐福者,一来心想事成,二来佳偶天成,三来功名利禄皆有可能。’”

    自湖心亭一遇,玉嫔开始时常来往东华宫中。她有时探望灵妃孟夜华,和淞婉良万凝晖吵嘴,有时来到阳修仪殿内,和她闲说一些小话。

    女人也开始喜穿红衣红裙,衬得她面色红润,如花开盛放到极致不是落尽,是鲜红血肉再生其中,配之金饰都不及她本人一颦一笑醒目动人,清扬婉兮。

    她的嗓音也不是一等一的特别,偏偏每每滑入他人耳里都仿佛一场盛宴靡靡,每个字眼的读法、高低都暗藏玄机,每一个停顿都似怀有深意。

    “陛下久重民意,民间这样盛大的节日,放在宫中自然亦是重视。只是......幽阳君懂得,陛下节俭成习,不爱享乐,甘愿以身作则,不曾空名提倡。这节日么......当然就无甚好庆祝的了,多是以各处赐菜几道以示沾喜,再多的嘛,没有。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话,那就是每每当日,往年夜深,陛下会宿在他看重之人宫里。”

    玉嫔一笑,万种风情。阳修仪坐在一宫主位之处,膝头上放着书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听她慢慢说话,看她每一个瞬间。

    “陛下登基十余年来,每逢佳节,多会陪伴后妃,极少数时才开宴席。熹嫔,商殿下,灵殿下,和已去的妍皇贵妃殿下那里,多是常去之处,陛下寝宫,也都快成他与灵殿下常相伴之所,这宫里的子嗣,也多出身于她们几人。妾这般说,幽阳君也能明白,陛下是何种的顾念旧情,不重欲色。”

    一国之君,宫中老人竟仍能时时拔得头筹,稳坐长青。说明太多事。

    楼犀兰未入宫前,从不知当朝陛下竟是如此神秘,如此......引人探寻,不似宫外任何一种传闻。

    她的目光深处,从所注目之处挪移,重归该有的“注视”。她敛目,一副能让人看出散漫的平静如水来。

    “宫闱之事,我初来乍到,本不该冒然妄言。只是......我有些好奇,和疑问。”

    “哦?幽阳君有甚所疑,尽可讲来,妾若所知,必然道与相司。”

    “若我所记不错,陛下有子七人,其中有女二人,有男四人,夭折一人。这些孩子之中年岁最大,也有两位八岁之人,可是为何......我似乎从未听过这些孩子的消息,见过这些孩子的身影?”

    “这......”玉嫔似被问得一怔,抬袖掩面,美目一眨,柔婉动人,却不够大方自然,像是在有意端着:“不怪相司有惑,此事也的确算是只有宫中待久了的人才能有机会知道的事情了。”

    “怎么?听通阳所言,难道这背后大有隐情?”楼犀兰不动声色。

    “说隐情倒也不算,不过是陛下多年前偶然一梦,从此凡后妃所诞子嗣,除满月前由生母所养,满月后便要由陛下统一管教。这也是陛下总是时常不来后宫的原因,有时的确是政务繁忙,有时......便是陛下需要留出时间,对子嗣敦敦教诲。而随着孩子们年岁愈大,愈发活跃难以管束,难免猫嫌狗憎,需要花费更多时间悉心教导,陛下肩负管教之责,自然更是不愿踏入后宫。”玉嫔低笑,不免多了一点调侃:“毕竟带孩子么,并不是一件轻松事,即便有专人帮扶也是一样。陛下抽空管教完孩子,有时还得继续处理政务,哪里有心思和妾们花前月下,你侬我侬呢?”

    这后宫凋零,陛下年年弱水三千,只取二三瓢饮,都是有原因的。

    后妃们总是闲来无事,自找乐子抚平寂寞,连想见孩子,都得先看帝王是否有空,能否商量获得与孩子一见,比简单侍个寝还难,自是因为有帝王一人,把太多活儿都干了,管得方方面面,他一个大忙人,哪里有空搭理后妃呢。

    所以越是耐得住寂寞之人,越是适合待在帝王之后宫。熹嫔是,商妃是,灵妃是,妍皇贵妃是,还有容妃宜妃,大约也是。

    唯独,舒妃,风丽人,似乎不是。

    楼犀兰沉默。

    那玉嫔呢?楼犀兰不由思索。

    玉嫔这样的女人,外面总是传其仙姿玉色,定有超然之貌、卓然之身、销魂蚀骨之神韵展现于顾盼生姿间方才能一经宫宴亮相,就被帝王看中,又成为那唯一破例。宛若修行之人一朝破戒,令其破戒之人自然易受瞩目,自此成为风言风语当中的主角,所行所行为之添砖加瓦。那些经由文人墨客,商贾武夫口口相传之语,往往辞藻华丽中失真,波涛汹涌间迷惑人心,从来不会说其真心,断其性情。她好像一个更容易被看见,也更容易被人肆意妆点的木偶,被人畅想的躯壳里经人灌输的尽是迎合他人之色,不见真颜。

    她待帝王,似乎也无甚爱欲,每每谈及与帝王相关的女人,面对与帝王相关的后妃,给人的感觉,是总是波澜无惊,却言笑晏晏,笑语不断。

    是伪装吗?是面具吗?

    有人能走进她的内心吗?

    有人能成为她真正牵挂的人吗?

    她和帝王,又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玉嫔。

    通阳。

    她品味着这个名字,试图品味着真实之下隐藏的暗影。

    只是,没有至关重要的诀窍,此路不通,暂且只能放下,待来日再谈。

    “陛下所行,果真令人惊讶。”

    楼犀兰淡笑,笑不及眼底。是一个很标准的,带了点礼节性,又不会让人感到过于生疏客套的无锋浅笑。

    说柔和不是柔和,说冷淡不是冷淡,说客气不是客气,说温情不是温情。任怎般形容,都缺了点具体神韵,无法真切描述只能依靠感受体会之笑。再想要细细体会,都稍纵即逝,近似眼前远似天边。她一贯这样笑,无欲无求则至刚,无欲无求则至柔,无欲无求则无锋。

    棘手。

    这真是一个意外的开端和发展。

    她其实不是很在意帝王究竟会是什么样子,曾在宫中做了什么事,和谁又有什么牵连过往,还下了什么命令。那是帝王,当朝陛下,一国之君,不是她的心上人,不是她的丈夫,他们之间不能无话不谈,不能进退无度,她更不能“过多”探究帝王之事。不然说不准何时,一顶天大的帽子不经意间扣下来,楼犀兰出身氏族并非世家,毫无角力之余地,躲都躲不及,还要给她的楼氏带来杀身之祸。

    何苦呢?不划算。

    天下大选,楼犀兰早已做好准备,无论前路是生是死,她都处之泰然,甘之随之。但这绝不是一种蓄意不争,而是自保为上。

    旁人为荣耀,为家族,楼犀兰或许比她们少一点,也比她们多一点。不为荣耀,不为家族,只为自己,只为她个人行径,楼氏永不危及。

    她所求如此之简,亦如此之繁。本就已算不按出牌之人,竟遇众多不能按常理盘算之事。

    陛下不真实宠幸于她,无事。

    陛下明显对她有所目的,无事。

    陛下格外注意为她造势,无事。

    ...

    只是陛下本人,似乎总是在试探她究竟什么样子。

    呵——

    人,皆是如此。男人是,女人是,陛下是,她也是。

    “只是......罢了,无论怎样,陛下总归是陛下。”楼犀兰说,“陛下所行,我不甚理解,不过没关系,真相总归会有呼之欲出的那天,谁人都等得起。你说对吗,玉嫔,通——阳?”

    伴着最后一字落下,迎来玉嫔灿然如阳,眼波流转,盈然带笑中言辞恳切:“这是当然,幽阳君。幽阳君之聪颖,处事之从容,妾甚是罕见。”

    楼犀兰垂眼抚上茶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语气比她刚刚露出的笑还要素净寡淡。她似有一瞬间微微翘起嘴角,几乎于眨眼之间消失不见:“是罕见还是见之不视,视之未曾放在心上,通阳心中有数。”

    白日亮光下,玉嫔笑容一缓,不过须臾恢复寻常,只但笑不语。

    翌日傍晚,元微赐福当日,暗流涌动的注视与等待有了结果,转移了目光,搅混了局势。楼犀兰手执毫管,勾勒山腰,听得余栗来报:

    “相司,今夜漫雪阁许玉嫔掌灯。”

    “好,下去吧。”楼犀兰眼也不抬。

    “是,相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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