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见

    6

    快些把雪扫干净,捱到日头出来,雪就成泥啦,要让陛下瞧见,那就该轮到把你们也剁成泥啦。

    昨夜大雪持续到今晨,殿前叠了万万片瓷霜似的累雪,内官大监庆幸自己发现及时,也庆幸昨夜有人耗尽了君王的精力,让他有可能赶在圣上出行前扫除这一地的不干净。

    宫人们在大监的低声敦促下加紧了手头动作。他们天未亮就已开始了,因不敢闹出声响,便脱去鞋履,以手除雪。不过几趟,便有大半的人冻得不能动弹,又加紧调度别宫奴婢,定要让这里干干净净,不能有丝毫积雪。

    你们在干什么。殿门被推开,一人立在门口,疑惑地看着满院子行迹奇特的奴婢们。大监见他只单穿了一件深衣,忙上前为他掩着风,殿下,快快进屋,勿要冻坏了。大监伸手搀他的手臂,下人们扫雪,扰了殿下休息,奴婢这就让他们噤声。

    萧霁却不进屋,蹙着眉,为何这样扫雪,岂不是冻煞了人,让他们歇了罢,雪积些又何妨?

    大监为难道,殿下有所不知,圣上最不忍见白雪染尘,碾作泥污,故我等是必要将积雪除尽的。

    萧霁心感怪哉,却也不再多言了。这时内殿传来些响动,窸窸窣窣。定是圣上醒了,大监挥手,招来几个掌衣宫女,预服侍圣上起身。萧霁没有跟去。外面寒风冽冽,他仍是单衣,却冷得畅快。北风吸入肺腑,似铁刀刮削愁肠,斩绝软黏绵长的忧思,筋骨随之哆嗦,还若周身涤荡。他抬脚迈出殿外,走进了白雪地里。

    雪地里的人是她吗。元宣抚着额角,忍受那跳动的直至眼内的抽痛,这磨人的不适令他视线里一片绚烂。雪地不是白色的,在他的眼里,白雪五彩斑斓,时而颜料泼洒般色乱,时而飞星般四溅。那个人的身影煌煌,在光怪陆离的拂晓天色下刺目如火焰。

    [拂晓时分的灵堂里死寂一片,案上的烛火哔剥地跳,仿佛要跳进白菊丛里去。白色的大片花丛被天上掉下来的火烧着了。闻不到花香了,只有焦糊味。容哥攥着的袖子,都要被他拉断了。他很恐惧,他也一样。容哥都害怕,他是父皇亲自带大的太子都害怕,他怎会不怕。到处都是水,有的水泼到他身上,头发湿了个透。冯娘娘怎么还没来?]

    [元宣,不好了,太子他,他领了一队轻骑要出宫!现在都该到了宫门口了,眼下圣上和贵妃都不在,这可如何是好!这要是让皇后知道了……元宣,元宣,要是皇后娘娘知道是我们放的灯,烧了他的花儿,可怎么办啊?我害怕。你怕什么,父皇会帮你的。你怕什么,父皇会帮他的。可父皇正在行军,现回不来。元宣你快去劝劝太子吧!就当是嫂子求你了,元宣,太子平日待你不薄,你要救救他,快跟我走。

    宫墙上歇了一夜的灰鸦惊恐地嚎,青石板在剧烈的颠簸摇晃中渐渐明晰了它的坑印裂痕,那缝隙里有碎石尘土被迫辗转不宁。天将要拂晓了,亮光一丝丝嵌在暗青色的云层里,像错金铜盆的底子。他拿着帕子,在盛了温水的铜盆里浸了,你这孩子,你真是反啊,放个天灯也能把皇后的花园子烧了。帕子抹在脸上,温温的,湿湿的。不要怕,我去跟皇后说,她不会责罚你们的。]

    [宫门燃起了火。兄长执着弓,仰头望着高高的宫墙。羽林卫将他团围住,他在墙下显得那么渺小。耳边有皇后怒斥,你这是要反呐!兄长回过头来,却问,元宣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兄长在流泪。眼泪折返了火光,晶莹闪烁。他看起来真像母妃灵堂上的蜡炬。蜡炬垂泪,成灰只在须臾之间。]

    你当时怎么不来。元宣扶着头,头疼得几乎要裂开。那团火怎么一直在烧?一直都不灭,我等了你好久。[宣殿下您看,娘娘正在铸金人,等金人塑成,娘娘即登后位,咱们宣殿下就可以去中宫住着了。你看那火烧得多旺,金人一定铸得成。那火焰噼里啪啦地跳跃,舔噬坩埚里翻滚的铜水。铜水发着亮,爆着光,热气跟着北风飘远,有股暖融融的味道。匠人数十名排在高台下,拼命扯开膀子拉动风箱。赤膊肌肉息张,火焰在八面鼓风中愈烧愈烈,铜水沸腾着要溢出。金人终不成。]你去哪儿了?

    他挥开身旁想要搀扶他的侍儿,摇晃着朝那红色的身影走去。厚雪拔住他的脚,一如既往地阻拦着他。他又惯常地感到愤怒,且惯常地不知所措,而眼前雪中的一抹红,与松枝的冰冷气味一道,添与他潮水覆面似的茫然。他又怪罪起这斑斓的雪来,怒斥道,这儿怎么积了雪?宫人们齐齐跪下了,匍匐在地。弄干净,给朕弄干净!他怒吼着,感到天旋地转。人呢?都死了吗!

    那个红色的身影走来,他无力地垂了头,靠进那人温热的肩窝里,将满世界白茫关在眼外了。

    7

    够了够了,这是白天。萧霁哑着声儿,轻轻推了一下身上压着的皇帝。

    元宣似是没听见,萧霁断断续续又说,陛下,我说的您听了吗?什么时候让我回大周一阵……

    再来一次。元宣封住萧霁的唇,一只手伸下去。很快,萧霁眼中泛起了水光。

    但他心里想着回南周的事,时不时地看向窗外的天色。已快将黄昏了。

    元宣觉出了他的心不在焉。他突然就没了兴致,起身披了衣裳倚在靠栏上,自己转头去拨弄香炉。

    萧霁稍缓了一会儿,也起了身。香雾从那紫铜博山炉里燃起,攀空而上,袅绕于二人之间。皇帝的脸掩在浓雾之后,不见喜怒。

    萧霁正欲上前,便听见皇帝说话了。

    你可知朕也曾有兄长的?朕与他是手足情深,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可惜兄长走得早,你知为何?其实,算是朕害了他。

    怀献太子,容哥,他轻笑,兄长生下来便是储君,先帝亲自带在身边养着,中宫皇后都插手不得,你道这是什么缘由?元宣不等萧霁回答,自顾着又说,父皇是极看重兄长啊。

    萧霁不语,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可他话说到这儿便止了。透过浓白的香雾,可见皇帝松泛了身子,靠实了腰后的软枕,半阖着眼。他的神色朦胧,好像在想别的什么事儿。

    元宣深嗅一口,燃得浓郁的香便钻入鼻息,闷上了头。他素来喜点浓香,是贪恋这点儿自找的昏沉,目眩神迷之时他抬眼瞧了瞧窗外,幽蓝的薄暮下行,委顿于地,泼出了一条黑色的长路。这条路引诱他到了应去之所。他记得那天夜里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宫灯二三。他在东宫里面闲步,这里幽寂无声,想是元容兄长已经离开了。今夜东宫无主,所以他便来了。兄长把这里当作牢笼避之不及,可他却日日念着终有一天能拥有这里。这明明是权力的宝匣,兄长白拿在手里那么久了。

    他突然听到了一声喘息,在这黑暗静谧的夜里尤显突兀。他顺着声音的方向,轻轻摸索着过去,借着宫灯微弱的亮,他看清了一个人影。那是东宫中庶子,陈群。

    陈群似是受了伤,他便关切道,何人打伤了中庶子?陈群不语,他便猜到是兄长干的。中庶子执掌劝导太子之责,想必在离宫一事上又与兄长起了争执,兄长脾性急直,一时失手伤人也合常理。

    陛下与我说这些何意?先帝再重视先太子,最终也是你承了皇位,如今又何必挂怀?

    萧霁的话把元宣从多年前的黑夜里叫了回来,他如久梦之人乍醒般,一双眼渐渐聚回神光。萧霁的脸上颇有愠色,他为着回大周的事情,在这儿与元宣纠缠了一整个下午,实在没耐心再等下去。于是这话就说得不耐了些,生硬了些,是很不敬的口气。

    放肆!元宣挥开香炉,铜炉摔下榻滚了一转,响了闷顿的几声,香灰泼了一地,浓香爆裂地熏出。

    他一手抓过萧霁的脸,汝阳王这是还没听明白呢?

    我要明白什么?我只是想回大周一阵,陛下因何不允?

    你回去何用?这次又要多少兵马去填那阉官的胃口?朕还没有喂饱你吗?他狎昵地抚摸着萧霁的唇,附在他的耳边轻声道,可你那朝内的阉祸,根本不是一时刀兵能解的。

    那该何解,陛下不妨赐教。

    他抚着萧霁的后颈,压向自己,眼神痴迷流连在这张脸上,嘴里的话却异常冷静,彼阉宦之势如巨榕之根,深入南周肢节末梢,且与悖逆藩镇胶固勾连,断无解救之法。你的筹谋,都是白费力气。

    萧霁道,陛下真是高见呐!可兄长有难,我怎有不闻不问的道理。

    元宣闻言彻底冷了脸,朕竟不知,汝阳王出身皇家,倒是看重所谓的手足情分。他手里捏着的珠串绞了又绞,玉珠不堪蹂躏地哭咽。

    萧霁听着这声儿,随即打了个寒噤。耳边传来皇帝轻语,看来朕好心讲的故事,还没让你明白个中的道理。历来皇家之中,兄弟阋墙,弑父杀子的事情少吗?这天下的故事都是一样的。

    不,不一样。萧霁软软地摇着头。

    哪里不一样?他手指重重摩挲过萧霁的颌角,抚到耳后细腻的肌肤,轻轻搭在他纤细的脖颈上。他在自己掌中,脆弱得像一只折去翅膀的孤鸾。他逼他到铜镜前,你看看你,长成这般模样,你兄长竟不知吗?他让你来做和亲使,又安的什么心?他故意的你知道吗?故意把你送给朕,故意拿你换兵马。

    你胡说八道什么!萧霁挥手甩开元宣的手,你凭什么这样,这样揣测我兄长?他甚至已经快哭出来了,元宣的话,似乎戳中了他的某些隐忧,把他内心深处的一些不安通通揪了出来。

    朕还听闻南周皇帝病重垂危,又无子嗣,你现在着急回去,可太像赶着回去继位的。你兄长未必不怀疑你啊。你要权,朕也可以给,朕封你做大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封地、爵位、官职,朕都可以给,你也用不着苦等他死,也不必再淌南周的浑水,这不比回南周,做一个阉人操控的傀儡皇帝好吗?

    你住口!萧霁气极了,竟一耳光甩在了元宣脸上。他虽年纪小,手劲却是很大的,元宣被扇得歪向一边,竟也恍惚了一刹那。

    恍惚之后是彻底的暴怒。他反手回敬了这位不知死活的南周亲王,把以往所有无法忍受的回忆之痛都加诸于这副躯体上。他发了狠,是不想给人留活路的做法儿,今日不是他把萧霁拆食入腹,便是萧霁将他吞进皮囊,反正他们合该是一体的,萧霁就该是他一个人的,这是上天照着他心里日思夜想的模样还给他的,他怎么可以再离开?

    萧霁在灼热的昏聩中哀吟。一滴咸辛落入了他虚虚睁开的眼里,刺醒了他。却见是元宣在流泪,猩红的一双眼,黏湿的眼睫一簇簇,纠结在一块儿。他有一瞬间的怔忡,但透过这双泪眼,和元宣失常的暴戾,他突然意识到,那位模样似他的故人,应是皇帝此生绝无可能放下的执念了。他终于从长久的疼痛中咂摸出了一些快意,那是来自拿捏了别人最脆弱秘密的欣喜。

    他便换作了一副姿态,主动吻上了皇帝的唇角。他既爱这副皮囊,他便舍了这身皮肉作套,造一个假亦真时真亦假的幻梦迷境。这计谋使他想大笑,但还是忍了下来,将脸埋进元宣汗津津的胸口,鼻尖讨好般地蹭着,勾得元宣呼吸大乱。这皇帝沉首在他的身体上,好似掌控着一切,却不过就是摇尾乞怜。他只是给了些泛泛的敷衍,便能将他耍得闷声哽咽。

    今夜窗外无光,幽幽的寒风穿堂而过。床帐子里漫出了冷潮的气息。元宣用貂绒毯轻轻裹住萧霁,抱去了另一间卧榻。亵衣也是他给萧霁穿好的,没假手他人。拥着萧霁入睡时,他根本没注意怀中人唇角浮出的冰冷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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