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与月亮的边界线上,有一团与环境融为一体的淤泥。即使是燃油提灯不能探清它的大小,唯独周遭的风声,践踏声没有丝毫的掩埋。
摇曳的橙色灯火之外能听到越发急促的气息声音,践踏声在某个瞬间停止。穿梭山林培养的直觉在疯狂敲击挂在脑垂上的警钟,这是起跳的声音。周途不等视神经传达黑影的位置,双刀护胸立即改成朝随意一侧翻滚躲避。
“呼!”
鬼魅的呼啸声从她的小腿擦过。无暇顾及是否受伤,直接转头瞪看风声的位置,可凡胎肉眼中终究慢上一步,黑影的尾气恰好从她的提灯范围消失。
以前后拳架姿态的双刀正虚空索敌,而提灯的照明范围外却是一片纯粹的漆黑。两耳四周全是深浅不一的践踏声,不管周途如何打转,提灯的照明范围依旧被牢牢锁死,光圈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对方的攻击就在脚步声消失的下一刻,周途咬牙切齿,只能再次朝命运抛出硬币。她抱膝闪避,两声落地音的重叠没有清晰传达到她的意识之中。她迅速站起身,伸长的黑影如入无人之境,直勾勾朝周途袭来。索敌未果的她将自己的刀刃朝外,护住心胸两处。
绒毛的鞭子却不偏不倚击中她的面门,额头的冲击让她整个人飞滚出去,接连蹭得满身泥土。眼冒金星中的周途勉强站起身,可还没恢复清晰的视界里赫然出现本该在她腰间的提灯。她强忍脑部的震荡,躬身等候下次的袭击。
可乘胜追击岂是人类的特长。黑影早在周途耳鸣之时绕到她的身后,清脆的践踏声悍然高亢。周途辨清耳鸣之外的清静,直接转身并用双手护住面门。
但是,手中的利刃没有碰到任何东西,自己的侧腹则遭到千钧重击。周途一如两位旅伴一般,被打飞出五米之外,在地上翻滚两圈后被石块硌到才面前减速。
此时的她感觉天旋地转,未曾消停的耳鸣外面,是一声滔天的猛兽啸叫。
连接中枢的信号被危险的讯噪遮蔽,瞳孔放大,周途的眼皮缓缓闭上,尽管在她的落地点,并无任何照明。
刘星从侧卧中摸索出地面的存在。他很熟练,双手谨慎地摸索周遭的空间,又小心从蹲姿改成站姿,经年累月的遗迹探索让他足以习惯在视野完全丧失的空间中锚定自我。他继续摸索,寻找着这片黑暗空间的出路。
意识顺着递质在大脑的沟壑中寻求信息。是的,他刚刚与两位旅伴在城郊的草地上,与令人憎恶的邪祟进行决战。死战的奖赏就是守在那只邪祟身后的山林,那一片疑似存在光之兽的山林。他只记得被击倒的自己头昏目眩,呕吐,然后视野就被涂成了黑漆。
他的脚步没有停止,接近失明的他试着遵循某个稳定的方向前进,这样一定能抵达这个奇怪空间的边缘,回到战场上。
“你真的以为能走出去?”
“是谁?”
刘星小心地侧过头,拉扯嗓音询问回荡在开阔空间中的妇女声音。
“你真的觉得你们三个人打得赢那只邪祟?”
“你真的觉得那片森林里面有你想要的光之兽?”
“你真的……很自信呢……”
连续的问题通读了刘星刚刚的思绪,他警惕地站住了脚,扬起头颅,旋转身体凝视他无从看清的高空。
“你是什么人,我为什么会在这,你能把我放出去吗。”
“你甚至不会怀疑自己吗,细狗?”
刘星迟疑地低了低头,却又立即扬起下巴发问。
“怀疑,你要我怀疑什么!”
“你已经输了!不,你就是逢赌必输的赌狗。你高估了你们三人的能力,低估了邪祟的战斗力,甚至愚蠢到去相信自己的视力,你把所有人的所有事情都搞砸了,你还有必要出去吗。”
“必要?你到底是什么人,出来,何必躲躲藏藏!”
刘星在黑暗中摆出拳架,放大的瞳孔仅凭本能搜索着声音的源头,逐渐高亢的声浪让他些微颤抖的双手恢复平静。
虚无的视野里缓缓出现自己端架起来的拳架,彼端是一处熟悉的篝火,他常用于生火的钢片炉灶。刘星诧异,半蹲身子检查炉灶,却瞥见了一双套着高跟鞋的玉足缓缓落地。他迅速起身,恢复拳架,从半压的眼眶挤出了浓烈的火药味。
玉足上方是蓝色的长裤,长裤末端藏进同样蓝色的松垮上衣,迥异隆起的胸膛之上,是一张泛着冰膜的狰狞鬼脸。那个只吃人的广场后就一直在刘星的梦里纠缠不清的冤魂,此刻的容貌比尸首更为狰狞。
刘星长吁一口气,松开了拳架,挺直自己的脊梁骨便再次发问。
“你还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我们有的是时间。你不用担心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用担心在这里蹉跎了岁月。你或许会以为我们即将建立的对话会对你非常重要。哼~”
她笑了,轻浮上扬的嘴角散发着鄙夷的鼻息,憎恶的嘴脸配上刘海上的霜屑活像某些小说里的丧尸。她的手指从长袖衫中露出,顺着生前曼妙的躯壳蜿蜒而上,落在了她只论角度仍具美色的下巴。
“但我想这场对话或许并没有你想那么有意义。”
“我们来讲讲你吧,刘星。”
一改绫罗身段,她从腐朽的身躯伸出如发条的人偶般骨感的小腿,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刘星的耳洞中回荡,催促他跟上舞会的脚步。刘星紧握的拳头松开,舒展的眉宇下挂着眯长的细眼。相反的,他的步伐声音极小,更像是一位观众,默契地跟着那具活尸绕着篝火旋转。
“你认字,从小就会读书,日里夜去最大的乐趣,就是淘鹿村的燃材堆。”
“你凭借着所谓的‘神鹿赐福’,逃避了大多数同龄人想都不敢想的劳动括免,只要把手搭在自己的上臂就能钻进书堆里一天不出来。”
“你逃避劳动,逃避现实,最终连责任都丢了个精光,甚至连读书的理由都忘记了,拿着那些下三滥的娱乐刊物翘掉了最重要的监视工作,导致村落几乎被毁灭。”
“是了,你甚至还逃避责罚,你根本罪无可赦,大家却乐呵呵地接受了你的叛逃行为。”
“在鹿村外面苟活了十年,十年,跟着那个天真幼稚的巨婴,在满是冰雪遗骸的遗迹里游荡了十年。”
二人的步速高度一致,一时间竟分不出谁才是主,谁才是客。篝火前,火光摇曳,光影交错。刘星不自觉额头上已覆上了薄霜,太阳穴的边上,一颗芝麻大小的汗滴缓缓滑落。
“你半生飘零,在那些相互勾连,连绵不休的遗迹里得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不,你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看不到。因为你看不透你们俩人所找的东西终究就是镜花水月,终究就是蹉跎光阴,终究就是一事无成!”
“住口!我们并非一无所获!”
“混账!猫已经死了,恬不知耻的丧家犬!”
二人默契地在篝火前站住了脚,双方布满霜迹的头颅直勾勾瞪视彼此。
“你想说些什么是吧,想说自己一定能再次找到属于自己的容身之所是吧。想拿那些连你们村里三岁小孩都骗不了的鬼话,来蒙骗那个在从睡袋里伸出手,探向天,连手指上有多少条疤都看不出来的村落废物是吧。你断文识字,但又是多么的幼稚。能相信那个骗了自己不知道多少年的巨婴,跟着他穿过一个又一个黑夜,一个又一个街道。”
“笑死我了,他死之前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闭嘴,你不能侮辱锦叔。”
“我为什么不能侮辱锦叔,你又凭什么来反驳我的说辞。你这个无能的败类,你害自己的父母在村子里抬不起头,害那么多人为你的娱乐送命,把整条猫村的人扔进无穷无尽的黑暗里,你甚至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嘴里的那个锦叔死在那些天煞的邪祟嘴里,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
刘星冰冷的右手恨得咬牙切齿,不自觉迈出的脚步直接踢翻了身前的铁片炉架。声音像手电的按钮,只听得叮咚两声,刘星的世界便再次陷入无垠无边的黑暗。
“我给你看个好东西吧。”
耳旁出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刘星惊然扭头,却窥不得半张鬼魅般的脸孔。视野与意识被某种流入的画面占据,刘星只觉天旋地转,头崩欲裂。但刹那间,天地又再次回归平静,黑暗。
“承东,外面太阳没那么晒了,要不要到公园去走走?”
太阳,那是什么?
不属于的刘星的视野从他的意识中铺开,占满。
目光浮动,强烈又饱含温度的光线扎穿了他的痛觉神经。视觉的主人伸出手,手指稍稍岔开漏出细缝,不拒绝,但也别过量,让敏感的瞳孔缩小,好让他看清一切。
高楼,沥青,树,公园,人工湖,车水马龙,一切都是让刘星那么的熟悉。但这番熟悉的光景的正上方,出现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存在。
一个呈正六角形,散发着庞大到把整片大地照成纯粹的白色的伟大存在。
能轻松展露脚趾的鞋被套进了视野的主人。他与另一位像是母亲一样的人物走进出了相互嵌套的双层大门后,又被某个灰色磨砂金属包厢裹紧。从不安的坠落感中离开,数米高的深色玻璃将刘星的视界包围,围池似空若满,一股如何寻觅都找不到源头强烈光源,在光滑的玄青色的地砖上留下道道乳白色的光路。
脚步声将他从惊讶中拖走,潮湿的热浪在他的脑壳上打上数个见红的十字花刀。
热气顺着眉宇上空的正六角形的天体袭来,将印象中灰暗的遗迹粉刷成明亮的奇幻世界。他看见干净清爽的地砖上没有任何的堆雪山峦,看见伫立的枯枝上挂满绿色的枝丫,看见沥青的马路上穿梭着四轮滚动的车辆。他多么想拉住视野中的人让他再细细的查看,可没想到,二人匆忙的脚步要为他带来更大的惊喜。
细薄如纱般的云层筛掉光芒中的毒辣部分,在石制的纯白地砖加上了浅浅的淡米黄色滤镜。地砖往公园的深处流动,它的右侧是公园呈深蓝色的湖面,风抚过湖面扬起粼粼飘荡的水花,激起阵阵纯白的闪光。左侧则是散落着黄色斑驳的草坪,草坪上盘着数颗巨大的树木,错柳繁枝尽情舒展,把石制的地砖的一半染成了浅墨色。
远方是无垠明亮的苍穹,似棉絮,若月尘的浮云写意地在其上挥毫。天穹的边陲耸起棱角分明的钢条,又像是这片天空的署名一般的亮眼。署名之下则是湖岸对侧树林,擒住人类居所的夹缝的他们,又活像钢筋水泥的喘息。
人在湖边缓缓渡步,雪色的飞禽自苍穹落下,又泛起阵阵的涟漪。风儿喧嚣,微弱的底噪是老人的歌谣与舞蹈。细细聆听,青春的气息中还混着迸射活力的撞击声。
他们从公园的湖面的一侧,环湖慢行至另一侧,看远方的月亮乍现。六角的巨芒攀住天空的一侧,将明亮的苍穹烧成璀璨的金色。云片皱褶,如刘星曾在书中所见的一般的,若凤凰展翅,又如飞龙在天,在即将到来的夜晚前,上演难以忘怀的天空之剧。
他的意识慢慢这美丽的世界远去。
“这才是你心中所想的,容身之所,对吧。但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电触在盘旋扭曲的脑中回旋,发黄的画面像是电触出色工作的结果,将空无一物的漆黑涂满。
那是一张报纸,一张在吃人商场中,那个吃人鬼的店门上贴着的一张发黄的报纸。醒目的大字被年月模糊了笔触,但就刘星的学识,要辨析上面的内容未免过于简单。
“太阳已消失半载,阿斯或将何去何从。”
“二零二三年十二月二十日后,太阳自西山沉没后便再无升起。后接连一个月的暴雪天气袭扰全球,多地气温在极短的时间内下降接近二十摄氏度甚至三十摄氏度……”
刘星跪倒了,尽管他的感官受到各种的遮蔽。但他失神地凝视着记忆中的碎报纸,双膝发软,手指冰凉,颤抖的头颅在拼了命地躲闪着某个东西。
“你明白了吗?”
刘星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然耳边的触觉也仅是徒劳,声音不但清晰,还相当的响亮。
“太阳已经消失了。”
“那个无论是谁,无论是多么卑微低劣的存在,只要与之对视,看上一眼就可以知道,那就是能救赎自己的伟大存在,太阳,已经,消失了。”
“那个让所有的懦弱,无能,废物,渣滓,垃圾,都能抬起头,公平地呼吸,公平地观察,公平地被温暖的太阳,已经没有了!那个就算是多么恶心的囚徒,多么歹毒的罪犯都能接纳,都能够宽恕,都能包容的太阳,已经没有了!”
“刘星,你真以为你老家那头鹿能保你们一辈子?真想过它能在你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你的身边?那那只猫呢?它现在在哪里?你能依靠什么?你可以相信什么?你可以做什么?”
“你很清楚的,你不开手电甚至都看不着路。”
“你很明白的,这些天都在吃些什么东西。”
“你很理解的,脱了你那层大衣就会冻死在街上。”
“那你告诉我啊!我该怎么办啊!我又能怎么办啊!你不是很清楚吗!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刘星的声音带着哭腔,跪在空无一物的空间中的他无助地朝无源的声线发出咆哮。他时而双手捶地,时而双手掩面。他崩溃地垂下头,那个音容可憎的尸鬼所说的话,与自己的思考可谓分毫不差。
“死啊。”
刘星从跪姿中抬起了脸,尸首的空洞的双目几乎贴上了他的角膜。他低下头,是渗透霜雪灰尘不自知的手掌心。他抬起头,是被冰雪斩出无数划痕的骷髅脸容。
“只要死了,就不用去依靠了。只要死了,就不用去相信了。只要死了,就不用试着做些什么了。你的所作所为就能够被宽恕,黑暗会原谅你,混沌会救赎你。就这样沉入无垠的死亡之中,就不会再有任何的执念,不会再有任何的烦恼。死亡不需要有意义,也本无意义,死了就是死了,一了百了,我说得不对吗?”
“刘星?”
黏稠潮湿的某种存在从他的跪地的小腿边上渗出,流淌,浸泡。水位迅速攀升。呆愣的刘星本能地站起身,无数的似手类鞭的鬼魅沿着他的肢体蜿蜒而上,把他的身躯一圈一圈又一圈的缠绕起来。他的胃囊遭到挤压,肺被肋骨扎穿,脖颈被巨力束缚,椎骨被无情折断,终究是连脸孔都被难以言明的油腻所包裹,窒息,沉入冰冷的黑暗之中。
“锦叔,如果我们一直都没有找到新的光之兽的话,怎么办。”
刘星抱着膝盖坐在稍稍高耸起来的篝火前,烧红了的饭盒里传来蒸汽敲击盖子的声音。
“继续找啊。”
锦叔的回答很快,被蒸汽烫到的手猛地缩回,又畏畏缩缩滴把手伸向吊起饭盒的铁架子,小心地转移到地上。娴熟的手法将饭盒内的开水倒进了刘星和锦叔自己的水杯中。
锦鸿捧起温热的水杯,继续补充。
“我相信黑暗的彼端一定会有光明。”
“爸爸,为什么要给我取名叫刘星呢。”
父亲站在插着小灯笼的田野边上,抱起年幼的刘星。他空出一只手,指着无边无尽的星空说道。
“流星,是每过一段时间就会从天空的一边划到另一边的星星哦。刘星,因为我希望你也能像那些划破黑暗的星星一样,去成为一颗象征光明的星星。所以,我就给你取名叫刘星啦。”
“我要跟你走,刘星,我要跟你去探险,我想知道村子的外面有什么。”
周途双手交在背后,稍稍放低身位,从身前仰视刘星。
“刘星,我来救你了,我们一起走”
王洋手持长棍蹲在刘星的身旁,凑在耳边轻声说道。
“我觉得很好,刘星。”
贺叔紧紧地握住了刘星的手,露出发自真心的笑容。
“不管是来猫村生活也好,还是你来当村长这件事也好。”
刘星将手放在心脏的正中,感受着真诚炙热的跳动。
他把手握成拳,紧紧地把握自己的意识。
“我的经历不全是失败,我所做的一切并非都是逃避。”
“我也有想要实现的愿景。”
“我在无边无垠的黑暗中学会了摸爬滚打,在无穷无尽的知识中学会了证辩明理。”
“我带着我的失败,我的过错,我的迷茫,用珍稀罕贵的光明寻找出路。”
“我的名字是刘星,寓意划破黑暗大地的光明星宿。”
“我相信,我可以,我能够,我必须。”
“我就是流星。”
鼓动的心音顺着握拳的手心传达到四肢。冻结四肢的痛彻霜冰褪成豆大的水珠。热气蒸腾,浑身如阳若焰,形如生命的赞歌在刘星的身上尽情泼墨。他气定神闲,任凭高温迸裂额面厚实的坚冰,脸部肌肉收紧放松,拽拉遭到尘封冻结的声带,咆哮阻滞光芒的黑暗。
双眼睁开,接近纯白的光芒从他的瞳孔中奔涌而出。周身血管毛孔顺势啸叫,荒草地上,好一道冲天的白色火光,烧得头顶小小天空,尽是他散发的闪耀辉煌。
视界逐渐清晰,那鬼魅冰冷的手指揉捏着重获新生的脸孔,邪魅鄙夷的声音在刘星的耳旁唆摆着轻蔑的话语。
“你不是想证明些什么东西吗?看,那不就是吗。”
草地上,视野空洞不期而遇,黑影的深处传来不解与困惑,随即更替为惊恐与愤怒。踌躇间,不明的存在正朝自己缓缓渡步。
刘星只觉得有点热。
他将按在胸口的拳头,顺势易态拉下大衣的拉链,熟练,快速,甚至有些不自然。然后往身后丢掉那护佑他免受寒夜苦楚的铠甲,好不潇洒。
背脊上粘稠作呕的某个存在,像是结疤的伤口自然愈合,消失。
光芒伴随呼吸声扩散,荒草地上,纯粹干净的白色威光把正中的刘星罩成了一个球,排山倒海之势向外扩散,爆炸。
在阿斯的上空,黑底绿字的屏幕记录了一段文字。
“已确认观察对象展现适格能力
建立观察对象档案
刘星#1
R: 245 G: 238 B:220
#F5EEDC
档案建立已完成…”
剧烈的白光将蒙尘的视野荡得干净,遁入空无的虚空平息了蜂群的绕袭。王洋摸索了一下仰躺的身子,痛觉的集体罢工让他感到无比诧异。他轻松地翻过身,朝草地上的刺眼的光芒瞟去,可流入眼球的光芒瞬间便变得柔和,舒适,一如长夜中浅浅篝火的光芒。
“周途,醒醒,该工作了。”
空灵的音声从意识的深处响起,空旷的封闭空间被强烈光线击穿穹顶,将囚禁于自我保护的神识连通翻白的眼球。周途的脸拧成一根麻绳,手捂着脸从草地上坐起身。她看着光芒下的手掌如意活动,又掂量了一下染红的侧腹,不可思议地凝视着光芒中心的人影。
白光退却,中心所在,单薄的身躯遮不住那通体的白光荧光。被白光染尽的双目转向恢复姿态的二人,伸手指向他身前的某团比他更骇人的存在。
刘星认得这个叫什么。
他早在鹿村的燃材室就见过一本动物图册。它的基础构造来讲,更接近于图册上的老虎。但是所谓的老虎,是指裹着金黄间黑的条纹,从圆鼓鼓的眸子中向四周扩散,凝结成与凶悍不成比例的短小耳朵,与让人望而生畏的碎颈咬肌。四散的胡须蒸腾着愤懑的杀气,轻轻地涂抹在浑身强韧且发达的捕猎神经。只需对视即可明白,尔等不过盘中餐,不过懦骨怯肉,不过如此。
然而,它并不只如此。
刘星不曾认得,何等生物的左右对称的双瞳之中,仍能次生出第三只眼。若仅仅是拇指大的次生之眼尚可理解,可双瞳之外又各生双眼又是什么,双瞳之下又布双目又是什么,次生三眼的上方再生对称双眼又是什么,不理解,无法理解。
刘星想从怪诞异常的脸谱中移开,但视线中的敌视不降反增。自头颅到脊髓,被强光震慑而放大的瞳孔如流如线,在它的背上开了一个又一个。不,不止是脊髓上。作呕的视线顺着金黄间黑的斑纹爬满了整个侧身,如脓包,像毒斑,爬啊爬,爬呀爬,蔓延到了四肢,收缩在白花花的肚皮上。
全都是眼睛,刘星确信,那只所谓老虎,全身都是眼睛。
可锐利的牙齿与锋利的前爪从不说谎。低吼声中挣扎起身的猛虎,周身眼珠归位,统统从浑身各个方向扭转,瞪视刘星的所在。它压低半身积攒力量,仰头血盆大口,又是一声威迫五脏六腑的咆哮。长啸直逼刘星掩捂了双耳,而半睁的眼睛中分明看到的,是随着啸叫声中闪着米白色光线的瞳孔,与再次将猛虎包装成邪祟的黑影。
亮度陡然升高数倍的荒草地上缓缓生出绿意,却又被藏躲在中球状的黑影中的猛兽践踏成泥。
刘星面无惧色,衣衫单薄的他紧握右手中的匕首,左手藏在卯拳背后便是蹬腿撼地。空气被撕成了一个又一个圆阵,化作残影滞留在二人的视觉之中。
化作残影的刃路直捣球状黑影,他半透白光,那疾驰的流萤宛若地上的流星。强劲的气流在黑影前脚才有所收敛,可飞泥溅雪的滚尘之中却不见黑泥的踪影。狡诈的黑泥早就三步合一后撤躲闪,意在避其锋芒。可融雪飞雾的正中探出了枪灰色手套,瞪得发圆的怒光之瞳正炽烈燃烧。
“光芒乍现!”
常年压低的声带被浑然爆发的言灵拉扯到极限,膨胀的光芒自掌心所指的黑影正中爆发。只窥得黑影仅是微微一颤,惊鸿的炫光震得另外二人连忙躲避。可再等王洋周途扭头看去,百目的鬼虎便再次瘫软在地,浑身上下大小眼眸翻白流涕,颤抖着一副等死的模样。
白光的散却正如起跑的枪声,回过神来的二人快速抄起身边的近身武器,以迅雷之势对疲弱的邪祟重新三面包围。未等胸腔换气的功夫,王洋的长棍已随疾步攀升,在空中刮起横扫之风。只一下,横劈的重棍就砸碎两颗拳头大小的眼睛。而周途也不逞多让,未曾脱手的匕首势如离弦的飞箭,瞬间洞穿侧背的大眼。紧接着,双手秉着刻骨的匕首,冷不丁地在虎背上划穿三四颗眼睛。
吃痛的妖虎正想张嘴咆哮,可刘星早已高高跃起,舍身下插的匕首瞬间贯穿鼻骨。单手落地的刘星趁虎口未松,趁势倒立使出舍身踢击将匕首剥离虎鼻。
三人的连攻压得虎身憋屈,翻白的眼浆如雪花般飞溅,融入夜色的大衣顿时涂满诡异白浆。
趁着舍身连击的刘星立足未稳,被接连砸伤砸损数只眼睛的百目虎立即旋身挣脱另外二人的缠斗。后撤步的王洋与停转的猛虎打了个照面,只一刹,双手码棍精准挡住迎面袭来的凌厉虎爪。但千钧之力岂是凡人能当,王洋借势将长棍插地,撑杆转身朝虎脸猛蹬双腿。虎脸孪生的复眼竟又被撕碎两颗。
吃痛的百目咬牙切齿,奋力侧跃跳出三人的包围圈。周身竟正好再次生出球状黑影。三人猛追,打头阵的周途却分明看到球状的黑影漏出了数个大小不一的洞穴,穴后赫然是他们三人方才砸碎的鬼魅复眼。
“打眼睛!”
周途高声呼喊,同时再次朝黑影深处投掷手中的匕首,早已碎裂的晶状体喷溅而出。
“哪一只!”
趁着虎身中刀踉跄的功夫,王洋成功绕袭邪祟,并朝虎躯移动的反方向直直刺出金属长棍。钝头扎入虎背,在黑影中刨出一个依稀明辨的洞口。
“都可以!”
周途蹬地起跳,翻身踩踏虎躯,从溅湿双脚的眼浆中抽出方才投出的匕首,又回蹬虎躯翻滚落地,行云流水。
而选择正面迎敌的刘星恰好跨步刹停,垂直转身正面迎向虎头。可只是一个照面的功夫,邪祟的颤音撕裂空间。趁着三人忙于护耳抵御咆哮的数秒,黑影的背后飞沙走石,刹那腾空,对准刘星的面门就是一击俯冲。被巨响震得顺势跌坐的刘星起肘架开看不见的虎嘴,伺机朝肘击的落点猛刺匕首。
听得近在咫尺的呜咽声后,刘星腾出左手攀袭虎颈,可碎睛的浆液却将他的手掌打滑。他赶紧侧过头,虎口即刻在他人头刚才位置猛然合上。趁虎嘴尚未松开,刘星便挣扎着再出肘击砸翻虎头,再次攀起左手抚脸高声呼喊制胜的咒文。
“光!”
顺势推开虎头的掌心炸出夷灭吊睛神色的雪色白光,邪祟周身黑影尽散,尚存的百目再次翻白瘫痪。可虎头依旧装胸作势,血盆大口反袭放光手掌。刘星见状连忙收回自己的左手,下一刻,左手尖端的空气就被统统送进邪虎口腔。
可躲过断肢一劫的刘星却丢失了钳身鬼虎的踪影。下一刻,迎面而来的毛绒尾巴便将他推离虎身。
另外二人正垮步入光,可光芒散去,抓狂的虎爪便顺势挠袭而来。同样双目被强光遮掩的二人就这样结结实实接下了回旋的锋利虎爪。虎爪贯入周途的侧腹,留下三道几乎撕穿腹腔的伤口后将其击飞。虎爪没有因为击飞一人而减速,而是继续撞上王洋的长棍,强行将他甩飞两米开外。
摔落的周途单手强行抓地,滑行半米刹停身子,满手的赤液的前方是暂时失明的百目邪祟。片刻,一人一兽默契地感知到了浓烈的血腥味。瘫目的巨虎谨慎地顺着气味朝周途的位置,蹒跚走来。
百目的巨虎横得吓人,浑身流涕的眼眸中隔着数颗撕碎流血的瞳孔,让本就不堪入目的躯壳更加恶心。空荡荡的胃袋不停滴摩挲,连原本渐渐冰冷的脊髓也因此渗出冷汗。周途正想伸手作势,无奈堵塞的气管直接喷出更多的赤液。气息被腥臭味掩盖,脆弱的理智让她支起手肘,缓缓朝后蠕动的身躯乞求垂涎的血齿能晚一点啃碎自己的肩椎。
瘫目眨动,挣扎的周途准确地映照在渐渐被黑影裹起的复眼之中。邪祟的动作没有迟缓,四爪曲折蹬地,一对恐有万钧之力的虎爪怕是要在下一刻把自己碾成齑粉。她吓得闭上了双眼,可炽热的白光又刺碎了她片刻的懦弱。再次睁眼,刘星挡在她的身前,熄灭的火把已经抵住了势如万钧的爪击。
“张弓,快!”
刘星背影泛起光晕,将颤抖的周途稳住。她激灵伏身,身后果真就是当初自己抛掷的弓箭。周途翻身拾走惯用猎弓,起身瞬间顺势从一旁的箭筒拉出三根碳箭。她晃动的箭锋所指,是早已支离破碎的黑影,以及里面快要被虎躯压扁的刘星。
“你要在虎头着地的瞬间射穿它的头骨,做得到吗”
空灵的指示流入周途的耳旁,无言的灵光扶稳了周途的持弓手。
以周途点头为信号,刘星的浑身绽放强烈光芒,一使劲竟然生生顶开了压制住他的虎掌,邪祟愕然扑空落地。刹那间劲箭出弓,越过恰好被光芒驱散的黑影,准确贯穿鼻根左侧的寻常眼球。紧接着,趁机绕行至虎身两侧的另外二人联合攻击。刘星迅速滑铲溜进虎腹,反手将刺刃火把猛捅入虎躯心口。而双手持棍的王洋则瞄准虎颈奋力劈斩。
清脆的折骨声顺着重棍传进了王洋的鼓膜。惊愕的巨虎昂了昂头,流矢再出,再次击穿鼻根右侧的眼球。箭劲惊魂,虎躯下的刘星见状出拳,火把打穿心脏。可连遭猛击的邪祟显留一息,半张的虎嘴正想再次咆哮。
“嗖!”
第三箭不偏不倚,整根射进邪祟的咽喉。倔强的它,终究是一个踉跄,轰然倒地了。三人自顾自的大口喘气,死战得胜使绷紧的神经瞬间松脱失力,但彼此的眼神却未敢离开这具让人作呕,却目难明辨的瘟神。
“现在……咋整?”
疑问的是周途,话还没说完便趴跪于草地上。倒地的瘟神一动不动,却又缓缓长出一层催吐甚优的粘稠黑影。
“光。”
刘星朝黑影递出食指,如愿简洁的亮斑褪去了虎尸身上的黑影。他喘着大气,补充道。
“把眼睛……挨个戳瞎,别留后患。”
三人在虎尸前操弄各自的匕首,逐颗逐颗眼球刺刀扎穿。尸首颤抖,眼浆与血液飞溅。斩肉声,剁肉声,切肉声混成能使寻常人脑浆沸腾的交响乐,在弥漫着米白色的温暖光芒的原野中肆意的拉扯。虎尸的一侧眼眸尽数摧毁夷平后,三人合力掀翻虎尸,又是一阵使人作呕的病态舞曲。
他们整整检查三遍,确信虎尸身上已无半颗好眼后,不约而同的倒在了布撒微光的草地上。
纯白的世界中,刘星的视野前方,站着一个熟悉的背影。背影没有回头,枯槁的非人尸身让胃袋不自觉翻腾。
“我不会放过你的,刘星。”
“我会一直诅咒你,藐视你,贬低你,侮辱你。”
“我仇视你,永远都不会认可你。无论你做什么。”
“你永远都不过是一只下贱的孽畜。”
“自便。”
恶毒咒骂没有为刘星的脸孔添上半道涟漪。
“我会一直看着你,藏在你的光芒无法照射到的黑暗之中,我在死亡的深渊等待你的到来。”
“我知道的,胡姨。”
刘星愕然揉了揉左肩,摇了摇头。
“我会知道的。”
尸首如融化的油彩般脱落损毁,从焚烧的烟尘中变换出刘星自己的背影。背影上,后颈睁开了一只拳头大小的病变眼睛。
“再会了,背后不长眼睛的家伙。”
语毕,便化作一缕黑风,从意识的深处消散。
“刘星,醒醒,刘星。”
“吵死了,周途,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你睡得够久的了,老大。”
刘星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两位熟悉的旅伴。他用手肘支起身子,抬起头,周途的大衣留着数道见骨的划痕,王洋也是鼻青脸肿。
“你们,不疼吗?”
“不觉得,检查了一下发现已经止血了。”
周途笑着回答了刘星的疑问,她的表情充满活力,身体动作稳定自然。他又顺势看了一眼王洋,虽然被注视让他觉得很不自在,但他确实也没有什么问题。
刘星站了起来,身体很轻盈,状态很好,套着手套的手指透出微弱的光亮。
本应是覆着霜雪的草地,在足有百米距离的圈内,竟变成欣欣向荣的绿草坪。刘星迟疑了一下,试着摸索身上的手电,还没让他发现自己的手电,王洋便给刘星递出了自己的手电。
“你怎么知道我想要手电?”
“不清楚,我就是知道。”
刘星狐疑地看着王洋,双目对视的彼此又默契地笑出了声。电光打向草地尽头的森林。原本被积雪压垮的树木尽数甩落银装,绿叶新芽,枝繁叶茂。地面灌木丛生,花繁美丽,一副生机勃勃,万物竞发的模样。
刘星试着向前来时的图书馆走去,才迈出两步便听到身后的伙伴的喊话。
“刘星!”
他转过身,朝旅伴所指看去。才踏足草地中,竟生出一朵娇嫩欲滴的红花。刘星瞪圆了自己的眼珠,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这株初生花朵。伙伴回以浅浅笑容作为对刘星的回应,他幡然醒悟,激动得像个孩子一般,在宽广的草坪上策步狂奔。
他跑啊跑,跑啊跑,足音敲响的不是新芽就是花朵,枯萎的死地沐浴着孩子疾驰的汗滴。一切就好像他从不知名的书籍中看到的一样,像春天的风一般唤醒了大地,像夏天的雨哺育了万物一样。繁花追上了他脚步,将他绊倒,但刘星却快乐地笑着,任凭大地用花束嫩草将他轻柔滴包住。
他整个人在花草的簇拥中趟成了大字,仰视着这片不曾赠予过他光明星空。两位旅伴追着他脚步,在他的身边又摊成了两个大字。
半晌。
“就在这里吧。”
“刘星?”
“在这里,建设属于我的村落。”
刘星从花草中脱壳而出,指向那栋来时扎营过的图书馆,高声地宣布道。
“我要在那座图书馆,开一个叫学堂的玩意儿,教大家读书识字,你们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哦。”“我也是。”
同伴是如此地笑着,如此地回应着他的话。
他站直了身,天边,闪过一道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