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该>
找到主治医师想问问情况,对方打量着他:“您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阮嘉遇卡壳一下,想了想,还是说,“我是她哥哥。”
“哦,哥哥哦~”对方阴阳怪气地拖长音节,垂下眸,敲响键盘,“患者说了,她家里没人了,您这个哥哥不是亲哥哥吧?十分抱歉,未经患者允许,我无权向您透露她的情况。”
阮嘉遇吃瘪,抿了抿唇。
对方抬起眸,看他一脸窘迫,又于心不忍:“我只能告诉您,她的情况不太理想,所以还需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你不要惹她动气。”
阮嘉遇不做纠缠,点点头,道谢离开。
病房里,午后大家都在小憩,静悄悄的,嘉宁也睡了,平躺着,脸庞稍侧,乌黑长发铺了一枕,展露十分绵软的温顺模样,阮嘉遇伸手碰了碰,清凉、柔软,像鱼入了水,一下子生出眷恋,也生出痛涩和酸楚。
本该是件喜事吧?目光忍不住往下移——就算不是他的孩子,也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喜事。
检查结果虽然还没出来,但他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阮嘉遇根本不敢细想,内心实在害怕,他低下头,狠狠咬唇,胸腔剧烈起伏起来,指腹不受控地,从那如瀑长发,摩挲至她柔软的脸颊。
坐了会儿,等嘉宁睡沉,他摸出手机查了下资料,叉腰在病房转了一圈,离开医院去了趟超市,买了些脸盘纸巾等生活用品,还有水果营养品。
大包小包拧回来,嘉宁已经起床,垂眸玩着手机,阳光透过窗帘,清浅的一片映得她神色懒洋洋,她也的确是懒洋洋的姿态——其实很少见,她总像一张拉满的弓,蓄势待发、又势在必得。
她没有欢迎他,但也无意驱赶他。
阮嘉遇走过去,她依然玩着手机,头也不曾抬起。
他瞄去一眼,被她敏锐察觉到,屏幕瞬间漆黑,她冰凉地睨来,声音冷锐:“你看什么?”
阮嘉遇挤出笑容,倒出温水递过去,语气放轻,故作从容:“你反应那么快,我什么都还没看见呢!”
“喝点水,身体怎么样?”他眼眸莹润,目光如水,全然就是一只犯错后楚楚可怜,摇着尾巴蹭过来的大狗狗,毛绒绒的,温柔到让人忍不住心软,“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哪里都不舒服。”嘉宁瞥一眼杯子,逼迫自己无视他,冷声冷气地说,“看见你尤其不舒服。”
阮嘉遇眨一眨眼,厚着脸皮只当没听见:“想吃点什么?我回家做,医院食堂我去看过一圈,没什么好吃的。”
嘉宁沉默不语,又摁亮了手机,随便点开了一个APP,开始刷五颜六色的小视频。
阮嘉遇放下水杯,走到窗边,背靠窗楞望着她,手往兜去,摸了摸烟盒,到底忍住,转过身又望向窗外。
湛蓝天空一望无际,洁净如洗,一墙之隔的地方,却蔓延着浓重阴霾。
气氛凝重,他说什么,她都不做理会,光明正大地把他当成空气,阮嘉遇知道她心里怨他、恨他,他也没资格委屈计较什么,三五次的冷待后,他也沉默下来。
直到主治医生过来,看神情明显要交待些什么,但碍于有“外人”在,支支吾吾扯了些有的没的,两人先后瞅他,眼神都算不上友好,阮嘉遇无奈,借口去抽烟,离开了病房。
“他就是孩子爸爸?”医生朝门的方向努努嘴,一身洁净端庄的白大褂也掩不了那股八卦劲儿。
嘉宁抿着唇,只是望着那道背影消失的方向,没应声。
医生叫徐荔,是嘉宁当年在初雪雪仗中认识的女生,北城大医学系本硕博念读,两人认识那年,徐荔就已经在读博了,后来毕业,稳扎稳打,步步攀升,成了现在的白衣天使。
同在异乡为异客,关系很容易就建立起来,但徐荔和苏雪走得更近,两人时常约着出去逛街吃饭,嘉宁融不进去,两年前徐荔和渣男丈夫闹离婚,场面闹得难堪,甚至影响到了工作,苏雪顺嘴一提,嘉宁也是顺嘴一提,将这事丢给了方锦程。
这不就巧了吗,一块雪球和一只烤红薯的缘分,牵扯出后来的千丝万缕。
徐荔“啧”一声,无不唏嘘:“我实在理解不了你。”她认识宋时清,知道那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长相好,身材好,开得起法拉利,买得起大别墅,工作也光宗耀祖拿得出手。怎么看,都觉得这两个小年轻才是男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双。
嘉宁耸耸肩,冷冷清清地笑了笑。
说回正事,徐荔问了些情况,把新的药单挂在床尾:“之前那针效果不太好,我看过你的指标,不算理想,但也不算糟糕,等下护士来给你挂硫酸镁,那东西输起来受罪,你做个心理准备。”
嘉宁点了下头。
“你的情况,我可半个字没跟他透,但他也不是傻子,肯定会知道,其实知道也好,你遭那么大罪……”
“我遭这罪又不是为了他。”嘉宁忍不住打断她,秀眉微微一蹙,轻轻叹气,“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不比他双亲俱全,还有兄弟姐妹相亲相爱,和和美美大家庭,我一无所有,这个孩子对我而言,好歹是种寄托……”
“那肯定的。”徐荔尊重也理解,抿了下唇,把笔别进口袋,无不疼惜地望着眼前这个坚强独立的姑娘,“但你也别太勉强自己,实在不行……”
“我明白的。”
点到为止,徐荔不再乌鸦嘴,她一离开,阮嘉遇就回来了。
“怎么样?医生怎么说的?有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吗?”
“与你有关?”她硬梆梆地瞥来一眼。
阮嘉遇满腔疑问被活生生堵回去,这话题便到此为止了。
晚餐之前,护士过来挂药水,针头怼进去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药水一下来,反应很快就有了——手背连着手臂都在一抽一抽地发疼,这种细密的刺痛感徐徐蔓延至全身,更难受的是浑身发热,热得口干舌燥、焦虑不安。
若非徐荔提醒过,嘉宁都以为是医院用错了药,是她要嗝屁了。
被这样折磨着,人自然没胃口,晚饭没吃几口,水倒是灌了不少。
这药得挂好几个小时,她一趟又一趟地跑厕所,阮嘉遇任劳任怨、亦步亦趋,在屎尿屁的促进下,两人的关系有所缓和。
宋时清工作忙得飞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带上鲜花过来,阮嘉遇识趣地闪人,坐去走廊等。
嘉宁住院这事儿,还是方锦程那边露了馅,他再向杨惜打听,这才弄清楚了情况,眼下看到阮嘉遇守在病房,孩子父亲是谁这种问题?还需要思索答案吗?
但两人分手那么久了,就算无法释怀,也做不了什么。
“恭喜啊!”宋时清放下鲜花,面上笑着,先道喜。
“什么喜不喜的。”嘉宁挤出一点笑,看他自来熟地把温柔的粉色玫瑰拆开,插进床头的空花瓶,“不一定能留下来,是杨惜告诉你的?”
“透了一点,让我猜得七七八八,我这些年的本事可不是白学的。”他故作轻快从容,目光从她的小腹飞快扫过,“你这就不够意思了,这事儿跟锦程打哑谜就算了,还不让我知道?”
“不是什么大事儿。”
嘉宁眨眨眼,他摆弄的粉色玫瑰属实赏心悦目,看得她浑身疼痛难受都驱散一些,但和床头大瓶小瓶的营养品和满满当当的水果挤在一起,又看得她烦躁、别扭。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天真浪漫,中年人也有中年人的成熟稳重。
视线挪开,她干脆还是看自己的吊瓶。
“情况怎么样?他……”宋时清停顿一下,往门口瞅一眼,“你们已经发展到这步了,打算什么时候办婚礼?”
“办什么婚礼?”嘉宁忍不住笑,声音淡淡的,“孩子是我自己的,跟他没关系。”
宋时清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眉头一蹙:“他不认?”
“什么认不认?”嘉宁低垂着浓郁的睫,半遮着眸中动荡的情绪,还是说,“跟他没关系。”
宋时清哑住,不管真情有几分,那三年的安宁、甜蜜总不是假的,抛却那些耳鬓厮磨、如胶似漆的回忆,他又独自爱了她多少年?她是个什么性格,他会不知道吗?这是嘉宁惯有的回避问题的方式,但凡她不愿面对的,她都会下意识地选择逃避。
阮嘉遇不认,倒也能理解。
在外人看来,他已经有继承人了,实在没必要再添一个,嘉宁的身份又尴尬,他俩在一起,家族颜面还要不要?流言蜚语必不会少,孩子生下来如何自处?子女若是同父同母倒还好说,母亲不同,那矛盾多了去了,富贵家庭都忌讳这些。
但阮嘉遇也是这般庸俗无能之人吗?宋时清一时迷茫。
嘉宁不大有精神,他没久待,寒暄几句后离开。
阮嘉遇依然守在门外,腰背如弓,垂着头,双手撑着额头,模样看着有些疲惫。
——他有什么可疲惫的?知道嘉宁现在多难受吗?
宋时清路过,瞥他一眼。
阮嘉遇抬起头来,迎上一记极不友好的眼刀,前任现任修罗场,氛围能好才有鬼了,三个人,兜兜转转到如今这个局面,也试图一笑抿恩仇,但现实发展永远千奇百怪、差强人意。
虽然无法握手言欢,但出于礼节和教养,还是要去送客的。
阮嘉遇站起身:“走吧,送送你。”
他双手插兜,往电梯口走,这个时间,医院静悄悄的,走廊没什么人。
宋时清沉默地跟上去。
“现在工作忙吗?考虑调回魁城吗?”阮嘉遇摁下电梯,回眸看他。
对视之下,宋时清突然绷紧腮帮,伸手过来,一把拎住他的衣领,眉棱紧蹙,目眦欲裂地咬牙:“你好像很悠闲啊?”
——还有心情问这些有的没的。
阮嘉遇怔愣一下,转瞬一想觉得没什么不对,嘉宁在受罪,他无事可做,什么也替不了。
无法反驳,只能任人嘲讽、宰割。
——瞧他这窝囊样!实在可气!宋时清怒火上头,扬起拳头就往下砸。
两人双双跌倒在地,拳头挥起,又砸下,一下、两下,拳拳到肉,声闷沉痛,两人都没哼声,一直只管打,一个只管挨,直到有护士路过发现,跑来拉架。
宋时清情绪激动,被拉开后还指着地上坐着的人怒骂:“你踏马什么东西啊!她到底喜欢你哪里啊!你到底哪里配得上她的喜欢!”
阮嘉遇低着头,没吭声。
宋时清眼眶通红,眼泪骤然滚落——其实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早就没关系了,他现在一门心思都在工作上,面对的都是寡廉鲜耻、为非作歹之人,沾了满身的腥风血雨,哪里顾得上情情爱爱。
从嘉宁提出分手的那刻,他就预料到会有今天,那个姑娘足够理智、清醒,但糊涂起来,你也拿她毫无办法,她有她的倔强和坚持,也有她的冲动和莽撞。
这也是她当初最蛊惑人心的一点,可宋时清很难承认,自己输给了这样一个男人。
他做了什么?他哪点值得?
手掌抬起,狠狠搓过面庞,宋时清甩开拉架的手,转身走了。
阮嘉遇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想去露台抽支烟,但怕沾染味道,还是忍住了。
鼻青眼肿地回到病房,嘉宁有点饿了,正强打精神削苹果,抬眸来看他一眼,没什么表示。
刚才那阵仗闹得挺大的,哪怕是医院,吃瓜群众也不少,隔壁床的早就把现场情况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
“我来吧。”阮嘉遇去拿她手里的水果和刀。
嘉宁松开手,欣然接受了他的好意。
苹果皮连成不宽不窄的一条,薄薄的,却一直没有断,她叹服他的细心和耐心,正因如此,她也惊讶、更怨恨他往前十几年,在那个女人的问题上,犯下的种种纰漏。
“脸怎么了?”她还是问了一句。
阮嘉遇颤颤眼睫,把光裸的苹果递过来,温声说:“摔了一跤,没事。”
“活该。”嘉宁接过苹果,悠哉嚼一口,又补一刀,“我管你有事没事。”
阮嘉遇笑一笑,沉默着坐回陪护床,偏了头,往窗外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