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码头集合还有半个时辰,此时夕阳西下,海天边现出桔黄晚霞。
楚宁握着手中娘亲在她出门前赠送的平安符,望着海天一线,心中沉沉的。
小蝶忽叫道:“阿宁,那边是不是白公子?”
楚宁隔着招工管事和一群同样背着包袱的姑娘们,看到了白阳。
“你怎么来了?”
白阳微笑,“好歹认识一场,来送送你。”
“谢谢。”
二人没聊多久,管事大声通知该上船了。楚宁向白阳挥手告别后,和小蝶走向管事,取出聘书给他看。
管事确认后,给她们发了两块木牌,道:“这是房间号,上了船直接进房间休息,有事会叫你们的。”
二人收下木牌,踩着几块木板拼成的走道上了甲板。甲板上有好几个姑娘,似乎在吹着海风。船沿分散站着几个持刀护卫。
将近亥时,城门将闭,码头几乎只有这一船的人。她不禁看向远处。
小蝶道:“阿宁,你在等人吗?”
楚宁冷脸道:“没有。”
“江公子昨天有来找我,说你在生他的气。今天他又来找我,问绣娘的事,他对你还是很不放心的。”
楚宁心头一丝柔软,很想问他都说了什么,可还是没有问出口。他不迈出一步,还不如不问。
按着木牌,找到了自己的房间号。推开门,房间而已简单,两张床和床间一柜子。床头有窗,窗开着,海风柔柔吹来,很是舒服。
楚宁正要关上房门,不料房门后站了个姑娘,差点吓得尖叫。
那姑娘手指放唇上,示意二人不要出声。
楚宁看清她的脸,吃了一惊,“你……你是茶馆那姑娘!”
那姑娘正是茶馆帮王老板逮她的二丫。她此刻也吃了一惊,“楚宁?你怎么也在?”忽然,她抓住楚宁,小声说道:“这里危险,趁船没开,快逃!”
“什么?”
二丫一脸焦急,“这船不是去莲州,是要把我们都卖去千里之外的窑子!”
“什么!”楚宁和小蝶震惊到异口同声。
“虽说王老板是我姨父,但我知道了秘密,一样也要把我卖掉。我被他关在船底舱,本想认命,忽然我想到了你,若不反抗就一点出路都没有。我解开了绳索,成功逃上来,可是船上人多,我只能躲在房间里等待机会。姑娘,你一定要救我,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楚宁很快冷静下来,二丫犯不着说这种谎。怜其遭遇,楚宁暂时不想她曾经帮凶的事。
“船上的人都认识你?”
二丫点头道:“是。抓来的时候,他们都见过我了。”
楚宁立即从包袱里取出手帕给二丫,“你把脸蒙起来。小蝶,我们也把脸蒙起来。”
过后,甲板上出现了三个蒙脸的女子。她们穿过同样中选还不知情的姑娘们,走向方才上船的木道,那是她们唯一的生路。她们得在亥时城门关闭前逃回城。
还没靠近木道,两个护卫伸手拦下,盯着她们蒙着的脸瞧,“你们干嘛去,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出发了。”
楚宁早已料到会如此,低头恳求道:“两位大哥,我们头一次离开故乡,趁还没开船,想效仿话本里捻土不忘故乡的桥段。”
一护卫一脸不耐烦,正说什么时,另一护卫阻止他,对楚宁笑道:“好像有听过这故事,那快去快回。”
“谢谢!”楚宁心中狂喜,可又不能表露出来,示意二人跟着她赶紧下船。
走到一半,身后一声暴喝:“站住!”
楚宁悬着的心一下子飞了。不一会儿,木板震得更厉害了,后头那两个男人飞奔而来。
“啊——”
两个姑娘痛苦的声音划破夜空,也划得楚宁心颤。还没来得及想办法,她的长发被抓住往后拽。那一刻,楚宁疼得眼泪瞬间流出。
三个姑娘就这样被揪着头发生生拽回船上。
更多持刀护卫瞬间也聚集在甲板处,那些吹风的姑娘们见状,早已吓得花容失色,缩在一角。
先前拦路的一个护卫猛地摘下二丫脸上的手帕,怒道:“果然是你。”
紧接着楚宁和小蝶也露出了脸。
楚宁大声朝躲在一角的姑娘们道:“听我说,招募绣娘是骗局,他们要把我们给卖了!”
话音刚落,头发拽紧,后脑勺又是一阵疼。
“你他娘的再不安分点,少不得皮肉之苦!”
姑娘们大吃一惊,一阵躁动。可刀亮起,她们害怕,小声啜泣。
忽而,有一人走上了船,身后跟着管事。楚宁认出那人就是茶馆王老板。
他走到楚宁面前,看着她阴笑道:“原来是你,你怎么这么缺钱呢?你怎么没傍上那个公子哥啊?”
楚宁呸了他一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着,猛地一脚踢他裆部。王老板当即痛得面色紫红,护卫们顿时有些慌乱,楚宁趁此用指甲在揪着她头发的手上猛烈一划,身后护卫痛叫放手,楚宁站起,给身后护卫踢了一脚裆部,接着又踢向揪小蝶的护卫的裆部。
一切发生太快,大伙儿都愣得没反应过来,只听得两个男子躺在甲板上呻吟。
楚宁拉着小蝶往外逃,她来不及去救二丫。缩在角落哭泣的一些姑娘们忽然躁动,有样学样,甲板上一片大乱。
护卫们即使反应再慢,也不是吃素的,当即亮出刀。楚宁和小蝶也被刀拦住了去路。
海风呼呼吹着,吹得浑身发冷。
楚宁见王老板黑着脸过来,冷笑道:“你他娘的真能闹,要不是怕卖不出好价钱早把你打一顿了。”他瞧了眼大海,指着一护卫,“拿麻绳来,要长的,把她手捆了放下海!还有,刚谁反抗的,也统统泡海水!”
那瞬间,抽气声响起。
跟在身后的管事惊道:“老板,海里可是有鲨鱼和水母啊!万一……”
“没错!”王老板提高嗓门,让声音传到所有人耳朵里,“所以你们想清楚,要命的给我乖乖回房间不许出来!反抗,喂鲨鱼!”
他又怒道:“舵手怎么还不回来!他回来就马上开船!”
很快,护卫们纷纷给反抗的姑娘们绑手下放到海里。有些姑娘跪地求饶,愿意听话。王老板冷冷说先泡一盏茶的时间,一定要灭了她们反抗的苗头。
楚宁从头到尾都不吭一声,任由绑手。她知道,对方人多,自己硬来或许会更激怒他们。
王老板冷笑道:“骨头挺硬?我倒要看看你要到什么时候求饶。”
楚宁不看他,也不说话。
船面到海面有二人多高。一护卫拉着绳子将人缓缓下放,鞋子刚被海水浸湿,楚宁就打了个冷颤,太冰冷。
王老板冷眼道:“继续,淹到嘴巴留鼻子。她什么时候求饶,什么时候叫我。”又对其他护卫道,“其他人,只要求饶,一盏茶后拉起来,关进房间里。”
身体浸海,海水流到嘴里咸咸的。忍着冰冷的楚宁随水浮荡,环顾一圈。她在船头,离岸边有一丈距离。
在一片被下水的姑娘们哭喊中,楚宁没看到小蝶,许是离她很远,而离她一臂距离的是二丫。二丫一入水更破胆,哭饶声更大。
楚宁皱眉,忽的听见头顶传来管事焦急的声音:“老板,万一她们被鲨鱼吃了,还怎么写信给家人报平安?以后还如何骗得更多人来应聘?”
王老板道:“其他人都求饶了,这丫头骨头硬,死就死了,到时对她家人说她水土不服死掉了,省得坏我们大事!”
楚宁想起小蝶说过的芬姐,当时也就是因为芬姐回信还附带银票才相信这个招募的。
如此精心,如此险恶。
一股海浪打过来,盖过她口鼻,楚宁呛得咳了好几声。二丫拼命仰头,哭道:“楚宁,怎么办?”刚说一句,海水又灌入她口鼻,后面的话再说不出来。
楚宁看了眼上面,护卫没有监视,应是觉得她们掀不起浪花。
海水起伏不定,海浪一阵又一阵。楚宁转动手腕,让绳子在手腕上绕几圈以缩短绳子长度,好让自己口鼻更远离海面。
她缓了口气,对二丫道:“小声点,别让上面听见。二丫,你学我这样,会好些。”
二丫哭声渐小,也有样学样,惨着声音问道:“万一真有鲨鱼水母呢?”
楚宁一边试着活动手指抓紧绳子往上爬,一边道:“若真如此,只能努力离开水面。二丫,学我。”
二丫使劲,喘气声不止,“不行,我力气太小了……”不一会儿,她大叫:“啊——”
二丫动静激烈,好几股水花往楚宁身上打。楚宁被吓住,颤着声道:“怎么了?”
“脚边有东西,滑过我的脚!一定是鲨鱼!”二丫哭得声音都抖了。
还有下半身子泡在海中的楚宁却什么感觉也没有,但到底第一次接触海水,也被她惊得心生恐惧。
附近几个被吊的姑娘本学着楚宁的样子,听见二丫说话哭走更大,死命着向上面求饶。
有护卫听见,探出头来看,见楚宁已上半身离了水面,“你果然很行。”说着,又放了段绳子下去,楚宁立即往下掉,重新回到最初的状态。
“其他求饶的人都等着!一会儿老子把你们拉上来!”
哭声更大。
落回水中的楚宁也感觉到了有什么在擦过她的脚,心中恐惧将她整个人都攫住。
可奇怪的是,若是鲨鱼,怎么没咬她?若是水母……祈祷身上穿着能隔绝直接碰触。想到此,楚宁心中稍稍安定了些,见二丫哭到没声了,立即将自己的猜想告诉了她,让她别乱动。
二丫立马也不挣扎了,只是她已无力应对打过来的海浪。楚宁会游泳,努力让自己靠过去绕着二丫转了一圈,两根绳子缠绕在一起,两个人也贴得更近。
“二丫,别放弃,你靠在我身上些。”
二丫来了力气,借着绳子,整个人都靠在了楚宁身上。楚宁没想到这个二丫将她当垫子,而她被压入水,口鼻几乎要在海水之下。
海浪一打,楚宁拼命抢着呼吸空气,想甩掉身上的二丫,可绳子缠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真是作茧自缚。
忽而,有重物落水声,紧接着上面咆哮声、打斗声,还有不断地有人落水,姑娘们的哭声此起彼伏。
而楚宁快要窒息了。
“楚宁——”
谁?谁在叫她?
楚宁脑中闪过一丝清明,这声音像是白阳……
“在这儿!在这儿!快来救我!”二丫大叫着,动作更加激烈。在她之下的楚宁几乎要受没顶之灾。
“楚宁!”白阳赶到,看清了脸,“可恶!”气急败坏地走开,继续大声呼叫楚宁的名字。
“救救我!”见人来了又走,二丫仰着头大哭呼救。忽然,上方又出现了一个人,二丫不哭了,眼睛睁得大大的。
那人一边将绳子往上拉,一边道:“别怕。”
被二丫压在水里的楚宁听到了声音,顿时想哭,可她说不出话来,一动口就有海水往里灌。
是江钰行。
“没想到你这么重。”江钰行是在说二丫。
二丫急道:“我下面还有一个人!是楚宁!”
江钰行浑身一颤,难怪有两根绳子,当即用了力加紧往外拉。
楚宁终得远离水面,被海风一吹,浑身冷得发抖。她神智已有些不清,出于本能地大口大口呼吸。
耳边是江钰行不断叫她名字的声音,最后双手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抓住,抓得紧紧的。
触到了冰冷坚实的甲板地,手上的桎梏已解,脸上的水被轻轻擦去,瞬间她人被环在温暖的怀里。
虽然周围声音纷乱嘈杂,但她只听见了他的声音。
“醒醒,醒醒。”
楚宁缓了片刻,终于勉力睁开了双眼,因脸大半埋在他怀里,她看不到抱住她的脸,但听得出他的声音,还有他猛烈的心跳。
复得生机、委屈等种种情绪直上心头,她在他怀中放声大哭。
江钰行轻轻拍她的背,不住说着没事了。
楚宁哭声渐小,抽噎道:“冷。”
“马上带你回家。”江钰行抱起她,对青云道:“这里都交给你们了,我先带她回家。”
青云道:“快去吧。”
被抱起的楚宁,终于能看到周围景象,好多穿着官服的人在压制护卫,好多个姑娘在被查问,还有……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看着他们的白阳。
与他擦身而过那一刻,白阳的声音响起:“要为他留下?”
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但两个人都听懂了。
楚宁道:“是。”
白阳以为会听到对不起,他笑了。
江钰行开口道:“你回来那天,我本想请你成全我们。如今我不需要了。”说完,抱着楚宁飞快下船。
海风仍在吹,浑身湿透的楚宁瑟瑟发抖,但很快乐。
“你怎么知道我有难?”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你很重好吗?”江钰行脚步不停,虽已到了城门关闭的时间,但因为官府处理码头公务,城门仍有人把守。
“很重你扔我呗。”楚宁知道衣服湿了重量不只加一倍,他抱她已很费力,说话也费神。
不料,江钰行停下,还把她放下来。楚宁惊住,“你真扔我啊?”
“抱着要跑二三里,我做不到。”江钰行把背对着她,“背着省胳膊。”
楚宁笑了,爬上了他的背。今夜他来救她,想必已尽心尽力。不再说话的她脑袋歪在他肩窝,不一会儿困意袭来,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