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闹到这地步,我和赵惊言冷战到周末,对电脑的执着也减少了,因为不敢再提。
要怪只能怪自己没本事,虽然进了国家重点,却没优秀到拿奖学金的程度,没法儿像赵惊言那般硬气,自己挣钱买。偶尔我想看个韩剧、听听光碟,还得硬着头皮找他借。唉,拿人手短。
好在,卫隐是个言出必行的主。趁周末赵惊言去超市采买的时机,他拉着我回了一趟卫家,拿电脑。
“很重吗?”我问,“需要两个人抬?”
出租车上,窗外风景飞驰而过,他在变幻莫测的景致里摇摇头:“不知道你喜欢哪款,最好自己去挑。”
仿佛我即将去的不是卫家,而是琳琅满目的电脑城。
去之前,我想象过卫隐家是别墅,毕竟电视里的有钱人都这么住。可它居然是游园山庄,还被规划为了景区,这就夸张了。
而卫隐说的上学不方便,是真的。因为他每天光进出小区就需要坐十来分钟的船。
此时,湖面波光荡漾,水纹开开合合……我形容不下去了。
“呕。”
打小晕船的我已然吐得七荤八素。
期间,卫隐不断拍着我的背安抚,任由吐完一圈的我虚躺在他怀中。男生的衣物上全是阳光和肥皂的香气。肥皂香并不陌生,正是我家长期用的皂粉。因为这味道,有那么一瞬,我真的迷迷糊糊将卫隐当作了家人,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企图克制摇晃。
周边船只数量不少,载的大多是周末偷闲放松的游客,看见我和卫隐满脸羡慕。
我明白他们在想什么,可惜我不能对“嫂子”下手。
似乎是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坐船的时候卫隐的话格外多,甚至还做起了讲解。
他指向某个指示牌说,顺着那儿往里走就能到达XX名人纪念碑。那块碑是卫家人修的,把山庄建这儿也是为了回报本地居民,让他们多个免费的休闲去处。
懂的回馈、重视乡土情的企业家不多,怪不得卫隐依然留在川城念高中,估摸是父母不想让他过早地接触大城市浮华。
“川城不服,怎么就不是大城市了?”卫隐挑着眉看我。
我一时如鲠在喉,不知怎么解释好,他突然恶作剧般地发起笑来,我这才知道被戏耍。要不是我还晕着,指不定就将他推入湖中。
待船只靠岸,我晕眩的感觉稍微好些。时不时看看两旁的奇花、看看不输身姿的异草,直到背后突然伸过来一只长手,拽住我的袖子说:“看路。”
男孩已经过了变声期,嗓音是厚的、稳的,听得我太阳穴猛一跳。
按照我厚脸皮的程度,连倒在卫隐怀里都没多余遐想的我,此刻的脉搏频率居然无端加快。在我看天看地看山水的美好时刻,他提醒我看路……这种实在相处的烟火气,真真切切地打动过我。
“要不要睡觉?”他紧跟着问。
话音刚落,我原地起跳锤了他一拳,娇羞不已地斥:“流氓!”
卫隐给打懵了,指了指近在咫尺的卫家大门道:“你不是头晕吗?休息会儿啊!”
立刻我的脸更滚烫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卫家客房。
晕是真晕,自有记忆以来我就不是坐船的料。身体一挨着床,我就自发性地躺下,没几分钟便真的迷瞪了过去,隐隐约约听见卫隐给我哥打了一个电话。
再醒来已到午饭时间,卫隐的卧室就在我旁边。门未掩,路过的时候我发现他正兴致勃勃玩什么竞技游戏,服务器还是中外共用的。
因为他们队伍里有人坑了,卫隐用一口流利的英文讽刺人家,那叫一个辛辣。
具体我只能用“辛辣”两字概括,因为有的衔接我也不太明白,许多本土化的美式短语层出不穷。
突然我对卫隐的认识又颠覆了些。
按照他向我描述的在学校的做派,我以为,他就是一典型的纨绔子弟,没想到肚子里还有点东西。
“转学来国中,你也可以。”中午的饭桌上,他看似诚恳地邀请。
对啊,我忘了,国中是双语教学。他们的国际部更是放出豪言,要求学生剑指牛津、剑桥一类的世界名校。
“所以,你毕业后会出国吗?”脑子一热间,我缓缓地捧起饭碗探听:“我听说你们国中人的出路基本都是向外输出。”
卫隐努嘴,仿佛思考了下:“可能吧。”
我茫茫然点了下头。
卫隐:“总感觉你嘴里憋着一句‘崇洋媚外’不知当讲不当讲。”
“没有。”我反驳迅速:“国外的确有许多我们现在还赶不上的先进知识和技术,等着有志青年去学习开发,毕竟科学无国度。”想想我又加上句:“但科学家有国度,学成记得荣归故土。”
卫隐失笑,“报效祖国之前还是先把电脑挑了吧小姑娘。”
“小两岁怎么就小姑娘了?”我不服气,将卫隐往我碗里扔的炸带鱼啃了个干净,愣是好吃得给我换了话风:“这也太香了吧!”
“我不信,除非你吃完。”
“那你真是对我的胃有误解。”平日只是因为我妈做饭太烂,我哥的厨艺也就能达到正常的水准,我才表现得兴趣缺缺。
而这一桌子菜,绝对专业厨师级别。
终于我忍不住了:“就这你还搁家呆不住呢,跑我们那小破房子挤什么挤。”
本来我只是自谦,谁知卫隐顺着杆儿就上,“没去之前的确有幻想,心想妈妈做的饭到底什么味道?吃过后就想,为什么一定要吃妈妈做的饭呢?”
这下轮到我喷了,“哈哈哈哈哈哈。”笑完我问:“那你为什么还不搬走?成天受我哥的气,被虐狂吗。”
他翻个白眼,脱口而出,“还不是为了你们楼顶的乔海棠。”
语毕,他一愣。接着,我也愣了。
谁规定秘密一定要慎重其事说?在我看来,青少年时的秘密,往往都是在不经意间透露的。
但,他打谁的主意不行,打海棠!那注定是炮灰的结局。
我们整个教职工小区谁不知情,从懂事起,乔海棠就是跟在我哥屁股后面转悠的忠实小跟班。
用上“转悠”这个词其实我觉得挺不恰当的。
因为在全世界眼里,住在顶楼的外交官之女乔海棠,都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存在。
她配得上所有美好的词。
如果别人说这句话带了修辞的成分,那我说一定没有。因为和许多青春期女孩儿一样,轻狂的我特别善于漠视别人的优点来衬托自己。
但纵我如此,依然无法忽视乔海棠。
其实,儿时我和乔海棠的关系并不亲近,因为我们年龄相仿,性格却天差地别。
海棠的气质由内而外透露着典雅与矜贵,我却是实实在在的混世魔王。要不是爸妈离婚,我大概永远也不会和这样的姑娘产生感情。
说起来,乔海棠并未对我做了多有意义的事情。只不过是在我父母离婚那段时间,主动邀请我一起上下学而已。
乔海棠的妈妈是医生,自修了外语,后来兼职病例翻译,与她爸爸的职业也算是相得益彰。
两夫妻出了名地相敬如宾,待人接物亦如春风和煦。当乔海棠自发性地与我走在一起,乔妈妈对我的关注自然也多了起来。
毫不夸张,在我缺失父爱、同时我妈因婚姻破裂醉生梦死的那段时日,我这颗自诩的小太阳,也情不自禁地产生过自卑心理。很多那个年龄想不通的事情缠着小小的我,差点儿陷入死胡同,得亏乔妈妈的关照。不管她是出于怜悯,还是出于疼惜。
总之那阵子,无论乔海棠买什么新衣服新物件,乔妈妈都会准备我的一份。
上下学,她便开着大众polo将我和海棠送到校门口,微笑着与我们挥手,仿佛我们才是两姐妹。
我当然知道,这统统归功于乔海棠,于是我渐渐喜欢和她呆在一起的感觉。尽管她毫无幽默细胞、明明大我两岁还时常被我恶作剧……诸如此类。但不可否认,乔海棠优秀得如同毫无BUG的代码。
什么年级排名、奥林匹克竞赛获奖便不提了。芭蕾、小提琴也是赘述。她的语言天分简直也跟遗传了一般,轻轻巧巧就能对一门外语融会贯通。
从小到大,乔海棠的存在便是舞台。她在哪里,光就在哪里。
弱弱的直觉告诉我,跟着光走,我身上也能明亮温暖些。
至于我哥和海棠的纠葛,还得从成绩说起。我们家老赵好歹是大学教授,基因不差,导致我哥也天生有搞学问的基因。我动若脱兔,都能勉强考上川城一中。他静若处子,孩童期都将时间花在了看课外书和学习身上,更喜欢看纪录片,何等优秀可省略一万字。
尤其是,他曾经还获得过顶楼外交官的赞不绝口。
没错,就是乔海棠的父亲,乔海生。
依稀记得,乔海生在家的时间很少。恰逢我们家四分五裂,他出差回川,难得抽时间去学校接女儿,顺便接上了我和我哥。不过当天,海棠的情绪不高,像是厌了数不胜数的小语种补习班,整张脸皱皱地。
脸皱皱地,就是她最强烈的反抗表达了。
那日,乔海生试图用大人的方式与海棠对话,告诉她语言是多么有趣的东西,没想到我哥接了起来。因为前阵子他看外交纪录片,1956年的墨西哥外交招待会上,苏联领导人告诉西方:“不管你们喜不喜欢,历史都会站在我们这边,我们会看你们自掘坟墓。”而他的翻译却粗暴地将他的话翻译成为:“我们要埋葬你们。”
这句话震惊了西方国家,使在冷战中的苏联与美国关系彻底降至冰点。
小赵惊言:“战争是语言失败时的产物。可见语言的重要性。”
我哥绘声绘色地将纪录片讲得跟故事一样精彩,我清楚地看见海棠脸上露出了向往和崇拜的神色,同时被震撼的还有乔海生,似乎恨不得这才是他的儿子。
“做不了儿子,女婿您看怎么样。”年龄稍长,我常人小鬼大开玩笑,内秀如乔海棠从来只是害羞,不曾开口辩驳。
*
卫家。
“算了吧二哥。”关键时刻,我还是为赵惊言讲话的。我劝卫隐:“我哥想和你做队友,你却想和他做对手,你怎么能这样呢?”
卫隐说:“这样事情才有趣。”
典型的反派逻辑。
然而让我欣赏。
因为反派们遇见阻碍,心态永远都是:事情开始变得有意思了。然后努力掌握主动权,制造混乱。
反倒是正义使者们遇见阻碍,整一副天都快塌下来的样子,“什么?天下又乱了?我得带头平定去。”
平定天下太难,我比较喜欢制造混乱,哪怕反派最终都没什么好下场。
可那时我只想要酷,不想要好下场。
直到多年后,我才为如此幼稚的抉择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