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成元年,祖帝冯嫖开国,国号为“姚”,同年诞一男。
帝征战早产故,男体弱早夭。
次年诞皇长子翊,降世天呈异彩,祥鸟送瑞,钦天监语:“国运清泓”。
——《十五国录·姚》
“皇姐,击鞠!”
一抹红缨猎猎振风。
“姊姊别听她的,来我这儿!”不等那抹红缨近前,另一把清亮的嗓子抢过话头,一匹枣红宝马横插而入,马腹边一杆曲杖银弯若月,截尽场中视线。
一杖击出,篾球迅如流星飞入洞门。
“痛快!”
截球得胜,枣红马上的人摘了头上发冠信手一抛,一头青丝瀑汗,晶莹旋洒于地。一双圆瞠瞠的虎眼露了出来,威意自扬。
她翻身下马,绳也懒牵,快步走向草场中央另一匹白玉宝马:“姊姊,还不夸我?”
被主人撂下的红马犹在兴奋地摇头甩尾,场边侍从匆忙赶去牵住,白马上的冯翊这才收回视线,对上那张笑盈盈迎向自己的小脸:“世子鲁莽。”
来人是威武侯世子,盛承熙。
盛承熙挨了训反而一笑,抓住了冯翊的马缰:“我赢了球,姊姊还训我?”
多出一只手,缰绳骤然收紧,白马受力,躁动地踏着地,激起一片扬尘。
冯翊身子一晃,拧起眉头,还不待令她松手,被截了球的二皇子冯靖——那抹红缨,也到两人跟前笑开了口:“世子妹妹好没规矩!抢了球也罢,这是连本宫的皇姐也要抢了去?”说罢瞥了冯翊一眼,“一口一个姊姊,叫得比我这亲姐妹还亲热,皇姐也由着她。”
冯翊无奈,盛承熙听了这话正要发作,冯靖却突然转身取过一物。
镶金点玉的软纱冠被抛在地上滚了一圈,沾了些许草汁。
盛承熙随便地看了一眼,冯靖信手理了理,突然抬手挽住盛承熙的头发准准一扣。
盛承熙不防,瞬间沉下脸一把拧住她的手腕。
冯靖吃痛:“碰不得?皇姐是你姊姊,我便不是了?”
盛承熙面色阴沉,手上力道不减。
这两个妹妹。冯翊看不下去,抬手去推冯靖的手腕,盛承熙正捏她得紧,一推动也不动。
冯翊轻拍了下盛承熙的指节:“一个两个都这般胡闹,没点长进。”
盛承熙当即松手摸向冯翊的手指,冯翊早有预料立刻收手。
不敌盛承熙手快,到底被她摸到了。
盛承熙面上阴云散尽,又是一副言笑晏晏乖巧娇气的模样。
“皇姐你偏心!”冯靖转着酸疼的腕子,“两个妹妹同时喊你,你怎么不理亲妹妹,反倒帮她这个外姓的假妹妹?”
“姊姊…!”
盛承熙才要叫唤,冯翊立刻打断:“二妹说的是,世子须得合乎礼数。”
盛承熙撇了撇嘴,到底没当面反驳。
冯翊顿了顿,还是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真心实意夸赞道:“最后一杖很是爽快,纤月送星,飒沓奔逸。看来随侯姥出关一趟,世子又长进不少。”
盛承熙这才满意了,嬉嬉笑笑地缠着太子姊姊回程。
来时三人分乘三架车马,现要回去,盛承熙不顾自家侍从劝阻,硬是挤进了冯翊的太子辇。
挥手将帘子打落,她立时没个正形,迫不及待摘下才戴好的发冠,手上一使劲捏作一团便塞出窗外,披发满身就腻进冯翊怀里撒娇。
冯翊习惯地长叹一声,这丫头好似一块麦芽糖,越大黏得越紧。
她推拒不得,任盛承熙靠得紧密,盛承熙那用力的架势恨不得钻进她骨头缝里。
她手指落在盛承熙发根,有一搭没一搭,轻轻梳理起来。
“那发冠上的玉,不是你非要讨来的么?本是你母亲给你哥哥的礼物,你要到手又不爱惜,这是为何?”
盛承熙闻言露齿一笑,小老虎似的眼睛慑慑有神,竟有些森寒之意:“姊姊说笑!且不说侯府上下里外哪一件东西不该是我的,就我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病弱哥哥,得了玉又如何?关在屋子里只有下人看,才真叫辱没了宝贝呢!”
冯翊素来惯着她,也着实不喜她这过分的桀骜,闻言又皱起眉。
盛承熙却一把揽住她脖子,附在她耳边悄声道,“好啦,姊姊怎的这样为我那哥哥说话?二皇子我让着她,场上你选了我,我就不与她争口舌之快。”盛承熙手指动了动,摩挲着冯翊的领子,“可我那哥哥有什么金贵?竟教你向着他来教训我,莫不是——你看上他了?”
“胡言乱语!”冯翊呵斥,把没个正形的盛承熙从自己身上甩下。
她收着力的,不防盛承熙赖在她身上一贯软烂如泥,一推便顺势向后撞上了车壁,车厢“砰”地一震,盛承熙衣襟也散开来,漏出一线薄薄的雪光。
冯翊绷着脸,盛承熙没心没肺赖在那儿不起来。
她忍了片刻,心烦透顶,终是伸手去拉。
盛承熙却不动,歪在原地仍是一副无赖相,俊俏小脸上笑意更浓,挑着眉斜斜看来,愈发拱火:“姊姊生好大的气呀,别是被我说中了?一块破石头也记得这样清楚,却是为了旁人,我可伤心着呢。”
“你这性子!莫要再胡乱攀咬旁人!”冯翊后悔让她上了车。
“啊呀,姊姊别喊。我这儿疼呢。”盛承熙还是不怕,指着自己的肩,“姊姊扶我起来。”
冯翊不想搭理,盛承熙勾着手指去够她的衣摆,拨扯个没完。
冯翊赶苍蝇似的挥开她的手,却被一把攥住拽下去,一时支撑不得,仓皇撑在车榻边缘。
呼吸交融,近在咫尺。
眼前是绛红的衣料,耳边是盛承熙闷闷的笑:“姊姊也太心急了,就算我和哥哥长得像……”话没说完,她惊奇道,“哎呀,衣服都散开了!这可怎么办?我起不来也动不了……”
冯翊甩开她拽着自己的手,撑起身子。
盛承熙散开的衣襟里透出一线肌肤,光洁雪白。
她不动弹,一副冯翊不管她就真这样下车的架势。
冯翊吸了口气,偏开眼睛胡乱替她整理,盛承熙任由她动作,不说话也不动弹。整理完冯翊要拉她起来,她仍软绵绵地靠在原处,冯翊干脆一甩手不管了。
拉开距离靠在轿厢另一侧,冯翊闭上眼,那一线雪光却突然闪进脑海。
她嘶了一声,只当自己是奇怪。
盛承熙名为威武侯世子却实在养尊处优,明明是女子,生得比男儿家还白净。被侯姥带去关外一趟说是历练,哪儿有半点伤疤晒痕?
冯翊摇摇头清走胡思乱想,盛承熙也不再闹妖,车程已半,不过须臾就到了同路的尽头。
下车。
不及侍从搀扶,冯翊自己一掀帘快步走出,站定才发现冯靖的马车就停在一旁,人也正站在一边,捻着方才盛承熙丢出窗外的发冠把玩,笑意深深。
盛承熙也懒懒下了马车,披发已用发带束好却素无点饰,衣襟即使整理过也不难看出褶皱的痕迹。
冯靖笑得兴味盎然:“难怪世子妹妹偏要与皇姐共乘一架。这一路又是震撞又是丢东西的,路程若再长些,岂不是连世子袍都要脱了干净?”
冯翊一怔,盛承熙却神色不变,腔都懒得开,抬脚便往自己的车架走去。
冯翊压声道:“世子尚小,性子贪玩,皇妹莫要浑说。”
冯靖一嗤,欠身做了个请势,恭请太子先行。
正要分道扬镳,突然一阵轮辙响动,三人侧目,一队刻着御标的马车拦了上来:“各位殿下,陛下有请。”
登上长阶,进殿时天光已暮,冯翊一行规矩行礼。
“儿臣拜见母皇。”
“小臣威武侯世子拜见陛下。”
殿内静可闻针。
两息过后,三人方听见大殿上方皇帝开口。
“平身。”
“谢陛下。”
三人答完没有其他动作,冯翊余光扫向侧后方站着的盛承熙。
盛承熙脸垂得极低,双手抱在身前:“陛下息怒,是小臣贪玩任性、比赛争胜,不顾二位皇子催促,误了回宫的时辰。”
又过一息,才听皇帝无波无澜道:“朕竟不知马球激烈,教你们形容污秽至此。”
闷的一声,冯靖率先撩袍跪下,呈上那只早已筋断骨折揉作纱团的发冠:“母皇息怒,是儿臣与世子意外冲撞跌落马下,又怕误了时辰,才不顾衣冠凌乱进宫面圣,实非有意,恳请陛下宽恕。”
话语落毕,大殿内再无声息。
须臾,一名宫人行至跟前取走发冠。
漫长的寂静几乎让冯翊产生错觉,自己的心跳一声响过一声,好似能被所有人听见。
沉冷如钟的洪音响彻大殿:“朕记得,这雅丹玉,是威武侯年前自关外带回的宝物,莹艳非常。今教这纱支打磨、泥浆染污,竟沦落成此番模样。”
冯翊暗暗咬牙,想再看一眼盛承熙,却不敢动作。
“威武侯世子,今岁数几何?”
冯翊听盛承熙道:“小臣盛承熙,年十六。”
“承熙承熙,承国之熙。当年朕与威武侯沙场同征,也不过十六七八。”皇帝的声音似缓,“前些日子,你随了你母亲出关?”
“回陛下,正是。”
三人都听出这敲打之意。
“朕知威武侯年逾三十方得一世子,珍惜爱护有加。纵然关外雨浸风蚀,宝玉不改其色,方点得起你这世子的发冠,当得起侯府的门楣。”
这话点得重,盛承熙跪拜在地,叩首谢恩。
皇帝叫冯靖盛承熙二人退下,散退宫人,独留下冯翊。
屋内烛影明灭,窗纸外万籁俱寂。
“太子,上前来。”
“儿臣在。” 冯翊躬腰上前,垂手站定。
“抬头。”
冯翊暗自吸气,抬起头。
烛火弹跃,光影在帝王母亲的脸上勾勒不定。
非承大统,自立为姚,风霜侵袭,浴血挥戈,方开一国。
这就是姚帝,冯嫖。
“母皇……”
“荒唐。”皇帝冷冷呵斥。
冯翊腿一软磕跪在地,却应答如流:“今日之事是儿臣疏忽。世子尚小举止无状,儿臣未能起整躬率物之效,有失皇子大体,损却世家颜面。二妹亲恭友爱护我心切,我亦有愧。今日之事,皆我一人之过,儿臣知错,望母皇责罚。”
皇帝看着跪在面前屈膝俯首的长子,良久才开口:“威武侯世子年纪尚小,该出关多加历练,跟着她母亲长长见识,长成个样子再回来。既然你与威武侯府交好,朕亦记得,威武侯膝下有一男儿尚未出阁,年岁和你相当,你意下如何?”
不可!
冯翊一惊,推拒之辞险些脱口而出,硬凭最后一丝理智压下,喉头滚动稍许,谢过母皇。
皇帝面色稍霁,挥手教冯翊退下。
宫人合上殿门,冯翊才发觉自己已是一身冷汗。
即便母皇没有挑破,冯翊也知道今日一遭并非无缘无故。
连冯靖都调侃得越发露骨,怎会传不到母皇耳中。
威武侯姥多年征战,膝下只盛承熙一子,与早年偶得的一男,国土稳固后镇守边疆,更是疏于子男管教,养成了盛承熙天不怕地不怕四处闯祸的浑性子。
而盛承熙最爱耍浑的对象正是……
冯翊知道轻重,盛承熙却是个烫手山芋。
威武侯劳苦功高,母皇不能苛待她膝下唯一的世子,眼见冯翊不仅处置不清与盛承熙的关系,反而闹得越发不像样子,便要将盛承熙派去关外落个干净,再把盛家小哥指作太子配,彻底断绝二人胡混的可能。
今日荒唐一场,盛承熙安生日子不再,自己背上一道婚约,威武侯小哥无辜受累,还有二妹……
冯翊抬头,早该回府的冯靖正远远站在阶下等着自己。
“二妹,今日连累你了。”
除了歉然,冯翊一时不知还有什么可解释。
冯靖摊开手,掌中是还回来的发冠,带着一遍遍抚平的褶痕:“世子装乖只是一时,出了宫门气得恨不得踢踩践踏,不知落入了多少眼里。”冯靖笑了笑,“你不喜背后论人,我便不多说。但劝一句,皇姐,你可莫要糊涂啊。”
冯翊接过发冠,一时语塞。
冯靖接着道:“今日侥幸,母皇不曾责罚,盛承熙却不见得知道好歹,若过两日她又来寻你……”
冯翊深吸一口气:“我自会提点她。”
冯靖上了马车,冯翊塌下肩来,不像说出口的话那般笃定。
天子武将关系紧密却莫测,威武侯常年不在京中,稚子却不带在身边,用意可想而知。
她与盛承熙一同长大、玩耍亲昵,但盛承熙不知怎的越长越歪,险些叫她背上个狎弄人臣之名,虽然也未见得是谁狎弄谁。
现在母皇意指婚配,指名盛承熙的哥哥赘入东宫。
无论她解不解释,不闹得天翻地覆绝非盛承熙的风格,那时,她要怎么办?
现在,她该怎么办?
何况她也不想接下这桩婚事。
她与那盛家小哥素不相识,纵使要和盛承熙撇清关系,也不该这么稀里糊涂地赘个旁人。
可推拒此事又该从何下手?
威武侯姥立场不明,除非宠爱男儿,断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至于盛承熙,冯翊根本不考虑叫她知道。
自己与盛承熙本就是事因,贸然推拒只会火上浇油,她口不能言,更不能让盛承熙开口,眼下竟找不着突破点。
冯翊太子之位稳固多年,也未曾听闻其余皇子有所动静,威武侯这等级别的开国功臣亦不能有站队之说,铁板钉钉是为正统储君所用。
上下捋遍,她竟找不出一个不愿的人。
就算她病急乱投医了,最后可能的突破点,冯翊脑中飞速转着:那侯府小哥自己呢?他是否有意中人?
纵使天威难拒,他到底是威武侯姥的亲生男儿,侯府唯一的小哥,或有心气,或为侯姥疼爱,母皇未直接下旨,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若是他自己不愿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