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在东方的矩度没有偏差,从窗户间透出的光芒照亮了房间的一半。
谢期雪的手落在窗扇中央,将窗户开成一个矩角。
昨日上天同云,云层却并不厚,所以今日大概率会下今年来的第一场雪。
谢期雪的手伸向窗外,雪白的一团落于他的指尖。
今年的第一场雪。
没意思的天气,谢期雪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来预测正确的喜悦。
或许也不能说没意思,初雪天,封将军会回燕都。这位将军在燕都的名声一向很好,好得出奇。
大燕一向不是一个军事强国,百年前同大金的战争便有些吃力。
但还是能凭借着众多的人口和封府的资源,勉强能跟大金打得有来有回。而自从大金掌握了劳什子秘术,大燕就像一下子泄光了气,屡战屡败,割地赔款成了常有的事。
封将军就是这时出现的,凭借十二岁的年龄,打了十多年来大燕的第一场胜仗。而之后,更是势如破竹,打得大金节节败退。
总之,在今年,持续数百年的战争终于结束了,拯救大燕人民于水火之中的封将军,赢得了全体大燕人民的尊敬。在大燕人民心中,就像是神一样的存在。
大街小巷赞颂封将军的声音很多,有的还越来越离谱。
有人说自己儿子在军队当差,说封将军宅心仁厚,把自己的饭给别人吃了。
有人说自己的亲戚见过封将军,封将军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仿若天神下凡。
更有甚者,说封将军昨夜入了他的梦,告诉他城南地下埋了金子......
封将军被这群人吹得跟神仙一样,但归纳起来,不难得出,封将军不仅打仗了得,还是一个面貌英俊且品行端正的好男儿。
谢期雪并不在意封将军的这些优点,但他入手了燕都有关于封将军的全部话本,一些话本里记载的策论十分精妙,看了便让人舒心。
谢期雪最终还是没关窗户,握住窗梃,让打开的窗扇依旧保持一个矩角。
这样的距离,勉强能见着将军的人影。
他的肤色过于白皙了,靠在窗户下槛时,与整个雪景融为一体。
谢期雪给人的感觉其实并不像他的母亲——因家族而获罪落入青楼的谢家小姐谢挽吟。
谢挽吟是更为明丽妖艳的美,谢期雪却更像天山上的雪莲,带着一股清冷的神性。但他同他母亲长得却又很像,一样的眉眼,和带着唇珠的稍厚的嘴唇。
楼道间有些踢踏的声音,四声大,四声浅。
这个声音和这个时间点,谢期雪默默说了一声。
“映春,右脚先进。”
门外的小姑娘一下子顿住,左脚还悬在空中。映春嘿嘿笑了两声,默默又把脚缩了回去。
“公子。”这一声被她叫得缠绵悱恻的,“大家今日都出去了,我们也偷偷溜出去玩嘛。”
她可是废了老大劲才从清清姐那里打听到,今日封将军就班师了。
而今日,映春思索了一下。也没有什么难缠的人会来找公子,只要能够偷偷溜出去,到时候她就是第一批看到将军的人啦。
谢期雪转过头,映春的脸蛋笑盈盈的,胸口处还揣着没塞进去完全的将军话本。
“今日人流众多,不可。”
“怎么可能,清清姐姐告诉我没几人知道将军班师的!”映春说完,立马捂住了嘴。
“我猜便是。”谢期雪转过头,继续看向窗外。
他同映春都是熟面孔,在人口如此集中的今天,他们贸然跑出去,横竖都是一死。清曲的心是好的,但做事总是不去考虑后果。
人多的话,他们出去会很危险,映春显然是知道这事的,她默默瘫在桌子上,咕噜咕噜了几口水,整个人放空。
谢期雪关了窗,径直走到桌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再呆一会儿,会变得更冷,他现在的身体撑不起这样的温度。
“公子,你不难过吗?没有机会见到将军了。”映春今年不过金钗之年,自从六岁那年同姐姐一起被父母卖进醉花楼,她便只出去过一次。
可公子呢?听姐姐之前说,公子出生起在醉花楼,一直一直不曾出去。公子今年二十有二了,映春扳着手指数了数,公子不难过吗?
谢期雪喝了几口水,凑了个双数,感觉到身体渐渐回暖。他知道映春难过的点在哪里,但很遗憾他感受不到她的难过。
“为何要见?”
这一句却让映春的眼睛变亮了,小小的脑袋里充满了对谢期雪的崇拜。
公子,竟然如此豁达,映春握着拳头,暗暗坚定了决心,她以后也要成为像公子这般豁达的人。
......
夜晚悄然而至,谢期雪不喜欢的东西不多,黑夜算是其中一个,而十八岁之后尤其是。他慢慢摇晃着桌子上的茶杯,眼神却始终落在门口。
今天本来不该有客人的,但他在等。
三,二,一。
而那门开的猝不及防,经历了“砰”的一声,一下子被踹开来。
来人穿着一件华贵的衣袍,脸上挂着虚假的笑容,一双桃花眼紧紧盯着谢期雪看。
来人是当今太子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二皇子赫连重。
蠢猪。
谢期雪的眼神紧紧跟着门,直到看见那门反弹了回去,然后严密的关上。他
摇晃着茶杯,以便于茶杯中的药剂能够更快速的挥发。
赫连重走的很快,三步做两步走到了谢期雪的身边。那双令人恶心的手盘上了谢期雪的腰间。
“子清,孤很喜欢你今日的样子。”赫连重将谢期雪散落至两颊的碎发撩至耳后,以便于更清晰的看清谢期雪的脸。
谢期雪一掌拍落了赫连重的手,神色却依旧没有什么变化。
赫连重最恨他这幅样子,就好像自己是空气一般,得不到眼前这人的一点关注。
“啪”的一声,一个巴掌重重落在了谢期雪的脸上,谢期雪捂着脸,整个人被扇倒在地上,“装什么清高,不过就是个娼妓。”赫连重的声音依旧很温和,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完全看不出来刚刚打人的是他。
谢期雪的嘴角流出了一丝血迹,他从没计算过怎么激怒赫连重,但好在每次的效果都不错。
他计算好了角度,倒下去的时候刚好将茶杯中的水洒了几滴在赫连重脸上,他在这种药剂里加了一点点苦艾草,虽然不带有致幻的功效,但能让他的情绪变得更为暴躁,同时五感大幅度减弱,更容易变得兴奋。
“怎么办,子清,孤一点兴致也没了,”赫连重掐住谢期雪的下颚,语气温柔的不像话,说出来的事却恐怖至极,“我们今天,还是废了你的脚怎么样。”
赫连重说着,手中便拿出来一把金灿灿的小刀,他面色如常,手却狠狠攥住谢期雪的脚。谢期雪的脚踝上,赫然是一道又一道的如同蜈蚣一样的疤痕。
狠狠的一刀再次落在谢期雪脚踝上,血顺着冰凉的皮肤流淌,很痛,但谢期雪管的却不是这个。
赫连重划得歪歪扭扭的,且只逮着一边划,谢期雪默默用另一只好脚踹了他一脚。
不出所料,赫连重逮着另一只脚开始划。
对称了,很完美。
一炷香后,门外开始响起了敲门声,赫连重充耳不闻。
门外的敲门声响了半个时辰左右,赫连重终于忍不住了想要骂人的时候,侍卫模样的人直接突破房门冲了进来,那人冲着赫连重耳语。
“将军,黄期颐被抓了。”那侍卫急匆匆的说。
黄期颐,隶属于二皇子麾下,正六品的小官,没什么本事,但关系网雄厚,而且人傻好拿捏。
本来无足轻重,可偏偏,他帮二皇子干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凭借这个人,二皇子这些年积攒了不少的钱财。
当然,这个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时不时弄出一条人命来,但这些二皇子也都会给他摆平。
但今天恐怕是不行了。
今天黄期颐依旧会犯事,他喝了比平常纯度高的酒,会压制不住情绪杀掉一个总在那条街找事的流氓,处理这个案件的会是每天巡防那条街的高衙内。
黄期颐凭借糟蹋了高衙内的养在外宅的女人,高衙内会费劲全力不让黄期颐轻易脱身。
公认的正直清廉的燕兆府尹会在他犯事之后的一个时辰到衙门内视察,人证物证具在,黄期颐无法脱身......这一切的变数全部都算好了,只有一个更快收到消息在燕兆府尹到达之前清理证据的二皇子。
加了一点加剧情绪的引子,让赫连重愤怒,兴奋,全身心放在折磨他身上。门外的人因为害怕打扰二皇子的雅兴,又坚信高衙内不会造成威胁而会晚一点通报消息。
谢期雪的指甲在手上划来划去,他本来查到,赫连重的母亲苏贵妃同谢家似乎有一点联系。
但是套了这些年,将基本信息查的差不多了才发现,赫连重很蠢,没什么大用,同谢家有些联系,但却什么也不知道。
而黄期颐是个害虫,这是他选择黄期颐做局的一个原因。为民除害是其一,而其二,谢期雪看了看笑容明显淡去的赫连重。害虫可是什么东西都害,纵使现在赫连重以最快的速度赶往黄期颐那杀人灭口,他最值钱的那一条商路怕是也断了。
燕兆府尹,不是一个吃素的角色。
赫连重脸上的笑容淡了,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原因,他的脸越来越黑。
莫名的,他抬起头,想要看见谢期雪别的表情。映入眼帘的却还是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赫连重心口一愣,重重摩挲了一下谢期雪的下颚,言语突然变得很温柔:“别担心子清,我很快就回来。”
谢期雪的脚踝上的伤口被重重捏了一下,血很快又从伤口出蔓延。
赫连重很快就走了,走路都带着风,这很正常,他每晚一步,黄期颐估计就说得更多。
燕赵府尹很擅长用刑,特别是已经有罪的人,他尤其下得了手。
至于赫连重说的很快,确实很快,两三个月确实太快了。
谢期雪咬了一口唇珠,两三个月,太短了,赫连重已经没什么用了,他不想在赫连重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很快了,谢期雪擦着脚踝上的血,赫连重翻不了身的日子,很快了。
......
夜变得很深,窗前传来了几声鸟鸣。
一只信鸽扑腾着翅膀,飞到了谢期雪的手边,谢期雪坐在木桌旁,手上拿着一支笔在稿纸上写写画画。
信鸽动了动脑袋,用尖嘴啄了啄谢期雪的手背,那张泛着黄色的信被谢期雪取了下来。
“门主亲启,
按照门主的指示,黄期颐所有的杀人证据已经全部被递交给燕兆府尹,现于明日午时正式开庭。二皇子的事也如您所料,失去了最挣钱的一条门路,二皇子这些日子明里暗里都会被限制一部分自由,但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这次的事情依旧没有打垮皇帝对他的信任。
另外,卖酒的货郎于今夜被我们马不停蹄送往奇川,近几年里都不会出现在燕都。燕兆府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正在找人查探。
这是今日发生的所有重要的事,药膏会于明日送达,您万事小心。
谢一留”
纸上的内容大多谢期雪都能猜到,他嘴巴微张,打了个哈欠,把脚提了提放在放风口。
他的脚踝已经不成样子了,血肉模糊。上次送来的药还剩一点,谢期雪简单抹了抹。
除了祸害还让赫连重吃了个哑巴亏自然是很好的。他的脚最多还能承受五次这次这样的冲击,这个计划,不到必要时他不会再用。
想着想着,谢期雪放下笔,抬起手指去戳那只小信鸽。
“幸运的鸟。”这句温馨的逗鸟的话叫谢期雪说得硬邦邦的。
那信鸽转过身子,给谢期雪露了个屁股看。
“不雅观。”谢期雪皱了皱眉头,继续摆弄着信鸽,直至把信鸽摆正。
小信鸽当然是不会说话的,谢期雪啾啾啾的又叫了几声,又开始咕咕叫。
若是能预测鸟类的行为,计划会不会更顺利地的实施?
“咕咕咕,下雨了吗咕咕咕。”楼顶的瓦片发出了几声规律的脆响,谢期雪听不太清楚。
但随后他听清楚了,一声又一声滴滴答答的规律的声音清晰的响起,有了正当理由留下这只小鸟,谢期雪非常利落的关上窗户,只当这是要下雨的前兆。
“咕咕咕咕咕。”谢期雪顶着那样一张没有表情的脸说拟声词,整张画面竟然意外的不违和。
他捧着那只信鸽,靠着墙边顺势倒在了躺椅之上,他确实是有些累了,沾在躺椅上,说了几句拟声词,没到多久便睡着了。
可就在谢期雪睡熟之后,在黑漆漆的夜晚,那紧闭的的窗户开了一条小缝。
信鸽咕咕叫了两声,从谢期雪的手中扑腾而起,扇着翅膀,快速飞向了无尽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