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房屋中介带来的第三拨人。
人群鱼贯而入时,我有些急切地看向赵惊言:“定了吧老公?”接着想去挽他的胳膊,他不着痕迹避掉了。
“付全款的话能打多少折?”我没做他想看向中介。
中介蹦过来,殷勤不已地:“房东吩咐过,全款的话可以打骨折。”说着偷偷冲我比了个数。
“南北通透,卧室与卫生间的布局也挺合理……”我妈从主卧钻出,气定神闲地数着房子各项好处:“主要楼层不高,小孩子窗边玩耍的风险没那么大,适合你们小两口。”
赵惊言眉头微皱,“总觉得旧了些。”
我妈:“年轻人懂什么?老房子没甲醛。况且,这儿是川城高翻院的教职工小区,挨邻处近哪个不是书香门户?听说楼顶还住了个顶出名的外交官,那可是跟过江X民的人物,这种资源得碰,有钱都不一定能买。”
2015年,川城快速对外发展。凭借着一众颇具特色的网红打卡地和黑眼圈国宝而扬名海外,挤进城市调查报告中的“新一线”。
与此同时,涌入川城的国际友人与日俱增。或游学、或工作、或定居。而各类大小语种的补习班也遍地开花。
为此,各高校的语言类专业也成为热门,尤属川城高翻院最当红,这几乎是众所周知的本地小“清华”。
甭管小区多老、设施多陈旧吧。能住在“清华”里面绝对是茶余饭后最值得显摆的资本。更何况,楼顶还有一人物,更不得了。
赵惊言像是被我妈说通了,漫不经心点了点头。他看向中介,刚要说什么,被新来看房的那波抢先——
“全款、不议价!”
给我整愣了都。
直到出了房门我还没醒过神,晃晃悠悠地往楼下走:“老公,这就……”
赵惊言警告性地剜我一眼,我立刻变脸——“哥。”
买房氛围组这种存在我早有所耳闻。
万万没想到的是,有天我们全家会为了卖出这套仅有的房子,摇身一变成为“氛围组”的一员……几员。
楼梯口,胡雪漫女士依依不舍地抚摸着有些生锈的铁栏杆,感慨人到中年竟落到无家可归的地步。
无家可归还不是你作的!
我的话没出口,她的牌搭子就跟开了天眼似地,立刻给她打来组局电话。她兴奋地应着,回头交代几句便没了影。
一般的败家子都是男人,能摊上这么个妈,我哥表示很迷惑。
我为什么不迷?因为全世界都说,我缺心眼儿的程度和我妈不相上下。骂她等于骂自己,何苦。
不用赘述,我哥的性格随了我爸。少言寡语、理智有数。
这种人设是很难和我妈过一辈子的,所以他被爱情冲昏头脑十三年后终于醒了,毅然飞走。
我曾试图阻止他两离婚。
那年我不过九岁,信了家长里短电视剧的邪,以为可以用一个破碎的我去挽救一个破碎的家。
为了将自己弄得足够破碎,我还挑他两下班回家的时间,用裁纸刀在手腕上划了一道很小的口。
血流的速度不快。我蹲在客厅,尖着耳朵听动静。
快了、楼道里出现了交谈声,交谈没两句开始怨声载道……
我幻想着他两一边数落对方一边开门的瞬间,将发出怎样肝胆俱裂的嘶吼。我甚至摆好了虚弱晕倒的姿势,直到我听见门外的女人说——“没带钥匙。”
跟着我爹开始翻裤兜。
片刻。
“我也忘了。”他说。
隔着门板,胡雪漫趁机找茬:“啧,你不是靠谱?怎么会和我犯一样的错误?”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会相互影响智商,好在以后没这方面的顾虑了。”
……你们管管我。客厅里的我无声悲鸣。
不一会儿,隔着门板,我终于又听见胡雪漫女士的声音:“这个点儿,惊意应该放学了吧。”
接着外面响起敲门声。
于是我遇上了人生中第一个选择难题:开门与否。
按照剧本,应当是他们“无意”间发现我,惊慌失措抱我去医院。总不能是我捂着流血的手腕,若无其事去开门?
最终,我打算戏精到底:不开!
但我怕失血过多,立刻扯了一堆卫生纸止血。
不出意外,当天晚上我便挨了一顿揍。原因是我明明在家却装傻。
至于我的伤……
长大后我听了一个笑话——一个人受了伤跑去医院包扎,医生感慨说:还好来得早,再晚一点儿就愈合了。
好巧不巧,我怀疑自己就是这个冷笑话的始祖。
当时我怂啊!伤口不敢割深,毕竟怕死,冒出的血珠用卫生纸一裹,纸都没渗透就不再往外流了。
这个秘密直到现在,我二十三岁了,依然只有两个人知道。
一个是我自己,一个是卫隐。
*
天文学里有个名词,叫Roche.limit——洛希极限。
它代表的是一个天体自身的引力,与第二个天体造成的潮汐力相等时的距离。当行星与卫星因万有引力不断靠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少于洛希极限时,卫星便会被摧毁,变成一个光环永远缠绕住行星。
文学爱好者用诸多辞藻修饰了这样的现象,印象最深的一句是:用一次粉身碎骨,换一个永恒拥抱。
我能知道这些统统归功于卫隐。
他不是天文爱好者,但他擅长糊弄。他糊弄的水平偶尔还能唬到专业的天文爱好者,只因他老有本事搞到最贵的设备和珍贵的文献。
谁家女孩子对实力斐然还长得好看的男生有抵抗力?
不好意思,我有。
因为我清楚,他爱的是我哥……反正传闻里都这么说。
打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哥不在场,否则我大概率会被锤爆狗头。他虽然话不多,可架不住他人狠。
赵惊言比我大两岁,我两并非同校,可我两很有默契,那就是在课业上常常让我妈头疼。她头疼的是,对外宣扬的时候,她不知道夸谁比较好。
我就读的是川城最好的国家重点——川城一中。而赵惊言就读的是开校不过十余年的私立贵族——川城国际中学。
我的学校虽然名号响当当,我的成绩在班级里面只能算中上。我哥那所学校的升学率没有过多参考价值,因为里面的学生大都选择毕业出国,申请的倒都是名校。划重点——赵惊言是考上全额奖学金去国中的。
私立贵族的奖学金多离谱不言而喻,而我哥目的明确,他不图名,只图钱。
于是我妈常常凡尔赛地讲:“两兄妹都将就吧。”
从胡雪漫的语气中不难听出,她十分庆幸当年我爸将两个孩子都留给了她。
据说她生我的时候大规模感染,再不能生育。我爸念着旧情,把我和赵惊言的抚养权以及这套房子统统留给了她。他琢磨着,我妈饭碗稳定、单位福利也不错,我两留下总比跟着他远走他乡好。
事实的确如此。
胡雪漫女士喜欢仪式感、喜欢花,喜欢所有不切实际的东西,不曾想她最终爱上的是一个钢铁直男。
她自知逼人就范的本领强,觉得钢铁直男兴许还有的救,偏他还是老学究,一辈子教书育人,不喜欢弯弯绕绕。不喜欢到,即便放弃现有安定的一切,他也要过半辈子安静的生活。
谁说不是呢?
当初川翻院还没什么名气,他被聘入内,福利待遇最好的恐怕就是这套便宜分房。
如今,学校名气大了,福利好了,他却为了飞出我妈的魔掌宁愿换座不熟悉的城市、不熟悉的学校,重新开始。
在这点上,年纪大些后,我还挺佩服我爸。
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顶着道德的谴责依然忠于内心的。年龄越长,我听过最多的鸡飞狗跳结束语莫过于:为了孩子能在父母健全的环境下成长,我忍。
大家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成年人们懦弱的遮羞布。
因为需要忍来忍去的家庭,氛围好不了,而他们嘴里的孩子才是长期受害者。
我们家还算好,大争吵不常有,基本都是鸡毛蒜皮。但据胡雪漫女士所说,婚姻十三年,她大概产生过一千三百多次砍死老公的念头。我爸心想,横竖都是死,那不如为了自由抛头颅。我妈也是个狠角色,一提离婚毫不含糊。
我妈的心路历程应该是,这和每次吵嘴说离婚没什么区别,直到站在民政局门口。
当离婚证到手,我爸嘱咐完毕转身消失在人海,胡雪漫女士才愕然发现,这场婚姻的结果只有她痛不欲生。
这是胡雪漫走上打麻将这条不归路的原因之一。
她必须找个昏天暗地、醉生梦死的娱乐方式麻痹自己,才有勇气面对空荡荡的枕边。
卫隐:“说穿了,你妈就是太闲。你们做儿女的就该折腾折腾,别让她省心。实在不行,可以早-恋。”
听卫隐讲话,怎么形容……
要不是他爱我哥,我连我俩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世上竟有人跟我一样有趣——害,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