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觊觎一生>

    八月中旬,考试假批下来,嘉宁收拾行李准备回北城参加考试,离开西北的前夜,她想起阮嘉遇提过的酒楼。

    这天下班,便约着项目组的人一起去,菜单一翻,才知道他推荐它的理由——很多她爱吃的家乡菜。

    饭吃一半,嘉宁去洗手间,走廊有小孩奔跑打闹,其中一个迎面撞来,四五岁的样子。

    这一撞,嘉宁倒是不要紧,但地滑,小孩脚底不稳,往后倒下去。

    “哇!”嚎啕哭声顷刻震翻天花板。

    嘉宁本能地蹙眉,心里想着,又到了谁弱谁有理的时候了。

    她忍着心底的怒气和哀怨,先把小孩从地上抱起来,他发脾气,又一屁股坐下去,抬手用力擦眼睛。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急促、凌乱,还有女人凶巴巴的喊声:“怎么回事?张翼远!你又在走廊上乱跑撞到客人了吗?”

    嘉宁直起腰,组织措辞,准备与赶来的女人战斗。

    四目相对,女人脚步顿住,嘉宁也愣住,两人同时眨了下眼,茫然的眼神意味着彼此都在挖掘记忆,企图给面前眼熟的面孔对号入座。

    女人看也没看地上耍赖哭喊的小孩,连忙转身又往后厨跑,边跑边喊:“张昌骏,张昌骏你快出来!是招招!招招来了!”

    听到熟悉的名字,再听到久违的“招招”,嘉宁眼眶倏忽湿透,她无措地呆站原地。

    慌乱的脚步再次响起,地上的哭声识趣地停下来。

    女人弯腰,把孩子从地上拽起来,又看嘉宁:“没撞着吧?”

    嘉宁麻木地摇了摇头。

    她身边的男人,却陷入一片朦胧的雾色,看不清楚,直到他开口:“我们招招都长成大姑娘了。”

    舅妈笑说:“你不是算着呢吗?都23岁了呢。”

    张昌骏深吸一口气,哽咽道:“是啊,姐姐在这个年龄时,都已经不在了……还好,还好招招平平安安地长大了,我、我终于有底气去见她了。”

    小舅妈抬手打他肩膀:“又在乱讲话了。”

    张昌骏笑一笑。

    嘉宁咬着下唇,眼泪难以自控地滚落。

    张昌骏摘下围裙,向前两步,抬臂将她拢进怀,手掌贴着她的长发,轻轻一摁,很克制地把她抱住。

    嘉宁低下头,终于哭出声:“小舅。”

    “乖了。”张昌骏的手掌,转而贴去她的后脑勺。

    这天饭后,嘉宁回酒店收拾行李,暂住去张家。

    四室两厅的大平层,有个带阳台的大房间,视野特别开阔,是专门给嘉宁留的。

    房间时常打理着,直接就能用,舅妈帮忙把床单被褥铺上,都用了崭新的——粉绿相间的碎花图案,很清新柔软的色调。

    “哎呀,瞧我也不知道你的喜好,这款式还是刚买房时挑的,你如果不喜欢,明天舅妈带你去买新的。”

    “挺好看的。”嘉宁抓着床单一角,凑近鼻尖轻嗅,“还很香。”

    舅妈笑说:“在柜子里放久了也有味道,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拿出来洗一下。”

    这时候,张昌骏端着果盘,敲门进来:“嘉宁,你不是还要备考吗?吃点水果,去看书,这边我和你舅妈收拾。”

    “不急在这点时间。”

    张昌骏不多说,把果盘放下,从她手里抢过被褥:“去歇着。”

    嘉宁笑一下,背手说:“小舅,你把我当客人吗?”

    张昌骏哭笑不得:“没见过哪家客人住主卧。”

    嘉宁一愣,下意识地看向一旁低头忙碌的舅妈,心里慌一下,忙说:“你给我留房间就罢了,怎么还留……”

    张昌骏还没来得及接话,舅妈先抬起头,扬起一抹温柔的笑:“应该的,没有你,也没有我们今天,我们举目无亲,也只有你了。”

    嘉宁想起往事,心里难免酸楚,可再看眼前的结果,她知道自己没有后悔的理由。

    房间收拾好,三人聊起来。

    嘉宁这才知道,当初魁城一别,张昌骏夫妻俩去了北方,想着先找份稳定工作,但受限学历和经历,每一步都走得艰难,糟糕的是,追债人狗皮膏药,轻易摆脱不了,那些人无所不用其极,怀孕的舅妈受其影响提前发作,孩子早产,查出先天疾病,一大笔钱砸进了医院,然而祸不单行,家里的老人又患上老年痴呆……

    哪怕知道如今已是雨过天晴,嘉宁依然听得揪心。

    “我们是到了北方,才发现你藏进包里的首饰的。”舅妈说着,握住了嘉宁的手,“你才去阮家多久,怎么可能拿得出黄金钻石这种贵重物品,所以,我们猜到的……”

    她顿了下,语气里隐隐有哭腔:“我和你小舅是那样让人头疼的条件,孩子马上又要出生,是我起了贪念,逼你小舅把东西留了下来……”

    “花钱如流水,越来越填不上治病救命的窟窿,最后没办法,还是把东西卖了。”张昌骏抬起手,抹了下脸,“招招,小舅对不起你,你当初年纪轻轻,又寄人篱下……怎么承受得住?”

    时隔多年重翻旧案,嘉宁仍然忍不住蹙眉难受,鼻尖跟着酸透,但最终还是隐忍含泪,摇了摇头:“那是我自己的选择,就像你当初一样,是冲动,是愚蠢,是错误,可是不做,会不会追悔莫及、一生难安?”

    张昌骏抿唇不语。

    嘉宁嫣然一笑:“我们是有错,但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你的惩罚是失去了人生中最好的十年,而我的惩罚……”

    这话戛然而止,张昌骏夫妻俩识趣地没有追问下去。

    “宿命难言。”张昌骏叹声气,似自嘲,更似感叹,“都说骗人要遭天打雷劈,咱们坑蒙拐骗都做尽了,倒是守得云开见了月明,真是应了那句,好人没好报,坏人……”

    舅妈忙瞪他一眼,嗔怪他口无遮拦,张昌骏噤声,又连连点头。

    话题继续,嘉宁也收起杂念,问起后来……

    一边是急需救命的孩子,一边是日薄西山的老人,张昌骏走投无路,求到阮嘉遇面前,实在没想到那人会如此耿直爽快,二话不说就转了很大一笔钱来。

    在他的帮助下,债,还清了,病,治好了,老人总算在弥留之际过了一段人间好日子,含笑而去。

    张昌骏一家人辗转来到西北,阮嘉遇在这里给他们盘下一块地,舅妈厨艺好,张昌骏也能吃得下苦,两人决定做餐饮,一年又一年,把这酒楼做起来。

    嘉宁听得发懵,张昌骏给了舅妈一个眼神,她站起来,去房间里取出协议,连笔一起塞到嘉宁手里。

    “这酒楼有一半是你的。”

    嘉宁十分震惊,更是立刻想到:“他知道我们的关系?”

    张昌骏点头:“我们那点伎俩,怎么瞒得过他?他恐怕一开始就知道,你爸和你继母的那份报应,其实也有他推波助澜……”

    “当初你的收养手续办不下来,那两个畜生吃定你,要耗死你,想把你从窟窿里彻底拉出来,可不是让你走出大山那么简单的事,歹毒之人,只能用更歹毒的手段来压制。”

    “人心不足蛇吞象,和有钱人做对,能有什么好结果?只是发展到那个地步,大概是他没想过的。”

    嘉宁嘴唇发抖,捏着纸笔的手也抖,一目十行潦草扫过协议,声音抖得更明显:“他、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张昌骏“嗯”一声,语重心长地说:“时机未到。”

    “你哥是明白人,知道我们这种苦命人,最忌讳沦落为菟丝子,你一身傲骨,直接把东西给你,对你而言,是施舍,更是轻视。”

    “他说,他不需要你的感动和感激,只希望这能成为一份锦上添花的礼物,而非将你困进自证陷阱的凶器。”

    嘉宁沉默地听下去,又愣愣地盯着白纸上工整排列的黑字,一字一字看下去,越发觉得每个字,都像一块顽固的石头,沉甸甸地压进眼睛,压进心里。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的何止这些?

    很多细枝末节都想不起,但她是怎样稀里糊涂又安然无恙,在他的庇护下长大,从当初唯唯诺诺的蝼蚁,成了如今昂首挺胸的一个人,他告诉她天亮了,他告诉她不要怕,他告诉她,别人有的,她也要有……

    他又是如何心甘情愿被欺骗,小心维护她可怜的自尊,温柔纵容她狼狈的谎言,他又是如何为她铺好了坦途,却又句句狠话逼她不要软弱和懈怠,逼她生出自信和勇气,再默默无言地送她走远?

    一个人要渗透另一个人,其实不需要长长久久、每分每秒的陪伴。

    只需要最开始,对,最开始,他从天而降一双手,把她从黑暗中拽出来,那一刻她所见到的光明,胜过后来她所见到的所有繁华灿烂。

    嘉宁知道,自己从来不是好人,她是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恶灵,从腐木上生出的霉菌,从下水道爬出来的蝼蚁……

    一个眼神、一个拥抱,就够她觊觎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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