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来了位新长官,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眼不能视。用白喧嚣的话说,就是来了一尊泥菩萨,都比这位新长官有用许多。
第五露用青绿如玉的尾巴轻扫了一下白喧嚣的嘴:“迷途就是一个孤魂收容所,野鬼回收站,是神仙流放地,天地荒芜间,你还指望上头派下来什么神仙妃子?”
“其他的我都认了,”白喧嚣拿手背擦了擦嘴,总觉得被第五露拿蛇尾扫过后嘴边有散不去的土腥味,“你说迷途是天地荒芜间我还真的不同意,咱这儿不是有棵菩提榕树吗?只要有一棵树,就是有一丝绿,这儿就称不上是荒芜。”
第五露心想声闻那棵菩提榕上哪儿还挂着绿叶子?但她懒得和白喧嚣争点口舌上的便宜,信子一吐,话题一转,问道:“最近怎么见的都是你?黑寂寥呢?”
“有我白喧嚣,”白喧嚣原本不自然上扬的嘴角离眼角更近了,“你还想着那黑寂寥?”
白喧嚣和黑寂寥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巧的是二人同年同月同日生,也同年同月同日死。更巧的是,二人生的那日便是死的那日。这也算是个唏嘘的故事,在迷途不算是什么秘密。
话说五六百年前,象州有户人家,极好礼佛,香火蜡烛熏得家里烟雾缭绕,灯火檀香彻夜不绝,沙弥颂声连五里开外的人家都能听到,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户人家子孙稀落,人丁寥寥,想求漫天神佛赐下双生子,为家族开枝散叶。
住在这户人家身边的邻居都受不了满耳的佛颂,满眼的经幡,满鼻的烟雾,要么搬家要么卖地,久而久之,这户人家便成了这条街上的独户。这家的老爷不在意,自己有万贯的家财,万亩的两天,就是整个象州城都搬空了,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于是他不管其他,只是潜心祈愿,求上天降下一对双生子。
天随人愿,这家老爷的第十七房小妾终于有了身孕。九月怀胎,产婆从血污中捧出这来之不易的孩子,拿丁香水细细擦洗,定睛一看,一半白一半黑,一半笑一半哭,这哪里是孩子?这分明是个妖孽!那家老爷肝肠寸断,却又不得不将那个怪胎就地摔死,尸身火化掩埋在香灰里,香灰撒进象州图漯河,以免为祸人间。
那香灰顺着图漯河而下,不知在哪处拐了几道弯,竟然顺着忘川的一条小小支流进了迷途。那香灰浸了忘川水,和成一团泥,有好事的孤魂野鬼将那团骨泥抛上彼岸,刚碰上点彼岸的黄土,那团骨泥就长出双手双脚,后又长成人样。从此以后,黑寂寥与白喧嚣诞世,因为二人由一团骨泥化成,于是就共用一副身体。
白喧嚣从落了灰的破瓷盘中抓了一把葵花籽,边磕边说:“上次他去了一趟枉死城,将那破城墙上的缺漏用符纸糊上,把他累得够呛,回来之后便呼呼大睡,况且他本来就不爱出来,这回更是让他找见了不出来的借口,依我看这次,没有十天半个月,他是出不来了。”
第五露纳罕:“枉死城破成那副样子,拿几张符纸就想糊上,这未免也太小看那些千万年的孤魂野鬼了吧?人间供奉跟不上,那三瓜俩枣的供奉来了迷途,就像肉沫子遇饿狼似的,别说塞牙缝了,就是闻个肉腥都没有。”第五露盘上白喧嚣的脖子,往他脖子狠咬了一口,白喧嚣周身弥漫的阴气瞬间淡了不少,“没钱,连枉死城都修不了,只好天天叫鬼差拿着张破纸片这贴贴,那粘粘。”
“说了咱这儿是无主地,无序处,天上那帮人还记得有个地方叫迷途就不错了,你还指望他们派下工匠,拨点供奉来修缮?”白喧嚣快人快语,“少做梦了。”
第五露长叹一口气:“说的也是,我原本期望上头派下的新老大能够带点新气象来,可偏偏来的是一位无知无能的,来了等于没来。”
白喧嚣磕完最后一粒瓜子,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散落的瓜子皮:“听说那位耳不能听,目不能视,名字却叫什么谛听,你说好不好玩?”
“谛听?”第五露一愣,“叫谛听?”
“你也觉得奇怪吧?”白喧嚣说,“叫什么不好,叫这个名字,真不知道取名字的人怎么想的。”
他见第五露不言不语,疑心是第五露嫌自己瓜子吃得多,瓜子皮还扔了满地,连忙接着道:“新长官上任,我总得把他的府邸归置归置,先走啦。”
第五露没吭声,呆立了一会儿,便顺着靠墙的木板往上爬去,而后一松尾巴,将自己摔成数片,只一会儿一群青绿小蛇就将满地狼藉打扫干净。
橘黄如火燃尽了半边天,侵略似的要将唯一一点乳白色赶尽杀绝。
偶尔一道黑影如归鸟,自天边闪过,追着逃逸而出的鬼嚎,直到天的尽头。
在天的尽头,有条延绵不绝的河,自开天辟地起,便从西向东,永不停歇。传说只要游过那条河,便能重返人世间。无数孤魂野鬼被禁在那条河里,拼了命想往上爬,却又被千万只手拉拽而下。没有人愿意相信这个传说是假的,更没有人愿意让别人第一个验证这个传说的真伪。
声闻沿着这条河而下,正如千年前,他顺着河流漂流而下一般。只不过千年前他是无根的枯木,千年后他手上提着大大小小的菜蔬。
当康在声闻身后哼哼唧唧,扬言若不是声闻拦着自己,他必能将那家把自助无限吃的商家吃到破产倒闭。
“你一只神兽和魂魄较什么劲?”声闻回头对当康说。天地分三格,是为神、人、鬼,神又分三格,是为人、兽、木。神兽当康,是万年前那场大战后,天地间唯一一头神兽。
这一声捧,捧到了当康的心坎儿里:“就是就是,我一只神兽和鬼市那群魂魄较什么劲?我一张口便能吞吐一座城,我一肚子就能把东海水全部饮下,莫说几盘牛羊肉,就是一草场的牛羊,也只能塞塞我的牙缝。”
声闻一边应承着,一边侧开身子让了让飞驰来的白喧嚣。白喧嚣与黑寂寥是这迷途唯二,或者说是唯一的鬼差——毕竟这俩人用着同一副身体。
当康正准备伸脚绊一绊那快如风的影子,那影子却稳稳停在声闻面前。白喧嚣喘了一口长气,还不忘捣当康一拳。
“上边下来的命令,指路人,”白喧嚣喘匀了气,“也就是新上任迷途的长官,要办一场接风宴。”
当康道:“他刚来,想办一场酒,这没错。声闻是我们迷途唯一一个会做点饭的,让他来掌勺,这也没错。可这指路人是不是眼睛有点问题,这迷途大是大,可这儿上下加起来,能赴宴的不过五六人——如果你和黑寂寥各算一个人的话,这种接风宴办起来不仅不热闹,还鬼气森森的,哪有办的必要?”
“是五人。”白喧嚣挑了一处纠正,“你这猪头平常没什么靠谱的,但有一点说得对,这指路人眼睛确实有点问题,而且不止眼睛有问题,就连耳朵嘴巴都有点问题,跟个泥人没啥区别。”
“得了,现世的泥菩萨。”当康冷哼一声,“自己连路都看不清,还来迷途做指路人,也不怕笑掉我这一口大牙。”
“你这大白牙掉不了,”声闻往当康嘴里塞了颗糖果,“还要留着赴宴呢?掉光一嘴的牙,怎么吃个风卷残云,得胜归来?”
“你真要去做饭?”当康咕哝,“给泥人?”
“不要对每一任指路人都有这么大的意见嘛。”声闻笑着对当康说。
白喧嚣见当康还有什么想说的,忙对声闻说:“你既然同意了,那我这儿就算通知到位了。”
白喧嚣没转头,手倏忽向后一伸,牢牢抓住一片逃逸的鬼气,“既然通知到位了,那我先行一步,最近不知道是除了什么事情。枉死城里躁动得很。”话音刚落,白喧嚣又消失在风中,徒留几丝鬼气蔓延。
当康撇撇嘴,咽下那一点糖碎渣才对声闻说:“你忘了一百年前那个指路人是怎么欺负你的了?他要你献出你那颗木头心给他修炼用,好让他早日回到上面。”
“那不是被你一脚踹进忘川了吗?”声闻语调轻快。
“你忘了五百年前,黑寂寥和白喧嚣刚来不久的时候,那一任指路人了吗?他要用你的树干为他重塑肉身。”
“那不是被你和黑寂寥白喧嚣一起骗进黄泉,让他现在还在黄泉浮沉吗?”声闻嘴角含笑,见当康还要说,就上前捂住当康的嘴巴,“我就是一截半死不活的木头,误入迷途。有你这天下第一神兽为我保驾护航,还有什么东西能伤到我?”
当康被哄得顺心:“好说好说,要是这个指路人还是摸不清自己几斤几两,我就把他剁成肉馅喂春池里的鱼。”
“把春池里的鱼喂肥了,你再下去一口一个。”声闻顺着当康的玩笑话说。
“春池里的鱼,天下至味啊。”不知道是哪里想岔了,正说着,当康的口水便顺着白嫩圆润的下巴流了下来,他拿衣袖猛地一抹,道,“声闻,打个商量,给那泥菩萨的接风宴上加条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