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周围是一片黑。只有炬子上亮着微微的光。
感觉脚下湿冷,我试着抬了抬脚,感受到了水的阻力。我抬头看去,发现这是一个半拱型的隧道,两边每隔一段距离便架着火炬,发出微亮的光。虽然不知这是哪里,可我本能的不喜欢这么阴冷的地方。我沿着一边的墙壁,扶着它顺着路往前走,终于在路的尽头,看见了人。
说人有点不准确,因为他们面有死色,无一例外的惨白。样子倒是有细微的不同,有的脖子上明显的淤青,舌头伸在外面缩不回去。有的嘴边有白沫,有的肚子上有巨大的口子,里面的器官却是无影无踪。
这里应该就是地狱了,我想。我死前是被毒毒死的,那毒毒到最后是皮肤发烂,我又觉得痒又抠不得,任由它这么慢慢烂掉,我敢说,就是玄清看见我的尸体,也认不出来是我这么个黄花大闺女。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个什么模样,我叹了口气,抬起手看了一看,果不其然是溃烂的腐肉。
本来想找个人问问这地狱是怎么个流程,现在看见自己这幅样子倒是有点过意不去了:这跑过去不是吓人家鬼嘛?我用衣服把自己遮了个大半,学着他们踏上桥排队。
前面的人都是哭哭啼啼,万分不情愿的样子,我心里十分不解,上个桥而已,怎么这般哭啼?我一向对人死后的事没有兴趣,自然也不知道这地府是什么样,干什么事的。这人什么时候投胎,怎么投胎,什么样的人投胎什么样的胎,是不是一定要投胎之类的是一概不知,唯一知道的是人间常说的要喝那孟婆汤。远处没上桥的,被几个阴兵样子的人赶了上来,我等着无聊,便一直看着那边的动静。
“什么名字?”不知何时,队伍就轮到我了。
“祝白慕。”我老实回答,看着眼前的人坐在凳子上,手里记录着什么。
“什么职业?”
虽然好奇这地府管得还挺多,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除妖师。”我话音刚落,对面的年轻人抬起了头,眼下是深深的黑眼圈,配上他煞白的脸有说不出去阴森。
“那边去。”他仔细看了看我,从旁边取了一个牌子,指着一条小道对我说道。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心下有点不安:
相比旁边那条大道,这条道上几乎没什么人。
我接过那个木质的牌子,手松了又紧,最后还是开口问了:“下一步是喝孟婆汤吗?”
“....”他像是被我逗到了,放下手上的笔,抬起头看着我:“我说是呢?”
“那可不行!”我咬咬牙,想起了我的小和尚,“能不能先不让我投胎啊?我还有想等的人。我们约好了下辈子要在一起的,那家伙寿命还长着呢,我这要是投胎了下辈子他只能做我孙子了。”我着急地说道。
听到我的话,我身后排队的人也闹腾了起来,我才明白为何有人哭泣。
“姑娘,你也看到了。”他叹了口气。“我们只能公事公办,在你这开了一个恩,后面的人怎么办?”
“我...”我还想说点什么,可对方不愿再理我,那人手轻轻一挥,我身体不受控制地走向了那条小道。我摇了摇自己的舌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却毫无用处。
也罢。
我自暴自弃,看来我实在是和玄清没有缘分啊...
好不容易把命都挂在下辈子上了,却等来这种结果。
“姑娘,得不到的,强求又是何必呢?”老方丈曾这么对我说过。我当时不肯听,以为人定胜天。
这就是对我的报应吗?
我心如刀割,像是整个心被拿出来处以绞刑,被狠狠地踩在了地上。我做的努力其实毫无用处,我只是蝼蚁一般的存在,我恨这不公的一切,我努力想要搬开这束缚的石头,却发现我的力量小得可怜,别说石头,就是随处来的一阵风,便可以把我吹得无影无踪。
我第一次恨自己这么弱小。
绝望的我在道上看见了判官。
要说判官,我本来是不认得的。所幸我还识得他头上那两个字。他似乎被我这“鬼见愁”的模样给吓到了,咳了两声才对我开口:“叫什么。”
“...”我偏过头,不愿理他。
他也不恼,拿过我手里的牌子仔细看了看,“捉妖师啊,不常见。”他笑了笑,“西边的子母河缺一个杂役,我看你挺合适,你可有意愿?”
我心中一动:做杂役岂不是不用投胎了?我在这地府多待几年,等那玄清投胎了再离开,岂不是一举两得?
“可以倒是可以。只是..”刚刚冷脸待他,现在我还有点不好意思:“只是这时间是多久?我有可否不喝那孟婆汤呢?”
他温吞地笑了笑:“这河上的堤坝啊,才刚刚开始修,怎么着也要个三年五载。等堤坝修成,你想留下还是投胎,这是随你自己的。至于孟婆汤嘛,你若是要投胎,自然是要灌上一碗的。可若是做杂役,向来只有他们求着让孟婆灌的,没有孟婆主动的道理。”
这不是柳暗花明吗?玄清那小子怎么看也不会在三五年里去世吧?我一扫之前的郁闷,开开心心地随着判官领了杂役的牌子,干起了我的阴差。
这做杂役嘛,听起来颇有身份,其实就是坐在桥边,看着底下的小鬼们搬石头建桥。
这样的事实在枯燥,你就和数蚂蚁的人一样,离不开又不能干些什么。好在这杂役不只一个,我闲着无聊,就找起了旁边的杂役大哥聊起了天。
“大哥,你是为什么在这里做杂役?”我轻轻地拍了拍身边这个长得人高马大,光看面相显得凶神恶煞的男人。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像是非常意外,“我生前是做刽子手的,杀人太多。判官说我杀气太重,来着倒是压得住那些鬼。倒是你,小姑娘样子,怎么会被派来做杂役?”
我苦笑一声,没想到我变成这个样子还有人愿意称我一句小姑娘。“我死前是个除妖师。”那判官一定是看上了我的能力,反正我不承认我煞气重。
“是这样啊。”对方露出了然的表情,“那倒可以理解。”不知道他理解的是我煞气重还是能力突出。
“这人...不是,鬼。这些鬼背后怎么有的有黑气有的没有啊?而且黑气的浓度也不太一样。”我指着正在搬石头的一群鬼给旁边的大哥看。
“姑娘怕是新来的吧?”他摸着胡子大笑,“这是煞气。生前你杀了多少人,你死后这煞气就有多浓。”
“这搬石头是个苦差事,怎么连身后无煞气的也拉来了呢?”对我而言,来这里干活倒不如投胎来得自在,阎王把这没有煞气的好人拉来做苦力,实在是不公平。
“你这又是不知道了。阎王不会让他们白干活的。这人要投胎,又分好几道,畜生道,人道,恶鬼道。这煞气重的很大可能就是投胎做畜生或者恶鬼,来这里干活,阎王会减轻他们的煞气,来世投胎,就算还是畜生那也比煞气重的好过一点。”
“那无煞气的又何必来呢?”
“诶诶诶,可不是那无煞气的就可以再次为人。什么猪啊,狗啊猫的,也都是投胎变成的,下辈子他们也有机会再次做人。所以这没有煞气的也不一定捞得到,自然也要来这里攒点功德。”
“我看啊,那还不如叫好人..鬼来干这个,那煞气重的,就活该沦入畜生道。”我有点气愤,觉得这样的好机会怎么可以让给那恶鬼。
“你还是年轻,万物讲究的就是一个平衡,凡事过犹不及。有些事是说不清的。就好比说你我吧,我杀人是自愿的吗?是我的职业。你也一样,我俩都是煞气重之人,找你所说,要变畜生我们还得比他们早。”
我脸上有点发烫,还好溃烂的脸掩饰了我的表情。“你看我这,大哥您别见笑。既然善鬼恶鬼都要收,这鬼又是怎么分配的呢?”
“善鬼?”他冷哼一声,但没有纠正我。“抓阄呗,下面就信这一套,谁运气好就是谁,哪管你是个怎样的鬼。”
我点了点头,看见不远处有上级来巡察,连忙对大哥告辞,回到自己看管的位置。
这日子要我说也实在是无聊,可没想到没过多久,就有鬼整出了幺蛾子,给我平淡的生活掀起一点波澜。
“大人!他....他占我功德!”来这里的鬼所获得的功德都是按劳动分配的,你一天搬了多少石头,砌了多少,便获得多少功德。我主要任务就是在每天任务结束的时候,给他们统计,记录在本子上,等日后上报给阎王。占功德这件事我未曾听说过,因为这里可没什么切实的工具,靠得就是人,说错了,鬼。每天任务结束的时候,他们会站在自己干活的地方,划出自己干活的领域,大家排成一长条,根据占位置的长短来划分干活的多少。
毕竟这地方是按照你自己站的位置来划分的,不存在有别人强行占领你的位置,抢占你的功劳这么一说,毕竟你自己也不会吃这个亏。这要是闹到上面,那日也没有好果子吃。
所以看着面前拉扯着走向我的两人,我陷入了沉默。
“大人!”一个背后煞气挺重的小伙子扯着一位年迈的老人,向我说道:“这老家伙占我功德!”
“你!!话可不能乱说。”老人挣扎着,似枯木的面皮皱成一团,眼泪都要流下来:“我怎么会占你的位置呢?你这么壮,我可只是个年迈的老人啊,我占你位置我也要敢啊,再说了,你可有什么证据,说我占了你的位置?”
“你趁我不在,挪了我的地方!”年轻人说着就要挥手,被我及时拉住了。
“冤枉啊!谁不知道收工的时候得万分小心,守住自己的位置?我看你是故意那时候离开,好现在来污蔑我老汉!”那老汉离了那年轻人的束缚,屁股往地下一坐,哭闹起来。
“那是我今天吃坏肚子!.....”
我被搞得脑袋昏昏。“好了,不要再吵了!”我怒喊一声,两人被我吓到了,不敢有动作。
“你有证据吗?”我看向那小伙子,老人背后可没有煞气,我自然比较怀疑是这个年轻人无中生有。
我的脸蒙住了大半,远处看起来倒也没什么。现在那小子就在我跟前,看见我的样子,竟然吓得说不出话来。
“啧。”我有点不耐。“既然没有证据,此事就这么算了吧。”我说完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第二天早上上班时我又想起了这件事。说实话,我那样的行为方式真的非常不合适,连个和稀泥的都不算,我心里带了点愧疚,那天便格外关注他们。不得不说,那青年干活还是挺利索的。
到了收工的时候,我假意离开,其实是躲在一旁观看动静。我发现那青年姿态古怪,表情也不对劲,对着后边的鬼不知说了点什么,放了两块布划分自己干活的成果后,急匆匆地往不远处跑了。
我心中暗暗疑惑:毕竟这是最重要的时刻,一般人是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的。
我继续盯着那边的动静。那老汉就站在青年位置的前方,我见他东看看西瞅瞅,十分疑惑。过了一会儿,见他悄悄地伸出脚,将靠近他的帕子往后挪了一点,自己也假模假样地往后挪了点位置。
很快那小伙子就回来了,他根据自己帕子的位置,占了自己的区域。
我想一切都很明白了。
我走过去站在两鬼面前,搞得两个鬼都是一惊。
那青年有点生气,偏过头不愿意看我,那老头则是吓了个激灵。
“你这位置,确定是在这里吗?”我不在意他们的态度,指着老头的位置,问道。
“大人,您说的哪里话啊?我不在这还能在哪呢?”他讪笑,还想挣扎。
一旁的青年像是反应过来了一样,比划了一下自己的位置,然后生气地喊道:“大人!他又占我的位置!”
“大人!他这话纯属诬陷啊!这么多人在这,你说话可不能丧良心!”老人整个脸拉了下来,“你这黑心的,煞气这么重,一定是做了不少恶,怎么现在来做鬼,心肠还是这样坏!”
周围人都凑着脑袋过来看热闹,对这里指指点点:“是啊!这就是恶鬼吧?这样一个年轻人欺负老人家,我看是要步入畜生道。”
那青年也听见了,眼中的红血丝都出来了:“你!你这老头怎么这样!”说完还要动手。
老人顺势倒在地上大哭起来。
我冷眼看着他演戏。不久之后两个阴兵不耐地朝我们这边走来,对我说道:“你们这边怎么这么喧哗?”
人群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我转过身,对着两位阴兵说道:“没什么。就是这两人昨日来我这寻道理。这位说那位老人家占了他的位置,我看他拿不出证据,就让两人先回去了。”那老人听我这么一说,哭得更加起劲:“大人啊,你可来评评理,我这老人家辛辛苦苦干了许久,竟要被这样的人抓着污蔑!我生前清清白白,没想到死后要被这样子侮辱!”
那青年气得说不出话,在一旁恶狠狠地盯着这个老恶鬼。两个阴差看了,准备结案。我打断他们,继续说道:“大人先别急。听到这样的事,我怎么好意思不作为?于是在今天下午躲在一旁观望了许久。没想到看到了有意思的东西。”我越说,那老头脸上越呆,嘴巴也喊不出声了,“这清清白白的老人家可是趁这位不注意,踢了人家的布,偷偷地挪了位置呢。”
众人看老人的目光也变了变。
“你!”那老人恼羞成怒,“我看你就是喜欢那个小白脸,被他收买了!你们都是带煞气的恶人,就想着合起伙欺负我这个老汉!”
我笑了笑,懒得和他争辩。“我猜你昨天也是在收工的时候离开这里去茅厕了吧?”我转头对那个青年问道。
“是的。”他愣了一下,如实回答道。这要是在人间,就会发现他的脸微微地红了。
“我猜昨日你是凑巧想去。但是今天并不是偶然。”我看着他,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这老头怕是在快收工的时候,给他为了什么巴豆之类的,趁人家离开不在跑来占便宜。还麻烦两位大人搜一下这老头的身,一切便可知晓了。”我指着青年,对着两位阴差说道。
两人也是精,一下就明白了,对我点了点头,便上去搜那老头的身。
结果自然是不意外地,搜出了点东西。
这事就这么了解了。我和一众鬼看着那老头被带走,目送他远去。“对了,你煞气这么重,是怎么回事?”我转头看向那个青年。这老实憨厚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会有煞气的人啊。
“说来话长。”他挠挠头,“就是村里的地主趁我不在,掳走了我的妻子,还伤了家中两位老人。我本就心怀怨恨,没想到家父因此落下病根,不久后便撒手人寰了,我母亲悲伤过度,也去了。我了了无牵挂,拿起家中的斧头,冲到地主家...将他杀了。”
看他背后的煞气,想必杀的不止是那地主一人。
这事难分对错,对我来说,这倒不算是恶。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对我来说,完全可以。
回去后我又找人问了问那老头如何处置,阴差喝着酒对我说:“他啊,阎王大人听了很生气,步入畜生道了呗,还说他十世都难以翻身。”我夹菜的手顿了顿,“活该!话说这老头背后无煞气,怎么干的事倒是十足的恶人?”
阴差喝得有点醉,左右望了望,小声对我说:“这你可就不知道了,咱们阎王其实也挺没谱的。地下的鬼都按杀过的人来判,这哪里合适?这老头虽然没害过人,但零零总总在人间可是占了不少便宜,虽没有什么害人的大事,但当时阎王翻起他的卷宗,被这个人气得半死,还问这人是不是坏死的。”
“那怎么不改革呢?”我也喝了口酒。
“哪这么容易啊?”对方继续开口,“光这对上人,名字,如何分配,地府管理就累了个半死,在仔细看卷宗,具体划分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哪有这么容易?要我说,除了直接升仙的,能来地府的,多多少少是有点问题。”
“那可不一定。”我想起我的玄清小师傅,心里美滋滋的,他就什么问题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