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暮雨坠崖浑身是伤，腿上还有穿骨的箭伤，若此时被狱卒拴在马后拖拽回去，这一路奔跑颠簸对于现在的他无异于一场酷刑。

    正这时，慕明策骑着马缓步来到苏暮雨身边，“暮雨！”他叫住正要被暗狱狱卒捆绑押送的苏暮雨，向他伸出一只手去，示意他上马同乘。

    前几日的事，仍叫苏暮雨心中留下些许芥蒂，于是苏暮雨望着慕明策的手犹豫了一下。他倒是宁可一路受罪，也不想再受到那种要挟。但他明白，大家长既然当着他的面烧毁了那门武功，就是在给他承诺尊重。此时大家长向他伸手，递过来的是一份信任，他必须接住。

    苏暮雨犹豫片刻，伸出手去握紧慕明策的手，借着他送过来的内力，轻松跃起上了马。

    为了照顾受伤的苏暮雨，慕明策把马鞍和马蹬子让给了他，自己抓着缰绳坐在后面，用腿夹住马肚子行进。

    马走得很慢，如同散步，但不是回暗河的路线，后面也没有蛛影跟随。这一路只有苏暮雨与慕明策两个人。

    “暮雨，我带你去见你最想见的人。”

    苏暮雨心中明白，大家长要带他去见的是妹妹萧朝颜。苏暮雨心中喜悦地点点头，但并未言谢。

    “怎么？就这么吝啬一个谢字？”慕明策轻叹一口气，“你是不是觉得，我是拿朝颜作为人质，换取你的忠诚？”

    “那，要看您怎样看待忠诚。大家长，若有朝一日，我违抗了您的命令，您会不会处死朝颜？”

    “呵呵，”慕明策觉得苏暮雨的答案很有趣也很实在，不气反笑了。“嗯——”他认真思考了一下，回答道，“那也要看你违抗的是什么命令。”

    “不过，暮雨，我可以对你承诺，我不会让朝颜成为控制你的把柄。”

    但有可能成为报复我的对象，苏暮雨在心中接了一句。不过，他并未宣之于口。

    “除非，你忤逆了我的底线。”

    “暮雨不敢忤逆于您。大家长，那么，我的承诺便待我取得傀之位时再向您立誓。”

    “好，我等着。”慕明策心情很好地笑笑。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何会选中你？”

    “因为我武功高？”

    慕明策摇摇头，“不，三位家主武功也很高。”

    “亦或是，您觉得我好驯服。”

    慕明策哈哈一笑，“你这匹小马驹，性子野的很，可比那三个老滑头难驯得多了。”

    苏暮雨脸色微红，他不知道这算是大家长的表扬还是批评。

    “三位家主，荣耀半生，他们获得的太多，在意的太多，胆子却越来越小，想法也越来越少。若要驯服他们，我有一百种方法。但我要做的事，他们不敢。甚至，阿喆也不敢。但我知道，你敢。”

    “大家长要做什么？”

    “暮雨，你有没有听说过家园？”

    “家园？传说，暗河弟子若年迈或负伤，不能再胜任任务，便会被送去家园，安度余生。不过，谁也没有见过。”

    慕明策又摇头，“其实，那只是一个谎言。所谓的家园，便是西天极乐。不，”慕明策未说完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我们暗河中人，并不能去到西天极乐，只会下到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暗河的主人，不会允许任何泄密的可能。任何人都不能活着脱离暗河。”

    苏暮雨抓着马鬃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虽然这个答案他早就猜到了，但此刻从大家长口中得到确切的证实，他还是觉得过于残酷了。过去消失的那些暗河家人，他们在最后满心向往的样子，一一在他心中闪过。这些人，如今已从人间地狱坠入了真正的地狱。

    慕明策感觉到苏暮雨的身体微颤，于是腾出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臂上。“不过，这几年，我建立了一座真正的家园。在那里，暗河子弟，会成为真正的家人，过上普通人的生活。这个家园提魂殿不知道，暗河的主人也不知道。如果哪一天他们知道了，那里将会变成另一座地狱。”

    “大家长，我们暗河上可杀皇亲国戚，下可灭江湖大派，那么为何，不能铲平提魂殿，脱离那莫须有主人？抑或者，您成为暗河真正的主人？”苏暮雨说着回过头看着慕明策。

    慕明策笑了一下，他觉得苏暮雨回眸注视的样子有着超出尘世的美貌，便移开目光去看着远处的山脉，不让自己生出邪念。

    “暗河的主人不可能被铲平，就算能，暗河也不会迎来光明。换一个主人，暗河并不会有任何改变。就算我成为暗河的主人，你们，也只会我在手中，变成更凶更厉的鬼。”

    苏暮雨似懂非懂地回过头，垂目沉思。

    “不过，暮雨，你若能帮我完成心愿，我可以放你回到人间，重生为人。”

    这句话若早几年听到，苏暮雨必定十分惊喜，但如今，这句话更像是一把尖刀刺入他的心脏。重生为人？一个满手鲜血的自己，他并不认为有任何可能还能够重生为人。最起码，自己的良心就不允许。

    慕明策在苏暮雨的反应里并没有收到自己预测中的惊喜，收到的却是与之相反的消沉与失落。这令他像一个捕获了意外猎物的猎人，挂上了满载而归的微笑。

    到了谷净斋门外，慕明策扶着苏暮雨下马。“去吧，去见见你的妹妹。见过以后，我会把她送去家园。她在那里会过上平安平静的生活。”

    当苏暮雨听到家园二字，微笑在他的脸上凝固了，然后渐渐淡去。到了嘴边的“谢”字又被他咽了回去。

    慕明策却对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朝颜的性命将从此与家园绑在一起，家园在她在，家园亡她亡。这一刻，苏暮雨也豁然明白了大家长的底线到底是什么。

    苏暮雨向大家长行了个礼，转身进了谷净斋。

    待苏暮雨进去，慕明策向着山林深处看去。“苏昌河！”他向着深林吼了一声。

    苏昌河从远处的一棵树后露出半个脑袋，然后嬉皮笑脸地向慕明策走来。“大家长，好巧啊，你们也来这里散步？”

    方才苏昌河备了马正准备接苏暮雨一起回苏家，却见慕明策抢先一步带走了苏暮雨，便有些不放心，悄悄跟了上来。

    面对两位高手，苏昌河不敢跟得太近，只能依稀听到两人在说着什么家园。此刻，见慕明策带苏暮雨来与妹妹相见，才放下心来。

    慕明策并没有心情与苏昌河调侃，瞪着他只说了一个字“滚。”

    他一路没有拆穿苏昌河，此刻也并不会动手灭口，是因为，他不希望苏昌河变成自己与苏暮雨之间的一根刺。

    苏昌河识相地停下脚步，转身向深林中纵身一跃，消失前还笑着回头挥了挥手，“那告辞了大家长，不用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