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家今夜久违的热闹,常年空着的房子被佣人里里外外打扫了个遍。知道湛清偏爱江南菜,阮裴深特从苏州请来大厨,大厨做得一手出了名的荷花宴,湛泠早早派人去大门口迎接,自己则巴巴站在玄关望眼欲穿,看着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某人还没有要到的迹象,不耐写在脸上,今日湛清特地来问小翌是否一起吃饭,湛泠自不会让弟弟失望,又催着佣人给阮敦翌打电话叫他赶紧来。
脖子空荡荡的,虞莲倒反而不太习惯,自己也觉得可笑,自嘲一声真是给别人当狗当习惯了,做个正常人倒是遮遮掩掩的。他是很不想来的,一群互相演戏的玩意儿,还得装得其乐融融,想想就反胃。
虞莲是在进入“清涟门”几年后才看明白这三个人之间的微妙牵扯,他爱他,却娶了她,她不爱他,因为她也爱他,他知道所有的爱却谁都不爱,只爱看戏。他们又互相伪装,强装恩爱美满,假装手足之情,这么多年保持着这恶心的平衡,只这三人乐在其中,当局者迷。
呵,TMD真是疯子聚一窝,一家人不进一扇门。就是这一群恶心的伪装者,竟养出了阮敦翌这样一个优秀又谦逊的绅士,在这样的家庭成长,虞莲更心疼阮敦翌的不易,赞叹他的正义和能力。
今天是湛清开车,虞莲坐在副驾驶,知道他已经开始入戏了,呵,一个宠爱自己养子温柔细腻的父亲角色,不幸的是,自己就是这个儿子。虞莲常想,“慕莲”当年有如此多像他一样的孩子,可为什么偏偏只有他A类培养,偏偏只有他在训练之外还有湛清养子的身份,为什么他是特殊的,他恨自己的特殊。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原因,也许只是湛清这个恶魔的一时兴起吧。
湛清的车跟着前头的一辆雷克萨斯进了庄园,巧的是他们的目的地貌似是一致的,车并肩停稳,车上下来一个男人,干练的黑色衬衫,直筒裤下的腿笔直修长,透明镜框后眉眼深邃,除了手腕上的手表和佛珠手串,没有多余的装饰,男人下车看向这边,朝着湛清颔首微笑。
“舅舅。”
“小翌,好久不见了,越来越帅了啊。”湛清上前拍了拍阮敦翌的肩膀——嘴角上扬,眼轮匝肌收缩幅度小,眼睛无笑意,再经典不过的虚伪笑容。
阮敦翌在媒体上露脸不少,除去日常身边人对阮敦翌的评价,虞莲都是靠媒体报道了解这个小时候远远祝福过的小孩。
他的恩人。
今天是虞莲自那件事之后第一次见到他,比小时候跟好看了,沉稳得让人完全感受不到和自己十岁的差距,五官比电视上更立体,看着比电视上要瘦一点,看着比电视上还要好。
当初的那朵莲花还真是送对了。
阮敦翌也注意到虞莲,同他微笑伸出手,“虞莲哥,初次见面。你好,我是阮敦翌。”虞莲没想到阮敦翌会同自己打招呼,忙上前握手回应,自己只是养子身份,不好表现得太过熟稔,虞莲不知所措不知道作什么表情,只得表现得淡漠。
虞莲其实长得很清秀,发型却很硬朗。阮敦翌微微皱眉,脑子程序般地运作解读着——眼神直视交流,嘴唇微抿,真诚又局促的表现。倒是惊讶他这好舅舅的养子,竟是个不似奸诈圆滑的人。但阮敦翌依旧控制不住地对这张毫无表情的生面孔生起厌恶,脸上仍依旧保持着亲和的微笑。
他讨厌莲花,讨厌冷漠面孔。怎么会有一个人完美踩中他的所有禁区。
幼时得表情识别功能受损让他患上了不可逆的表情识别障碍,只得通过文字理论学习,通过人的面部肌肉走向和躯体动作等信息识别相关表情,幼时对冷脸的恐惧让他对身边关联密切人包括他自己的表情管理有着近乎偏执的要求——不许面无表情,时刻保持微笑,不论你是否自愿。
微笑不是他的礼节,是病,是头顶持续的酸雨,腐蚀他的一生。
短暂寒暄后,三人向别墅走去,湛泠早已等了许久,远远看见湛清,跑下台阶来接,嗔怪湛清怎么自己开车来,不满他对虞莲太过爱护,完全不理会旁边还有一人。阮敦翌强压下心头的作呕,微笑着叫了声“妈”,也不顾湛泠有没有回应,自顾自笑着走到一边不想再有交际。然而到虞莲眼里,却只觉得这是孩子被无良母亲冷落后落寞和隐忍,看得更叫虞莲心疼。
多好的一个孩子。
饭桌上的氛围更是两个极端,并没有因阮敦翌的到来有什么变化,湛清坐在主位,阮裴深和湛泠各坐一边,三个人都笑吟吟的,一派其乐融融。虞莲坐在角落,眼看着三人多少年都演不腻的戏码,只觉得好假,自己本就是个外人陪衬,多少年也习惯了,但看着坐在对面强颜欢笑的阮敦翌,一个人独坐着沉默不语,明明他们才是一家人,湛清算个屁,虞莲真是为他不值,心里愤愤,低头咬了口碗里的红枣糯米,糯米被红枣的香味浸透,又糯又有嚼劲。
虞莲不想再抬头,只低头小口嘬着碗里浅浅一层莲子汤,鼻腔突然被熟悉的红枣气味填满,视线中出现一盘本应该放在远处的糯米红枣,惊得虞莲抬头。
阮敦翌端着盘子放在虞莲面前,像是随手而为。心脏像是被轻轻揉捏了一下,酥酥麻麻的热感涌上眼眶,二十五年来尘封的心脏久违地跳动起来,虞莲压着声音说谢谢,阮敦翌微笑一声“不用”。角落的两个人在沉默中出奇得和谐。
对微表情的透彻研究造就了阮敦翌出乎常人的细腻,潜移默化养成了骨子里的绅士和关怀,周围相处的医生护士都说他阮敦翌“天生会爱人”,只有他自己知道,种种此举只是为了弥补小时候的自己。
那个每天对着父母冷漠的脸,小心翼翼揣测父母的喜好和心思只求得他们看一眼,却从未被爱过的自己。
不论小阮敦翌做得多出类拔萃,湛清的一条短信一通电话就足以轻松碾碎。
自一成年起就毫无留恋地离开了这个不算家的家,可这么多年为什么还是要叫他们爸妈呢?阮敦翌讲不清,只觉得自己太过愚蠢,一直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从出生开始就是一个人不是吗?连名字都是取悦他人的戏码。阮——敦——翌,讨厌的名字。
恨吗?刚开始他恨极,只求湛清消失,现在只觉得讥讽可笑,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两个演技烂透的小丑,三个败类一出好戏,阮敦翌鼓掌叫好。
湛泠疯狂给湛清添菜,关心湛清的事业,他们是知道“清涟门”的,却仍以为它只是富人单纯寻求刺激的地下赌场和自由竞技场,在照例了解湛清的慈善事业后关心询问最近是否有人在“清涟门”闹事、是否经营顺利。湛泠当年本不想干净的弟弟涉及湛家这个巨大的灰色产业,但湛清却说要学会为姐姐分担,不希望姐姐在经营家族庞大集团的同时还要担心“清涟门”的发展,一番话让湛泠感动得要死,心一软便答应了,事后又开始担心,现下看见弟弟管理二十年来一切正常,还有日渐增益的趋势,湛泠在心疼弟弟的同时倍感欣慰。
“‘清涟门’一切都好,姐姐。不过今天正好有事想让小翌帮帮忙。”湛清转头看向阮敦翌,三人的目光今夜第一次切实地落在这个阮家未来的继承人身上。
“小清只管开口,有什么需要敦翌帮忙的,敦翌绝对无条件配合。”不等被委托人开口,夫妻俩倒是已经替儿子做好决定。
“舅舅请讲,”阮敦翌不受父母摆布,只等湛清讲完找个理由拒绝。
“我想请小翌教授我家莲莲一些专业的心理学知识,我年纪也大了,‘清涟门’也该一点点交到年轻人手里了,莲莲心思单纯,对这些灰色产业里的弯弯绕绕总是不得要领,小翌在心理学方面造诣这么深,看人肯定有一套,还得麻烦你教教我家这小子,让他学学怎么看人。”湛清看着虞莲,句句亲密的调侃,一幅慈父的模样,不知情的估计会直感叹虞莲好福气。
湛清后仰着靠在座椅上,手指规律地敲击着桌面,虞莲瞳孔一阵,是暗号!
A——A——C——T——I——O——N——L——I——A——N。(A类任务,开始行动,莲。)
面前的恶魔又要张开血盆大口吃人了,湛清对他下达了A类任务。
A类任务要求慕莲者不惜任何代价铲除阻碍,只求完成任务,换言之,挡者死。
A类任务!噩梦被唤起,本以为自己早已麻木,此刻虞莲才发觉自己居然这么不愿意让眼前这样一个纯粹的好人看见自己的肮脏和污秽。身体猛地滚烫起来,血液流通疯狂加快,背后的伤口又开始渗血了,虞莲感觉自己有要发病的迹象,最近他的躯体化越来越严重,他忙压制住发颤的双手,只求不要被人发现。
和阮敦翌相关的任务只有一个——心理药品。为什么要是他!为什么偏偏是阮敦翌!他只是个普通的心理医生!
阮敦翌不急着开口,他正欣赏在坐各位的表情,一个赛一个的有趣——湛清眼里的来自上位者的玩味和戏谑,虞莲微微表现出的战栗、厌恶和气愤,甚至夹杂着一些莫名的自卑。刚刚虞莲的异常也自然逃不开阮敦翌的眼,真是专业对口了,阮敦翌凭一眼就对虞莲作下了诊断——这个人亟需心理治疗。
不过干他什么事。阮敦翌的内心冰冷,毫无波澜,完全没有媒体上表现的极致共情力。
呵,这父子俩不同心,实在有趣······但也只是有趣罢了。阮敦翌从始至终就不打算和家里的任何人扯上利益关系,尤其湛清,这个从头假到尾的纯坏种。
小腿突然感受到异物,发觉是对座的虞莲在桌下踢了他一脚,阮敦翌看过去。虞莲这才发觉自己身体失控带来的失礼,忙收回脚。受伤的地方越来越烫,虞莲只觉得后背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血,心里只求阮敦翌快快拒绝。
“咣当!”
碗筷发出刺耳的碰撞声,阮敦翌猛地站起,座椅因突然的冲击力倒在地上,虞莲抬眼就看见阮敦翌红着眼紧盯着自己,呼吸急促,疯狂地喘息着。
以为是自己的触碰冒犯到了阮敦翌,不知是不是错觉,虞莲竟在阮敦翌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欲望?欲望一闪而过,强烈的厌恶取而代之。虞莲这下确定了。
啊,虞莲,你又被讨厌了啊。没关系,幸好,这样阮敦翌肯定不会答应湛清了,幸好。幸好。
果然。阮敦翌调整好呼吸,“抱歉舅舅,最近的行程被研究院里的新项目和病人看诊占满了,一时半会可能没有空闲的时间解决您的问题,希望您能谅解。我突然想起来院里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原谅我先走了。”
阮裴深和湛泠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得生气,猛地站起来指责阮敦翌自私不尊重长辈,阮敦翌一言不发转头就走,脚步急促,门“啪”的关上。
阮裴深和湛泠气得不轻,湛清上一秒眼神阴冷,下一秒连拉着两个人顺气,说是自己没有考虑周全不怪小翌,惹得夫妻俩更是气愤,忙对湛清道歉。
虞莲知道,这件事绝不会就此结束,凡A类任务,完成是死令,即使慕莲者死亡,只想着湛清大概会换个任务对象。
阮敦翌站在门外,天黑得很快,空气闷湿得连呼吸都像是在溺水,阮敦翌无力地贴着墙竭力克制自己的气息,鼻腔的血腥味久久不散,体内的暴戾和欲望疯狂叫嚣。
远离虞莲,远离虞莲,远离虞莲。阮敦翌对自己发出新的警告。
手机“叮铃”一声,是张院长的消息,“敦翌,新药已到,项目可进入测试阶段。”
“收到。院长我马上来。”
与此同时,昏暗的地下室,早晨放满日记本的抽屉发出微弱光亮,备注为21号的联系人发来信息:
“10号已开始行动。”
屏幕熄灭。
地下室重新被昏暗笼罩,夜越来越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