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澍飏,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了,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再合作,并且预祝我们下次合作愉快!”中年男人脸上带着笑,向常澍飏伸出手和蔼地说。
哪来的愉快?!
不可能再有下次,真是老虎不发威把人家当病猫。一个人物形象翻来覆去改了六版,结果最后用的第二版只是换了衣服配色。
还下次,去你的下次,如果这单不是个爆火小说改的动漫,如果它口碑一般,如果它没什期待值……
常澍飏心里涌动着。
归根结底,要不是给的钱多,前景还不错,他连看都不会看。毕竟没人会和钱不过去。
可这世间能有几个人可以未卜先知?
常澍飏当时接这个动漫项目时,还是个新进入行业的愣头青,对即将合作的团队的行事风格、工作方式和同事的品性脾气一概都不了解。他没想到在这个项目里不仅要应付破烂要求多的事逼负责人,还要反抗职场性骚扰,这俩的叠加对常澍飏来说简直就是个新解锁的boss。
不过好在他意志坚定,没有为金钱所折腰。
要不是自己负责的人物下线了他都感觉自己是签了无期卖身契。
“不辛苦,梁总这是说的哪里话,后续如果有需要调整或加画的话您让美术组负责人直接和我联系就好。”常澍飏一脸挑不出破绽的微笑,尽力压住心里的不悦,和面前这位地中海老总回握了手。
自从常澍飏开始工作,进入了职场这个冷血残酷的社会,他的棱角就被磨掉了许多,现在职业假笑这种基础且低端的把戏对他来说很是简单。
当代美术生,毕业后渗透各行各业,美妆博主、专业老师、幼师……
这样一看,常澍飏还算是在专业方向上,也发展得不错,合作的都是大项目,游戏漫画他都有涉猎,算是有名气的画师。
《与云海》这个项目刚刚结束,他算是打开了动漫领域的大门,也成功地踏了进去。
常澍飏走出写字楼,站定在树荫下,看着街上的车水马龙。
初春,微风刚有些暖意,偶尔几片飘落的柳叶拂过他的脸,常澍飏往前站了站,离开了阴凉,在远一些的地方仰起头,闭上眼睛,眼下一片乌青,像熊猫一样。他皮肤很白,所以现在整个人看着有些病恹恹的。
常澍飏很喜欢被风拂面的感觉,他用鼻子用力吸了口气。
片刻后他就后悔了,现在正是杨絮柳絮满天飞的季节,他此刻满脑子都是从上一个项目中解脱了的轻松,一下子把这事给忘了。
连打了几个喷嚏后,裤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常澍飏睁开眼,用手抹了一下眼角处的生理性泪水,掏出手机,“怎么了?”
“听说你和图盛合作的《与云海》很顺利啊。”
“嗯,不过我真是快累死了。”
“那个……我有个事儿……”
“快放。”
这么经典的开头从喻云声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常澍飏就知道自己要身心俱疲一段时间了,因为每次都不是什么省心的事儿。
“风力发电场老师,我诚邀您参与到我新项目的制作中。”电话那头的喻云声诚恳得不行。
要是两人面对面,他估计都有可能会给常澍飏鞠一个标准的九十度躬再配一个绅士的手势——请。
常澍飏提前开始头疼,都叫上风力发电场了,一定是大手笔的不省心,而且还是和工作挂钩的。
喻云声之前也找他合作过,不过他都没答应。常澍飏觉得友情一旦和金钱利益关联上就会变得不纯粹,可喻云声之前请的都是阿飏而不是风力发电场。
常澍飏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万恶的资本家,你又做空了哪只股,搞了批散户割到了一大笔钱啊?”常澍飏猜测。
万恶的资本家笑着回他:“还管我爸要了点儿,想做一个动画式纪录片。”
常澍飏有些惊诧道:“动画式纪录片?”
这个回答很出乎常澍飏的预料,这位公子哥可不是喜欢这种慢节奏东西的主。
“嗯,算我求你。除了你合同里的薪水,我赚到的和你对半劈。”
喻云声很少求人,常澍飏和他认识这么多年都没见他求过谁,这样看来他是没办法拒绝了。
“亲兄弟明算账,”常澍飏用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根烟叼在嘴里,“别反驳,不是亲的也得明算。”
常澍飏点上烟,“我现在去你那儿。”
“来了,项目策划案在桌上,你先看看。”喻云声给他拿了瓶已经开好的可乐。
常澍飏靠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先喝了一口可乐,已经没什么汽儿了。随后拿起桌上的策划案,慢慢翻看着,不算成熟,但是在他看来前景应该是不错的。
半晌过后,常澍飏把策划案放回了桌上,脸上虽没什么明显的表情,但怎么看都透露着一股严肃。
喻云声最怕常澍飏这副表情,他根本猜不出常澍飏的心思,于是决定先发制人,根本没给常澍飏开口说话的机会,生怕他直接拒绝,抢在他之前说:“怎么样?”
“挺好的。”常澍飏喝了口可乐。
这两天常澍飏一直熬着,这会儿即使是背靠着软皮沙发也觉得累,干脆直接横躺在了沙发上,长腿伸直,脚踝搭在沙发另一头的扶手上,脚悬空在外边。
“内容是挺传统,但是展现形式还算新颖。”
“是吧,那你意下如何?”
“喻总坦白一下,我再考虑。”
喻云声知道他要自己坦白的是什么,他和常澍飏都是急性子的人,纪录片这种东西根本不像是他会感兴趣的。
当然,自己确实也没那么感兴趣,要不是为了余生幸福,他才不会费尽心思在项目八字都还没一撇的时候就成立了小组还做出了策划书,甚至把这份不完善的策划书拿给常澍飏看。
“为了追人。”
“哦?”常澍飏语气里带着八卦的意味,见对方半天不回答,他也懒得再深问,回道:“可以。”
为了爱情当然可以,常澍飏想了想,虽然自己不相信爱情,但不能耽误别人追爱。换做是自己的话,可做不出像喻云声一样勇敢的选择。
喻云声和他对待爱情的态度截然不同,更何况他又情况特殊,能找到一个可能跟他情投意合的人也是挺难得的。他无论如何都该支持,拒绝的话根本说不出口。
“真的?那我开始招标融资了。”喻云声诧异,他本没报几分希望,“你不准悔改了!”
“真的,你慢慢招,给我点休息的时间。”常澍飏把玩着手里的手机,“你根本不知道,《与云海》那个美术负责人真他妈的事儿,而且我感觉他和你一样喜欢男的,老是晚上给我发消息约我出去,我都快吓死了。”常澍飏停下手上动作跟喻云声疯狂吐槽。
“反正以后都没什么接触了,”喻云声说:“那美术负责人你来当,怎么样?”
“不,咱俩认识多少年了?我责任心多大你还不知道?”
——比针鼻儿都小。
常澍飏和喻云声打小就认识,不过小时候两人不在一个城市,高中常澍飏转学过来,两人才是同学,大学也都在本市。
常澍飏一直就不是个省心听话的学生,做事的风格也是自扫门前雪。小组作业从来只负责自己的部分,其他组员完不成的他从不代写代做,是没什么责任心和集体意识,但是不受气也是真的。
在喻云声看来他简直是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八个字给贯彻了个明白。
“行,听你的。”
“就先这样,我回去补觉了,连熬了三个大夜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常澍飏一直在家里看《山海经》和一些民俗纪录片。
项目策划书里写的是,从西南往东北,进行航拍和近景拍摄,结合《山海经》和一些非遗文化还有民生民俗画成动画组拼在一起。
常澍飏也不是什么项目都会答应,如果喻云声随便拿给他一个烂得没法入眼,稍微预想一下就知道翻不出什么水花的策划案给他看,他肯定是不会答应的。常澍飏觉得这个项目是可以有成绩的,虽然策划案上写的杂乱,但是稍微整理一下思路就会很完美。
喻云声那边的招标竞标也都顺利地进行着。
时间过得又快又慢。
“喻云声,你妈的!”
云升传媒总裁办公室里传出一声吼。
“不是,你别生气啊,阿飏。”
“签合同当天你告诉我是拍一集放一集,还随时发放进度,敢情观众缘要是起来了的话,慢一分钟更新都是我的问题了!?你丫是要压死我吗?”
“不是,你听我解释,”喻云声立刻放轻了声音,“你是倒数第三部分……”
“后两步加上我的部分出成片,这要是不按时播不就是我的问题?”常澍飏正在气头上,嗓门大得连门外的于秘书都打了个激灵。
是啊,当然是常澍飏的问题。
虽然他不是美术租的负责人,但是整个项目组就只找了他一个画师。对这个项目来说最后的步骤就是在预留好的位置拼上他画的部分,然后发布。
“那我也压不死你,不是?”喻云声笑着和他开玩笑。
“贫死你。”常澍飏瞪他,半晌叹了口气,“算了。”
常澍飏胸口还在有明显幅度地起伏着,他握紧笔杆,在合同上落下签名,行云流水。
白纸黑字,落笔无悔。
“喻云声,你要是没把人追到手的话你就完蛋了,”常澍飏咬牙切齿道。
“保证完成任务!”喻云声给他敬了个标准的礼,“下午三点咱们有个大会,你记得来露个面。”
“我不出去了,能去里屋睡会儿吗?”常澍飏前一天晚上也在熬夜看纪录片。
“你在隔壁屋睡吧,到时间我叫你。”喻云声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门,“他今天也来,不太好。”
常澍飏给他比了个OK的手势,朝里屋走。
下午两点。
喻云声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子里,轻拍了拍盖着被子睡觉的常澍飏。熟睡着的人皱了皱眉,没有要醒的反应。喻云声豁出去了大声叫了他的名字,暴怒和狂骂如约而至。
起床气巨大的常澍飏顶着一头鸡窝对着喻云声疯狂输出了差不多十五分钟。喻云声已经习惯了,常澍飏高中时就这样,那时整个班里就只有他敢叫常澍飏醒。
常澍飏慢慢缓过气,“几点了?”
“两点半,我点了吃的给你,你吃一口再下楼。”
“不吃了,最近感冒没胃口。”常澍飏起身,去卫生间理了理头发,洗了把脸,“给我找个口罩。”
三点钟,两人准时进入会议室。
喻云声坐在主位,常澍飏戴着口罩坐在他左边第一个,整个会议室都坐满了人,唯独常澍飏对面是个空位,但会议并没有因为这个空位而推迟。
常澍飏对着空位和空气大眼瞪小眼。心想,自己都难得的来开会,对面这位空气先生也坐在主位旁边,却不见人影,好大的谱。
半小时后,会议室的大门被敲响。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过去,大家都被那声响吸引了过去,常澍飏也不例外。
“请进,”喻云声说,等人进了门他又开口,“这位是覃淮,覃老师。”
常澍飏匆匆扫了一眼着这个叫覃淮的男人,金丝框架眼镜,鼻梁直挺。常澍飏带着些职业习惯地打量着他,三庭五眼,比例很标准,这位空气先生长得还挺标志的。
眼睛很特别,很有……侵略性。
常澍飏脑子里闪过第一个对他的形容词就是“斯文败类”。
“抱歉大家,刚下飞机,来迟了。”
声音也很好听,不过听起来冷冷的。
“没事的,覃老师快坐。”
覃淮坐到了常澍飏对面,给了他一个微笑。
和自己应付人时用的假笑似乎有些不太一样,更生动也更有人情味儿些,常澍飏也点头回应。
后面的一个半小时常澍飏都昏昏欲睡,就没怎么注意听了。常澍飏有些后悔,他现在真的很不舒服,胃里的苦水来回翻腾,但他又吐不出什么。下午确实该吃点东西的,说不定能好点儿,奈何他实在没胃口。
终于挨到会议结束,会议室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
“阿飏,覃老师你们俩认识一下,后续你有很多地方都要请教覃老师的。”喻云声点名他们两个,“你真不用吃点什么吗?”
“算了吧,还是没胃口。”
即使难受得直要干呕常澍飏也不想吃东西,就算端过来到他面前他估计都不愿意张嘴。
“那行吧,你们俩先聊着,我那边有几个合同着急签。”喻云声只留下这句。
偌大的会议室里只剩下两人面对面。
“阿飏?”一个尾音上扬的询问,覃淮又开口道:“我可以这么称呼您吗?”。
“我姓常。”常澍飏堪堪坐直。
覃淮关心道:“常老师,是不舒服吗?我听你鼻音有些重,还戴着口罩,是感冒了吗?”
“有点,实在抱歉覃老师,我今天状态欠佳。”常澍飏也不强撑着了,整个人伏在了桌案上,一头银发堆在黑色的长桌上。
作为和一个陌生人的初次见面,场合也还算正式,常澍飏这个举动确实不算礼貌,不过他不是很在乎,即使这个人是他以后工作中要经常来往的同事。对常澍飏来说没有那么多约束,自由对他来说是他很必要的。
“没关系,但我还不知道您是……?”
“风力发电场,后续很多画面细节应该都要请教您。”
覃淮也是看了策划书觉得有前景才答应的,自然知道风力发电场是担任什么工作的,他当时就觉得这位老师肯定有过硬的专业能力和强大的抗压能力。
“那我们加个联系方式?”覃淮晃了晃手里的手机。
“好。”常澍飏应下来,开始翻找手机,他翻了半天都不见手机的影子。
妈的,常澍飏在心里暗骂。落在喻云声办公室的里屋了,感冒发烧就是脑袋晕,误事儿。他本来是想和覃淮聊完就直接回家的,现在不得不折回三十层。
常澍飏整天整天都待在家里,很少出门。所以体质差也很正常,不过他从小就免疫力低,经常生病。
生病加熬夜,他现在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浑身没力。
“抱歉,我落在楼上忘拿了,我现在上去拿。”常澍飏一手撑着桌子,缓缓起身。
他现在走起路来就如同踩在云上,轻飘飘的。
会议室外有一小节楼梯,常澍飏此刻意识不算清晰,全然当作了平地,已经迈出去一只脚。
瞬间,整个人像空口嚼了一把薄荷叶一样清醒了过来。
然而疼痛并没有如约而至,代替它到来的是背后稳而有力的臂弯。
覃淮一手将他拉回,另一只手臂伸直,在他身后把他稳稳揽住。
“你没事吧,常老师?”
常澍飏心跳漏了几拍,还有些惊魂不定,心脏剧烈且有些不规则地跳着,过了几秒钟才缓过神,回了句“没事,谢谢。”
“我跟你上去吧。”覃淮也才缓过劲,看着他手里攥着的细白手腕已经有些泛红,立刻松了手,“刚刚有没有拉疼你?”
“没。”
虽然常澍飏戴着口罩,但他的眉眼在外,很漂亮,和自己的不同,常澍飏的眉眼很温和,没有什么攻击性。高挺的鼻梁撑起了口罩,颇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
还好刚才自己跟了出来一把拽住了他,不然的话,人要是从那几级台阶上摔下去磕伤了脸,覃淮不知道要多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