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起

    六月初的西湖,荷叶连天,荷花傲立,远处群山中,鸟儿啾啾鸣叫着。

    墓碑前,王怜花收回目光,出声道,“动手吧!”

    彩月颤着手拿出竹笛,送到嘴边吹奏起来,袅袅笛音响起。

    唐林同王怜花不错眼盯着坟墓,笛音落下,坟墓没有动静,唐林看向王怜花,王怜花呼吸一顿,“再来!”

    彩月看他一眼,又吹奏起来,这次换了一只曲子,笛音清幽,摄人心魄。

    一曲结束,坟内传来一身微不可查的响动,王怜花脸色一变,面露失望。

    彩月垂下手,看向王怜花,“蛊虫有回应,王怜花,真的是先生。”

    王怜花握紧拳头,“你确定是蛊王?”

    彩月顿了顿摇头,“不同的曲子,有不同的用处,我不能确定这只蛊是先生体内的蛊王。”

    “那怎么办?开棺验尸?”唐林看向两人。

    彩月呼吸一滞,五年前,她同唐乐挖开了先生的坟墓,赋予了他比死更痛苦的活,这一次,她还要这样吗?

    王怜花松开扇柄,“挖……有人来了。”

    白飞飞提着香烛漫步小径,天气暖热,不过一会,脸盘晒得通红,踏上最后一阶,停在原地,今日的墓碑前,有人先她一步。

    墓碑前,远道而来的小姑娘埋头哭泣,旁边唐林和王怜花一蹲一站,暖风拂过,树声飒飒,唐林低垂着头,王怜花遥望远处。

    白飞飞疾走几步,把人拉起来,“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去家里?”

    彩月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站起来,擦着眼泪嚷道:“大嫂,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白飞飞扫过墓前,将祭品一一拿出来,“我来看看他。”年后她忙着铺子,许久不曾来过了,“你们怎么凑到一处了,是有什么事?”她记得年前怜花回了淮阴,彩月跟着唐乐回蜀地,两地相隔千里。

    彩月看着白飞飞平和的眼睛,咬了咬嘴唇,“我……”目光扫过王怜花。

    王怜花微不可察地摇摇头,彩月笑了笑,“月儿要和小林子订婚了,想着来给先生报个喜,毕竟,”擦去脸上泪痕,“先生活着时,一直盼着月儿成婚呢。”

    王怜花呼吸一紧,垂眸不语。

    唐林咧嘴一笑,深感这次来对了。

    白飞飞愣了下,目光扫过王怜花,出声劝道:“彩月,婚姻不是小事,我同沈大哥希望你能遵循自己的心!”

    彩月踢了唐林一脚,示意他把地上东西收起来,“大嫂,月儿是大人,知道自己喜欢谁。”

    白飞飞不好再劝,摸摸彩月瘦了不少的脸颊,“大嫂希望你幸福!”

    “大嫂,我会对月丫头很好的,比堡主对夫人还好!”唐林觑着彩月脸色,拍胸脯保证。

    白飞飞看着热情开朗的小少年,扫过王怜花,见他低着头不说话,暗暗叹息,唐林确实比怜花更适合彩月,“月儿性子急脾气不好,你多担待些,若敢欺负她,我可不依。”

    “嘿嘿!大嫂你放心,我定好好爱护月丫头!”唐林得了白飞飞首肯,看着彩月哈哈傻笑。

    彩月恨恨瞪了他一眼,打蛇随杆上的坏小子,她才不要他的好。

    下山路上,彩月拉着唐林在前面叽叽喳喳,白飞飞拉住王怜花默默走着,估摸着两人听不见,方出声问道:“你们来杭州做什么?”

    王怜花懒懒笑道:“彩月不是说了嘛,来看看沈浪!”

    “怜花!”白飞飞定定看着他。

    王怜花沉默半晌,看向林中孤坟,“飞飞,你好吗?”顿了顿补充道:“我要听实话。”

    白飞飞默了默,亦回首看着树林掩映中的墓碑,“我现在很好,往后会更好!”

    王怜花回头看着她,目光柔和,平静安宁,她真的走出来了,很好,这样便很好,“彩月是来报喜的,你知道的,沈浪生前有多在乎她,至于我,我不甘心,想再争取下。”

    白飞飞愣在原地,似不相信,看向那墓碑,目露追忆,“来了,看过了,然后呢?”

    王怜花亦回眸看着那墓碑,“这事又不是我说了算,你知道的,她只听沈浪的话,沈浪替她选的夫婿是唐林,我不甘心也没办法!”

    白飞飞看他许久,“怜花,不要叫自己后悔。”

    王怜花摇着扇子,满不在乎,“我不想后悔,可人家也没给我机会不是,飞飞,你别担心我了,我王怜花想要女人还不容易?”

    白飞飞知劝不动他,无奈叹息,“你自己想清楚!”

    白飞飞带着三人刚进小院,铺子伙计便找来,只能先回铺子。

    王怜花目送她离开,进屋寻到江映芳,开口便是张莛,“江伯母,张伯伯还没回来?”彩月同唐林跟了进来,两双眼睛齐刷刷盯着她。

    江映芳瞳孔微缩,垂眸哀声道:“王公子,夫君乃太医院使,陛下哪里肯轻易放他走。”

    彩月眼前一亮,动了动嘴想说什么,又怕说错,眼神催促着王怜花。

    王怜花想了想问道,“江伯母,去年冬月到今年,张伯伯等一众太医,一直关在宫中,除夕都不曾回过家,伯母可知是哪位贵人病了?”

    “王公子,此乃宫中秘闻,夫君不会说与我。”江映芳摇头,“便是在京中,这些也不是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探听的。”

    “秘闻?”王怜花眸光闪烁,追问道:“夫人久居京城,可知宫中有哪些人身体不适?”

    “王公子打探这些做什么?”江映芳抬头看向三人,“你们以为是……”叹息道:“罢了,前些日子江家来信,提过一嘴,太后凤体垂危。”

    三人相视一眼,彩月出声道:“不对,那些药不是治疗垂老之人的。”

    江映芳顿了顿,摇头道:“这便不知了,宫中贵人多,每月所需药品甚多。”眸光一闪,又道:“听夫君提过一嘴,去岁白莲进京,似是将什么蛊献了上去,听闻宫中贵人大为所动,那些药,应是用来……”

    王怜花三人脸色一变,“制蛊?”

    彩月脸色苍白,“蛊后,白莲把蛊后献出去了?”蛊后难种,若种上了,不论男女均能驻颜,白莲年近五十依然青春貌美,便是靠那蛊后,可一旦取出蛊后,种蛊者会慢慢恢复原本容貌,白莲回到南疆后便一直闭门不出,一定是……

    王怜花也变了脸色,“蛊后,那不是你们南疆至宝,她竟然愿意。”

    彩月惶惶道:“一定是蛊后,我要回去,我要回去看看。”

    “小月儿,蛊后已经制成,还需服用药毒吗?”唐林好奇追问。

    “当然是……”彩月一愣,反应过来,“是啊,喂养蛊后需要的是蛊虫,制作蛊虫才需要大量药毒,蛊后肯定还在南疆。”真是自己吓自己。

    江映芳默默看着三人,许久又道:“王公子、彩月姑娘、唐公子,蛊毒,我这内宅妇人不懂,沈公子死了,不论你们信不信,他都死了,菲菲好不容易忘记他,伯母恳求你们,不要在菲菲面前提起他。”

    彩月垂下头,是啊,先生死了,他们那么多人瞧见的,是她痴人做梦罢了,她也该死心了,大家都在往前走,她也放下了,“月儿知道了!”

    王怜花叹息,是啊,飞飞好不容易放下沈浪,过上平和的日子,他又何苦再叫她踏进去,“江伯母,怜花无状,还请您见谅!”

    江映芳摆摆手,垂泪道:“你们也是关心小女,可惜沈公子……是菲菲福薄!”

    离开正屋,三人皆垂了头,千里迢迢赶来杭州,竟是这么个结果,“还去京城吗?”唐林看向两人。

    王怜花看向远处的群山,那里埋葬着他一生的亏欠,“唐林,你们回蜀地,唐爷爷在家等着,回去吧!”若不是他插了一脚,唐家老爷子已经吃上孙儿的订婚宴了。

    彩月抿嘴,“我……”她还是想去京城看看,万一呢。

    王怜花坐到对面,“彩月,沈浪有句话说得很对,要为活人活,他死了,我们再不愿意,也得往前走!”

    唐林见彩月又哭,忙递上手帕,“月儿,你别哭啊,我陪你去,我们吃完饭就去,不管皇宫大院,还是阴曹地府,小林子都陪你去。”

    “呸!”彩月抬头瞪他一眼,“谁要陪你去阴间,要去你自己去!”

    “你不去,我也不去。”唐林耍宝般逗着彩月,“阴间可没我们唐家堡好玩,月儿,等回家了,我捉蝴蝶给你玩,你要多少我都去捉!”

    “哼,尽说大话,我要一万只你也捉去吗?”彩月斜眼瞪着小少年,一点也不稳重,一点也不成熟,没有先生半点好,也不知先生瞧上他哪里,要不是看先生面上,她才不喜欢他。

    唐林嘴一翘,乐呵呵道:“不过一万只,我每天捉十只,一年便是三千多只,一辈子那么长,等我们老了,能捉十几万只呢!”

    “谁……谁要那么多只了?我只要一万只!”彩月扯过帕子擦去脸上泪痕,想了想,“你一天捉一只就好了,捉三十年也紧够了!”

    王怜花听着对面童言稚语暗暗叹气,沈浪说彩月是个单纯的姑娘,这话倒也没错,哪家姑娘会向情哥哥要蝴蝶,这世上多少女子恨不得埋进金银财宝中,只有这个傻姑娘要个不能吃不能用的蝴蝶。

    蝴蝶啊,美丽又柔弱的东西!轻轻一捏就死了!

    白飞飞回来时,家里饭菜已经做好,彩月抛下情哥哥进厨房帮忙,看着帮忙的白飞飞出声问道:“大嫂,先生为你画的那些头面都做好了,你看是留在家里,还是叫人送来这里?”

    那些东西是先生画给白飞飞的,每一样都载满他的心意,还有那套嫁衣,她全都好好收着,一件也舍不得丢。

    白飞飞想了想,“放着吧!”见彩月有些低落,摸摸她的发髻,“你订婚我要去,你成婚我也要去,你生孩子我也会在,还怕用不上?”那些都是沈大哥为她描的,她怎么舍得丢下?

    彩月立马眉开眼笑,“真的,你真的会来?”

    “真的,好了,叫他们来吃饭!”白飞飞盛好饭端出去。

    “知道了!”饿了一早上的彩月飞奔出去喊人。

    人来齐,白飞飞夹了块彩月爱吃的鸡肉放进小姑娘碗里,“我是你大嫂,小姑子成婚,自然要去!”当初她成婚,彩月陪着沈大哥忙上忙下,彩月成婚,她自然要回去帮忙。

    “等你们定下婚期,我便过来!”她得替沈大哥看着彩月,她这么单纯,万一受委屈!

    “嫂嫂,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月丫头!”唐林见白飞飞愁肠百结,再次保证道。

    彩月一听抢道:“谁要你照顾了,我自己有手有脚,饿不死,哼哼!你就是想把我娶回去给你生孩子,我才不要,我不嫁了!”

    “不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不能反悔,嫂嫂听见了,先生也听见了,王怜花也听见了!我不答应!”眼看到手的妻子要飞,唐林急道。

    “我是小女子,不是君子,就喜欢出尔反尔,你不喜欢你重新找去,哼!”彩月怼了回去,蠢死了,一点也不稳重!

    “你……你不讲道理!”小少年急得脸通红。

    王怜花放下酒杯挪了挪凳子,怕被殃及到,这一路上两人就没消停过,总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来吵去,吵得他头疼,他老了,看不懂这些小娃娃了。

    江映芳瞧着一对小情人吵得面红耳赤,想起她同张莛年轻时,笑的眉眼弯弯,成婚前两人一个比一个文雅,成婚后日日闹的鸡飞蛋打,彩月嫁给这个傻小子挺好,家就该热热闹闹!

    瞧着活宝般的两个人,白飞飞心底那点悲伤冲没了,傻小子配傻姑娘,傻人有傻福!“好了,好好吃饭!”白飞飞按住彩月,“不许欺负唐林!”

    “谁欺负他了?他自己嘴笨说不过我,怎么能赖我?”彩月小声哼哼,伸长筷子去夹烧鹅腿,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犯不着同个傻瓜置气。

    唐林见她夹不起来,忙站起来夹到她碗里,又夹了几样她爱吃的小菜放进去,“多吃点,还想吃什么我给你夹!”

    吃人嘴软,彩月冲唐林笑了笑,“小林子你也多吃点!”

    在杭州住了三日,彩月拉着唐林,跟在王怜花身后告辞,白飞飞看着恢复了安静的小姑娘,拉着她细细叮嘱,又将一包银子递给她,“照顾好自己,记得来信!”

    彩月摇头拒绝,“大嫂,我们有盘缠,你回去吧,我们走了!”

    出了杭州城,彩月拦住王怜花,“我要去京城!”锦衣卫好些人认识她,只要她踏进京城,一定会被发现,王怜花有门路,能带她进去。

    王怜花遥望城内,“彩月,放下吧!”这一趟本就是他一时好奇,看着白飞飞幸福的笑容,他也想放下了,“沈浪不会想要你涉险,回去吧!”

    “可是……万一先生真的没死呢?”彩月看着王怜花,倔强地问道。

    “彩月,他死了!”王怜花收回目光,“你忘记了吗?他是多么渴望死亡?死亡于他是解脱,是终结!”活着于他是折磨,他怎么能期待他还活着,“彩月,我们都该放下了!”

    五年了,所有人都该往前走,“我不会带你去京城,你也别想着自己去,我算着时间给唐乐去信,你没有按时回去,我便给飞飞写信,叫她来管你!”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先生要是知道她又麻烦了白飞飞,死了也会爬出来骂她。

    王怜花看向唐林,“你也不许帮着她,”转头看着彩月,“我王怜花说话算话,你掂量好!”

    彩月捡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出去,恨不得把他砸死,说先生可能没死的是他,不许他们去找的也是他,讨厌死了,都是混蛋,大混蛋,她明明都放下了,为什么又让她念起。

    王怜花侧身避开,径直离开。

    唐林抓抓脑袋,蹲到彩月身边,“月儿,我陪你去,”他也希望先生好好活着,“上次去京城,我留了些人驻守京城,我们换身打扮,再稍稍易容,一定能蒙混过去!”

    彩月仰望着身边小少年,担忧道:“万一又被抓了,怎么办?”

    唐林咧嘴,“抓就抓呗,和月儿死在一起,我愿意!”只要眼前的小姑娘开心,他什么都愿意做。

    “小林子!”彩月扑到唐林怀里,“你对我真好!”这么好的小林子怎么能随她去死呢?“我们回家吧,我不去了!”先生说的对,为生者活。

    唐林扶起她,“月儿,我想去京城逛逛,上次都没好好看过京城,等到了姑苏,我们给堡主寄封信,告诉他我们闯荡江湖去了,这样王怜花就没说头了,是不是?”不走这一趟,月儿这辈子都不会安心,他必须带她去京城。

    彩月点点头,欢喜道:“好!”

    远处,王怜花回首,望着有说有笑的小情侣,一颗心徘徊往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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