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

    1

    元宣遣退随行的宫人,独自踏入殿内。

    这是长秋宫的偏殿,许久未有人至。元宣自己拿了火石,点燃灯烛。灯烛燃的不多,只刚好照亮中央的桌案,及其上的一只灵位。

    那是冯娘娘的灵位。冯娘娘是他父皇的继后,是他的嫡母。冯幽后,冯娘娘。

    娘娘的灵牌没有供奉进皇家宗庙里,娘娘的骸骨也没有收进皇陵。他是故意的,父皇驾崩前吩咐了要娘娘陪葬,他应了。他确实让娘娘死了,可是却没让娘娘跟父皇作伴。

    实是大逆不道。他跪下磕了头,敬了香。他可能是有点疯了,悼念的话还一句没说,竟拿了案上的奠酒喝。不是什么好酒,浑而烧,他喝不惯。竟敢用这样的酒糊弄冯娘娘,明天得把管事的弄来杀了。

    他洒了酒,好像醉了。

    娘娘,我后悔了。

    后悔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快要活不下去了。

    2

    南周使节不日便要来朝,据说是为了商讨和亲一事来的。

    要说当今圣上的后宫嫔妃争奇斗艳,那是自然;可若说佳丽三千百花齐放,便算有点儿可笑。明眼人都瞧得出,那些个美人彼此间都有几分相像,或是一类的细鼻凤目,或是相似的娇憨唇珠,或是同样的精致颌角。亦或是,右眼睑下的一粒浅痣。

    宫里的几个老人曾悄悄说起过,若将后宫美人们的五官挑拣出来,拼拼凑凑,便是一个故人的模样。可再怎么样,都没有囫囵个的人了。没了的终归是没了,这世上哪有一模一样的解药来治圣上的悔不当初。

    在圣上大怒,大清早就杖毙了几个长秋宫下人后,小宫女拢青偷偷问过,那位故人是谁,竟让皇帝倾心至此,疯魔如斯,得来的答案不过是,不可说。

    那一件件宫闱秘事,那一桩桩痴儿怨情,说到底无非为着欲壑难填这几个字。

    3

    南周汝阳王到来的日子是个大雪天,滴水成冰的节气。这在大魏,再寻常不过了,可对南来的萧霁而言,实在是受不了。

    此刻他乘着步辇,正往含元殿去。步辇是四处透风,他整个儿缩在狐裘里,藏得只剩了一对眼睛在外,用来瞧前方遥遥的大殿。飞雪铜钱似的大,铺天盖地袭来,入眼是白茫茫一片。

    他想起临行前,在皇兄榻前许下的承诺。和亲一事,势在必得,只为换取魏国的一些军力,助南周扫平内患,从此两国结好,互通有无,百年不起干戈。但这对魏国来说,实是可有可无的一桩事,因而有些棘手。

    思忖间,已行至殿外。他自己下了辇,理了衣冠,由人引着入殿。魏国皇帝还没来,礼部官员请他与随从们先行入座,用些热膳,稍等一等。

    好在殿内烧着地龙,又给烫了酒来喝,冻僵的身子渐渐松泛下来。他正要解下外氅,却听得外面传到,圣上至,便即刻起身相迎。

    元宣进殿,径直往那主位上坐了,只余光瞥了一眼东向座下垂首作揖的南周使节。他前几日因长秋宫的几个奴婢,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到现在都精神欠佳。今日又下着雪,更叫他异常烦闷。

    一挥手,只恹恹说了句免礼。

    实在是太失礼数,连魏国的官吏都面面相觑着,又不敢多言。皇帝自继位起便是个阴晴不定的性子,这些臣下都怕一个不慎惹怒天子,招来祸端。

    快逾七旬的礼部尚书心里过意不去,暗暗瞧那汝阳王的神色,只见他自顾解下外氅,交给侍从收好,抬起头来,眉目从容。

    老尚书历事三朝,皇家典仪操持了一场又一场,立后封妃的诏书审了一纸又一纸,自以为见过的荒唐事已是相当丰富,没想到七老八十的岁数,还可能再跟进一桩。这南周的汝阳王,长得竟和先帝幽后一般无二!

    他稳了稳心神,举起酒盏,向皇帝进言到:“圣上何不与臣等饮酒一盏,共迎大周远来的贵客!”

    元宣听得,于是端了盏,遥遥一举,便往嘴里倒了。他知道南周来这一帮人是为何,他不感兴趣。

    “圣上饮酒如此之快,小王尚不及捧盏,实属不该。小王再敬圣上一盏,还望圣上略赐薄面。”

    话说到这份上,再不给面子就是伤和气了。元宣这下也敛了脾性,终是正眼看向了那南周汝阳王。

    便是酒盏也拿不动了。

    他或许是跌撞着,踉跄地,走到他面前去。

    萧霁手里还捧着酒,看着面前走来的失魂落魄的君王,那眼神,盯得他心里发毛,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忽然酒盏被夺下,只见那人仰头一饮,再看他时,眼底已有微澜。

    萧霁听得那人说,你来,我就答应。

    4

    真是太荒唐了。不仅大魏的臣子对自家皇帝的作派瞠目结舌,连那有求于人的南周皇帝听闻宴席上的情状后,也是气得直接从病榻上坐起来,半天憋出俩字儿,无耻!

    这不仅无耻,还实在荒唐!汝阳王身份尊贵,是南周皇帝嫡亲的弟弟。南周皇室人丁单薄,皇帝萧震亦缠绵病榻,身边可信可用之人也就这么一个亲弟弟而已。元宣这般要求,大有仗势欺人的嫌疑。

    礼部官员们全犯了难,从没有男子为嫔为妃的道理啊!可没名没分,给南周的国书又怎么写?可怎么向南周皇帝开口啊!他们一个也不敢接管这等大事。可陛下现在扣着那汝阳王不让人走,整日锁在太清阁里谁也不让见。

    太清阁傍山而建,乃是五层重屋,这最底一层是皇帝御用的汤池,名唤银宫池。暖泉自后山流出,汩汩而下,注入蓝翡为底的池中,池边又以白银雕栏,海珠镶饰。这样一座铺排的温泉宫,原是先帝专为幽后洗浴而建,自先帝驾崩,幽后故去,这银宫池已荒废许久了。

    而今,这一方温池被人打理出来,在水中加上白芷、广藿、零陵香,一如旧制。

    萧霁浸在池中,却未褪衣衫,任由丝衣润满了水,裹在身上。他数着水面漂浮的草叶,看它们慢慢舒张,顺着水流浮远,浮近,颇似一瓮药汤,而他是封在其中的药引一味。月华过窗,蒸烟袅袅,池面慢慢映出一个人的影子。

    那人的五官荡漾开去,又聚拢回来,流水不歇,就始终凑不成一张清晰的脸。却也不用看清,除了大魏皇帝,还能是谁。

    皇帝的衣摆摩挲过玉阶。一只衣袖荡在水面。那只手,伸过去捧住萧霁的脸,划过流丽的颌线,弦月弯的唇角,到饱满的颧,最终停在眼下。

    这儿没有那样的痣。

    他托着萧霁的后脑,慢慢带到自己跟前,迫他抬头。

    他极像幽后,又不像幽后。幽后是女子,容色柔婉,他不若幽后清逸。他是眼睫浓深,瞳若点漆的妖精脸,须得搓磨成灰才塑得成低眉垂目的菩萨相。

    不过聊胜于无。

    他生涩得很,元宣想,冯娘娘想必不是这样,他亲眼见过的。那时他藏身在这后山处,俯视池中的帝后,幽后仰身躺在池沿玉阶上,双目微阖望向虚空,一半身子浸在水中,两只足白得晃眼,摇曳着,摇得他心猿意马,偷窥也窥出一身汗,一阵颤。他遥遥听见冯娘娘一声声地叫着天子名讳,叫得父皇失了神志,全然忘却自己是专程回来问罪的。

    到底是没问罪。他本以为姑母冒着隆冬风雪,跑去军营里向父皇揭发娘娘私通宫官,秽乱后宫,父皇必不会轻易原谅。可他究竟是低估了娘娘在父皇心里的份量,娘娘不过是巧言令色几句,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他把萧霁推倒在玉阶上,就像当年看到的那样。萧霁身上的白绉衣衫湿透了水,裹着皮肤,像青瓷盏里的酪浆结了皮子,软滑白腻,一戳就要破。

    他指尖挑破这层脆弱的皮,以唇舌享之。萧霁颈间有零陵香的余味,尝起来清苦,闻着却好似曾经冯娘娘殿中,那些焚香灰、旧经书以及松墨相混的气息。他的某些意志渐渐抬头,比往日快上许多。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微小的呼吸声。他一边动,一边仔细地听,听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没章法,最后从嘴唇中跌出一声颤吟。他又看向那张梦里常见的脸,是从未有过的清楚,他见过无数人脸,读得准百般情绪,知道这轻蹙的眉间尽是是藏不起来的春情,且独属他一人。

    情热裹着苦香,予他虚假的如愿以偿。暖泉回波中,他陷入无声的颤栗。若是冯娘娘的魂魄未散,这里应当有双眼睛在看着他。他喃喃地问,我给你找到了一具最为妥帖的肉身,你会愿意还魂回来见我吗?

    5

    元宣初登基那会儿,是个兵荒马乱的时节。先帝壮年死在南征的路上,几个叔叔扶着灵柩北还,还带回一道密旨:

    “后失德日久,乖戾非常,于内阉宦附幸,于外累族勾连,若不处置,恐成汉末故事。朕死之后,赐其自尽,葬从后礼,与吾同穴,遮掩其过。”

    元宣听了旨意,本想缓几天再行。可他还未从忙乱中脱身,便听得内官来报,襄国大长公主同乐浪王一起,带着白绫毒酒,去长秋宫了。

    他心下了然,随口问到:“去了几时?”

    内官回禀:“大长公主与乐浪王从朱雀门进的宫,约莫已有三刻,想来已至长秋宫外。”

    将手头的奏折阅罢,提笔批了几条回复,元宣吩咐人备辇,要去长秋宫看看。他想耽搁一些时间,最好去的时候已经尘埃落定;又怕这尘埃落不到心底,反倒叫后半辈子不得安宁。

    他回想起自母妃死后,他对冯娘娘便是晨昏定省,无一日落下,后来冯娘娘也做了皇后,他也当了太子,就更加地小心侍奉,哪怕是娘娘和御医苟且,他也是只会帮着遮掩,而从不拂逆。只可惜冯后行事太过惹眼,让父皇知晓了。父皇生前不与娘娘置气,死的时候倒是想了起来,要带着娘娘一起走。

    他人还没进殿,眼泪便先落了一滴。他自己都惊讶,孝子装久了,假的也成了真吗,他好像真有点不愿冯娘娘死,可也真的不想他活了。

    头顶的梁上挂了白幡,宛若鬼魂飘忽。他走得很慢,余光览过这些晃晃荡荡的素帛,每数过一片,就如同数过一个死人。他暗自猜度这些人的归属,有的是埋在帝陵里了,有的不知悬在哪根房梁上。每一个亡魂之间相隔不了太多的岁月,放在轮回中不过弹指一瞬,以至于拥挤在此,谁都不愿走,等着看下一个是谁,带着什么样的尊荣来死。

    他听见内殿传来人声,回音震荡,那是姑姑在说话。冯梦华,你当年敢逼迫我嫁给你那个龌龊的弟弟的时候,当时就该想到会有今日的下场,我堂堂公主,还能由得你一个后妃摆布?苍天有眼!皇兄可不糊涂,他早看透你了,他既要带你走,你就安心上路吧。话音刚落,便是是一阵慌急跌荡的的脚步声。

    元宣闻言,终于快步走进去,果然是冯娘娘倒在地上。他上前扶他起身,还若之前侍奉嫡母一样小心,对大长公主急声道:“姑姑对母后何至于此!”

    大长公主见了他,一对黛眉仍怒挑着,嘴角扬起一抹谑笑,母后?太子可真是孝心至诚。

    乐浪王在旁拉了他一把,元辰慎言。他这才想起殿下如今是要做天子的人了,便又换上一副讨好的笑,宣儿呐,你长大了,是能教训姑母的人了,可姑母是为你好啊,先帝遗训万不可违,你要是不忍心,姑母这便帮你办了。

    见元宣不响,元辰又说,宣儿,姑母知道你不容易,你母妃去的时候你还小,不得不跟这贱人阳奉阴违,可如今处置他是名正言顺,又何必犹豫呢。

    乐浪王也说,陛下圣明,当知晓现今形势,处置冯后,实为良机,如若错失,领后党擅权,恐成难治之痼疾啊。

    元宣心里明白,杀了当然是最好的,于情于理都是。可为什么要杀他?父皇是爱恨交加死不能解脱,姑母是咽不下当年被逼嫁的屈辱,乐浪王叔是为江山社稷铲除后党。那你自己呢?

    他没道理让冯后去死。即便她犯过那么多错,即便有父皇的遗旨,可这皇位终究是冯娘娘殚精竭虑谋算来的,他质问着自己,若冯后不死,这天下,元氏一份,冯氏一份,各诸部大人再分去一份,你这个皇帝,就要成傀儡了。你怎能留得他?

    多年以后,元宣再忆起当年长秋宫里的犹豫时,便会心如刀绞地明了,此刻他自己费尽心思地搜刮不杀冯娘娘的理由,却仍然亲手喂他喝下毒酒的纠结,其实是因为内心深处尚未觉察的爱恋。冯娘娘很快倒在他的臂弯里,他顺着已死之人尚未瞑目的方向看去,看见满殿的白幡飘飞,化作片片大雪,一层层将他埋葬,却怎么也掩盖不住白里馥郁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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