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罪

    回宫后,冯翊想了两天。

    这件事的根本,只在于她和盛承熙纠缠不清。

    母皇指婚的前一句,是要将盛承熙派去关外,至少一年半载,那她和盛承熙这件事已经解决了,何必再搭上一个盛家小哥?

    她又默默回想了一遍当日的细节,记起那句“既然你与威武侯府交好”,猛然一怔。

    母皇怕不是早有这个打算!

    冯翊不近男色,虽贵为太子,身边却一个侍婿也无。同窗里有些心思活络的少姥,为自家兄弟试探过的,无一遭了冷眼,更有甚者直接被逐出国子学,连带背后蠢蠢欲动的家族都被敲震一二。

    世家为皇恩取用是一回事,妄图私下插手是另一回事。

    冯翊自小满门心思扑在治国治事上,但姻亲更是捆绑利益的好手段,母皇此前没当她的面提过,或许一半是满意她心思板正不为外物所扰,另一半则是这事本来也由不得她作主。

    不像别国国制混乱皇嗣相争,姚帝早年陷于征战,夭折过一个公主,诞下冯翊时年纪不轻,好不容易破了姚国后继无人的窘境,冯翊落地即为太子,是重恩,也是桎梏。

    隔年冯靖出生。

    女子生育不易,损失孩子是骨肉之痛,姚帝绝不许皇嗣相争。

    冯翊是唯一的继承人,其余的愿做个闲散王姥也好,愿协政辅国也好,只要不生异心。

    姚国已过了动荡建国的混乱期,现在需要的,是把稳朝政、励精图治的仁明君主,姚帝为太子设计好的版图,不容一丝出格的可能。

    而威武侯,姚国眼下最显赫的大将军,送一个男儿进东宫,自是顺理成章。

    冯翊晃晃脑袋,直到现在,她才觉得自己清醒了些。

    还好当日不曾拒绝。

    她与盛承熙不清不楚尚可当作稚子玩乐,但拒绝姻亲往来,不顾储君助势,才真会触及母皇的逆鳞。

    哪怕她知道自己只是不愿稀里糊涂地赘夫,但恐怕母皇看来,她是为了盛承熙。

    那就不只是轻拿轻放了,盛承熙和自己,怕是都承担不起那种后果。

    想明白这层,冯翊长舒了一口气,混乱的思绪彻底分明。

    不过,她还是不愿意。

    跟盛承熙没关系。

    突然被迫赘一个陌生男子入东宫,她怎么也不愿意。

    即使身为太子,赘夫是必然的,继位以后甚至还要填纳后宫,但她希望那是她自己经手的事,自己决定的人。

    这个矛盾早晚要爆发,盛承熙只是一根引线。

    此事不容冯翊置喙,但也须等书信传送关外,威武侯知情谢恩,母皇才好正式下旨。

    边关路途遥远,快马加鞭怎么也需得几日,不长不短,够冯翊想法子探听盛家小哥的意思了。

    只是这事该怎么办?

    姚国女男大防正统,冯翊不可能私自会见别人府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哥。

    黑心的办法是叫人散布谣言毁了盛家小哥的清誉,他入不得东宫,盛承熙去了关外,母皇再给她塞人她还能打打太极,能拖则拖。

    只是冯翊到底不忍心。

    她不是圣人,却也没实打实当过什么恶人,从小到大最出格的就是和盛承熙厮混,这还是头一回做亏心事,并非毫无负担。虽然盛家小哥本就得入东宫,但如此仓促地赶鸭子上架,是母皇受她和盛承熙所激,说到底是她俩连累盛小哥,再踩着他把自己摘干净,她下不去手。

    还有趁手的办法她也不能用,盛承熙已经要被赶去关外,不能再搅进拒婚里来。

    可怎么避开她,真是件难事。

    盛承熙平时本不爱在家中待着。威武侯府现在的当家夫人是侯姥的续弦,年方三十,家中仅一父一兄,这继父还只比她大十四岁,盛承熙自然不爱着家,可又无甚恶习,不至于夜不归宿。况且她盯自己的动静盯得紧,自己但凡有闲工夫出门她必打蛇随棍上。

    派下人去,问不出话,得到的净是敷衍不说,还未免打草惊蛇。

    冯翊左思右想,这事没法假手于人,再失礼她也只能亲自走一趟,还得先斩后奏,不能叫宫里听到动静。

    既如此,只能先找由头把盛承熙引开,再挑个日子给威武侯府下帖,亲自登门拜访,探探侯夫人的口风,最好打听到小哥心有另属不肯从命的消息。

    冯翊脸上臊得慌,却咬紧牙关,他肯也得不肯。

    太子声誉、威武侯分量当前,母皇总不能迫着她强人所难,哪怕迁怒侯府夫人和小哥也不能如何,只要侯姥不倒,夫人和小哥避过这阵风头也就是了,总不至于声名尽毁赘不入东宫还要被人脊梁骨戳死。

    至于侯姥会否怪罪夫男①,她先斩后奏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吃了暗亏,无论侯姥信不信,都不会让夫人多嘴于殿前,就算小哥闹将起来,人微言轻也无济于事。

    这事是她冯翊不地道,但别无她法,事后若盛小哥赘入个低调人家,她愿意扶助他妻家一二。

    冯翊心上担子一轻。

    只是真的要好好挑一挑这个日子,找一找合适的由头,确保从下帖到登门,盛承熙接连两日不在家,回家知道消息也晚了。

    冯翊叹气,只希望这事无惊无险地过去,不要节外生枝。

    这事办得最错误的就是她找了冯靖。

    冯靖听闻只觉得好笑:“皇姐,你怕盛承熙?”

    冯翊微讪:“不是怕,但她闹起来……你也知道。”

    冯靖挑了挑眉:“她闹起来不是更好?都不用你出手,这事自然有人阻挠。”

    冯翊不赞同地看着她:“二妹,她也是你妹妹。”

    盛承熙可受不住母皇的怒火。

    冯靖噗嗤一笑:“我可当不起她的好姐姐。”

    “二妹,你后两日把她约出去吧,我记得城外新围了一片马场,距离不近,来去都要一日,中途赏花饮酒,岂不快意。”

    冯靖摊了摊手:“她烦我都来不及,还赴我的约?”

    “你就说,”冯翊咬了咬牙,“就说我也去,让她先等着,多待几日。”

    冯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冯翊避开眼神。

    冯靖往后一靠,舒适泰然地靠实了椅背:“我下个帖子有何难。只是你还当真护她得紧,我看她可未必领情。”

    冯翊低声道:“跟我闹总比闹到母皇面前去要好。再说,”她闭了闭眼,“等事已成定局,她去了关外,几年时间,也够长大了。”

    冯靖动作很快,翌日一早,东宫大门被扣得哐啷作响。

    仆从门都未完全拉开,一匹枣红宝马直直冲进了院内,周围洒扫的小童躲避不及,人撞人撞得水桶翻滚,一地鸡飞狗跳。

    冯翊刚温完一卷书,听到外面的动静从桌前站起,还未走出一步,房门突然破开,一阵猩红的旋风直直扑了进来,冯翊眼前一花,被抱了满怀。

    “姊姊!好想你!”

    冯翊被勒得喘不上气。

    盛承熙虽然年纪小,但常年在外走街串巷遛马作乐,一身的筋骨倒是干练扎实,有力的手臂交错在冯翊背后收紧,头还埋在冯翊胸前不老实地乱蹭。

    冯翊被她蹭得哆嗦,用力掐住她的肩膀,一使劲将她上半身拎得离自己远点。

    盛承熙还是不放手,仰着脸笑嘻嘻地盯着她看,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

    冯翊被盯得无力招架,费力地探头看了看敞开的房门。

    她平时治府规矩,下人知道分寸,此时门外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但畅通无阻的门口和两人现在纠缠的姿势还是让她心惊肉跳。

    冯翊低头,掐着盛承熙肩膀的手用力,严厉地警告了她一眼:“好了,放开。”

    “不放,不想放。”盛承熙被掐得疼,见冯翊力气不减,摁在她背后的指节一屈,竟是轻轻一挠,瘪嘴轻声道,“姊姊,你都不心疼我。”

    冯翊冷不防被挠得一颤,那痒意贴着背一下钻进了五脏六腑里,脊柱都软了。

    她一激灵挣开盛承熙的怀抱,逃命似地跳到一边,跟盛承熙隔开了足以容下一人的安全距离。

    盛承熙没靠近,只在原地看着她,胳膊还维持着半抱的姿势,语调又软又轻:“姊姊,你讨厌我了?”

    羽绒似的字词轻轻搔着冯翊的耳朵,冯翊僵了片刻,低下头去整理乱作一团的衣带:“我看你是又忘了陛下的教诲。”

    盛承熙目光晦暗不明:“姊姊,冯靖昨天说你约我一起去马场,我好高兴。”

    冯翊系着衣带的手紧了紧,声音却平静如常:“嗯。我这边还有些事,晚几日才过去,你先…替我熟悉熟悉。”

    冯翊听到一声轻浅的叹息,随后是盛承熙幽幽的声音:“姊姊,这种邀约,我期盼得不得了,只不过,你怎么不亲自来找我呀?那我一定更高兴。”

    冯翊心烦意乱:“我去找你?在侯府大门前和你这样吗?宫里你就敢这般放肆,没有一点分寸,不知要落多少口舌!前几日母皇说的话你全忘了!”

    “哦?陛下说了什么?”盛承熙歪着脑袋,一步步走近,“我是不太记得陛下还说了什么别的话,不如,姊姊告诉我?”

    冯翊心下一紧,这反应不对,冯靖怎么说的?

    “你……”

    “说呀,姊姊。”盛承熙越靠越近,脸上扬着慑人的笑容,直把冯翊逼到桌边,“怎么不敢告诉我,什么事这么重要,让姊姊在这风口浪尖要约我出去,又不肯一起出发?”

    “冯靖她……”

    “赘夫!这么大的喜事儿!姊姊怎么不敢说呀!”

    盛承熙逼到近前,一把攥住了冯翊的前襟。

    冯翊倒抽一口气,立刻去推她揪着自己的手,盛承熙顺势一拉,冯翊失了重心往前扑去,还没倒在盛承熙身上又被她一把按住扣回桌上,整个人被盛承熙面对面地按在身下。

    “盛承熙!”

    猛然一来一回冯翊晃得眼晕,盛承熙死死压在她身上不可挣脱。

    盛承熙充耳不闻她的怒斥,只压着她的手,看进她的眼里。

    她几乎忘记呼吸。

    盛承熙却突然笑了,她熟悉的、讨喜的笑容:“姊姊何必骗我呢?和威武侯府结亲,对你,对我,不都是好事一桩吗?”

    她愣住了,这不是她记忆里那个胡搅蛮缠但大抵好猜的小丫头,她一时不明白盛承熙在唱哪一出。

    盛承熙看着冯翊怔愣的样子,忽然俯身。

    冯翊眼前一暗,唇上多了一抹陌生的柔软温热。

    她大脑一片空白。

    还不待她有反应,盛承熙已经直起身,盯着冯翊脑子都不转了的模样一个劲儿地看,悄声笑道:“不该现在就亲你的,可刚刚实在忍不住……姊姊知道吗,赘夫后会做什么事?”

    冯翊不知哪来的力气狠狠将盛承熙甩开,一只手撑在桌边用力地抠进桌角,几乎将那木头攥出裂纹来,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威武侯世子!你疯了!”

    盛承熙眷恋地看着她,语调不疾不徐:“姊姊这是生什么气,莫非一点人事都不晓?一个吻算什么?日后你赘了我那哥哥,日日都要看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脸,不仅要吻,还要……”

    “住口!”

    冯翊气极,却不知怎么让盛承熙闭嘴。

    盛承熙耸耸肩:“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接着顿了顿,幽暗地看着冯翊,“姊姊,你也不用避开我了。和我一起回侯府吧,想必我那哥哥,也很乐意,见到你呢。”

    最后四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间咬出来的,冯翊听得一团乱,不明白她打的什么主意。

    “就几日的时间,可别让陛下等急了。”

    盛承熙说着,转身朝外走去。

    冯翊缓了口气,纷乱的思绪无法整理。

    左右盛承熙什么都改变不了,知道了也好,闹也闹完了,就是这闹法……

    总归她不用费心藏掖了,择日不如撞日,盛承熙乐得带路,她就跟着去,有什么好怕的。

    门口,盛承熙那匹红马正不耐烦地尥着蹶子,一旁东宫的马仆不敢上前,怯怯地候在一边。

    前院满是杂役,冯翊低头迅速检查了一遍衣装,才对盛承熙镇定道:“你自己驾马回去,我随后就到。”

    盛承熙用低不可闻的气音轻道:“这一段路,姊姊也不肯和我一起走吗?害怕了?还是不愿意?”

    冯翊眉毛一竖,盛承熙却突然咳嗽几声,恢复正常音量委屈道,“姊姊,我大清早赶着来见你,好像吹着风了,有些头晕,你就带我一起回去吧。”

    这小骗子!

    冯翊看着周边一圈垂着脑袋的仆从,终是不肯落了面子,咬牙让盛承熙上了马车。

    轿帘落下,冯翊提心吊胆,盛承熙倒意外地安静,好像真如她所说吹风受寒了。

    冯翊心知她是装的,却还是忍不住细看了一眼,她身上猩红劲装一直束到手腕,怎么看也不是吹不得风的样子。

    冯翊直接开口问:“冯靖怎么和你说的?”

    盛承熙没抬眼,冯翊看着她低垂的羽睫轻轻颤了两下:“美酒相邀,佳人相从。”

    冯靖不像她,私底下是个爱玩儿也会玩儿的,只是一般不把那些东西带到台面上来,更何况不止有她,盛承熙也在,更是不可能。

    她,邀盛承熙,共赴这个“美约”?

    她只和冯靖说了马场,偏冯靖多嘴,这句反常的“佳人”太不怀好意,一听就知道是什么破事。

    事由不对,时候也不合适,偏是个邀约,支开之意再明显不过。

    而自己找的若是其她人家,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地引开她,那么找的是谁也不言自明了。

    所以一大早,盛承熙就上门来兴师问罪了。

    冯翊顿觉自己真是小瞧了冯靖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心,也低估了盛承熙。

    她已经不是自己一两句就能糊弄过去,说什么信什么的小姑娘了。

    冯翊头疼,却又升起一丝不明不白的欣慰。

    盛承熙垂着眼,余光扫着冯翊变幻莫测的表情,冷笑出声。

    冯翊回过神来,怀疑幻听,盛承熙还乖乖地窝在车厢角落,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

    这种安静是从未有过的,以往但凡同处一室,盛承熙就跟长在了她身上似的。

    难道是因为之前的一个吻?

    她有些脸热,不知自己该是什么心情。

    盛承熙的沉默让车厢内的寂静有些难熬,好在路程不长,冯翊乱转着心思,不知不觉间到了地方。

    马车的速度渐缓,冯翊犹豫怎么叫醒她,刚微微挪近,还没伸出手,盛承熙毫无预兆地抬起眸子,眼神一片清明,静静地看着她,和她欲伸未伸的手。

    冯翊手一僵,忙不自然地缩回去,握拳抵在唇边咳了咳:“到了。”

    盛承熙闭上眼,再睁开,一眼都不看她,不待马车停稳就利落地从另一边厢门跳下地。

    冯翊微微一滞,也跟着下了车,温声嘱咐了车仆几句,转身看向眼前的门楣。

    威武侯府。

    姚帝亲笔题字,无上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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