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宗的后山原本是豢养灵兽的地方,但五百年前的天裂,问道宗被波及最大,落下的一块天裂石正正好砸在后山,砸出了一个大坑。
顾望的日常就是在这个大坑中修炼,他的灵脉也是在此处修复重塑的,只是从一百年前开始,效果就越发微弱了起来。
今天是从天悲宫回来的第三天。
沈扶疏让他回来后就没再找过他,他有心想出去调查,奈何没有合适的身份,沈扶疏也是忙得不见人影,每次夜半顾望偷摸去他住处都扑了个空。
直到这天下午,沈扶疏终于找到顾望,并且带来了一个消息。
“阿望,那个人又出现了。”
沈扶疏的语气带着些疲惫,脸色也有些苍白,看起来这两天却是是忙得累坏了。
顾望起身将他扶到一边的石头上坐下,关切地问道:“师兄,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
沈扶疏拍拍他的手,安抚道:“我无事。只是原先还想着这件事师兄替你解决,但如今看来,只能让阿望自己去了。”
顾望皱眉问道:“莫非那人又干了什么杀人放火的事?”
沈扶疏道:“拂柳斋的封怀音今日早晨暴毙,横尸广场。”
“什么?!”顾望瞳孔陡然放大。
封怀音是封怀远的胞弟,亦是当年百名赤子的一员。
“所以那个冒牌货,针对的都是当时参与修建天梯的人吗?”
先是五位领头人,再是剩余的九十五位赤子。
可天梯崩塌时,天道震怒时,就已经彻底绝了修士的飞升之路,现在再来针对百名赤子,岂不是又闲又没事找事?
沈扶疏亦是有所疑惑:“他的目的暂时还未可知,只是,仙门各派已经讨论出了对应方案,剩下的赤子会送到各处望天楼保护起来。”
顾望道:“那师兄说的让我自己去的意思是?”
沈扶疏展开一个疲惫的笑:“师兄没法为你兜底了。怀远四人已经许多年未在人前露面,景明的死又已传遍修真界,再加上封怀音的突然暴毙,修真界如今人心惶惶,我亦需要参与五门的部署,调查的事,只能麻烦阿望自己了。”
后山鸟兽稀少,灵植繁盛,此时沈扶疏的话音落下,四周落针可闻。
半晌,顾望轻叹一声,“师兄已助我良多,护着我这么个罪人两百年,已经够了。”
他本也打算亲自去调查,这种事沈扶疏不该再牵扯起来,他已经因为袒护他而在仙门中饱受诟病。
“我让清衣随你同去吧,左右他视你为榜样,又敬重你,有他护着你我也放心。”沈扶疏也呼出一口气,缓缓说道。
他眉眼间的疲惫让顾望看到揪心不已,当下也不好再拒绝他的好意,只是道:“既如此,阿望也不再推脱了,不过希望师兄莫将我身份告诉他,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沈扶疏轻笑:“好。”
……
问道宗崇尚自在随性,对弟子管束并不多,除了极为严格的尊师重道。
顾望本打算随便捏个同门的身份,但沈扶疏却不同意,认为师叔就是师叔,再怎么样都是师叔,把师叔喊成师兄师弟像什么话?
顾望无奈之下只好顶替起了自家三师兄的身份。
鸿雪真人一共四位亲徒,顾望排行老四,最小的那位三师兄,是个不着家,总在外游山玩水的闲散公子。
“顶替师兄身份和乱辈分又有什么差别?都是一样的没大没小、倒反天罡!”顾望边在心里吐槽边慢腾腾地往山门走去。
此时正值清晨,朝阳初升,天边灿烂如火的霞云烧的正烈。
山门下,一名长身玉立的红衣青年正抱着剑靠在石柱上假寐。
问道宗的山门非常简陋,两根石柱子插在石阶两边,做了个标记,也就算作是山门了。石阶两边的草木几乎将石柱包裹成草柱,枝桠也都尽可能地往外伸,几乎要将本就狭窄的石阶彻底吞噬。
在这样满眼翠绿的场景,青年那抹红就显得格外突兀,又惹人注目起来。
未等顾望走近,他便已睁开双眼,淡淡地朝顾望看过来。
顾望顶着他毫无温度的视线,神色如常,毕竟,沈扶疏的易容术说是修真界第一也不为过,任是谁来也看不破。
他走到段清衣面前,礼貌地微笑道:“段师侄?”
段清衣眼神颤了颤,片刻后,才好似不情不愿地喊了一声:“宁师叔。”
之后就是如死水般的寂静。
顾望暗叹一声,心道师兄怎么就给他派了个这么冷冰冰又少言寡语的冰块,这不成心闷死他吗?
但他到底也是没有没话找话,抬脚率先往拂柳斋而去。
段清衣与他隔着三四步的距离,默默跟着。
但走出一段距离后,顾望却突然驻足停下。
然后,转身,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段清衣手中的剑,说道:“那个、你能带我御剑吗?”
他如今只是个符修,不会御剑,很合理。顾望这么安慰着自己。
况且他的三师兄鲜少出现在人前,实力几何,擅长什么,几乎没人知道。
段清衣神情未变,但顾望却微妙地感觉出了一点不情愿。
“算了,我回去找师兄拿件飞行法器。”顾望并不喜欢强人所难,当即就说道。
谁知,段清衣却微微点头,侧身让开一个位置,一副“你去吧,我在这等你”的姿态。
顾望:“……”
现在的小孩,真是太有个性啦!
等顾望回来的时候,段清衣依旧站在原地,只是却变了个姿势——他垂着眸,手中轻轻摩挲着剑上的青绿色剑饰。
剑饰上是两个晶莹剔透玉扣连接,色泽上乘,其中隐隐有流光婉转,光看就知道那是个不可多得的宝物。
这剑饰对段清衣来说应是重要之物,他看得出神,连顾望走近都未发现,直到听见脚步声,他才若无其事地收回动作,重新恢复那般冷冰冰的模样。
人是一种敏锐的动物,尤其是别人的八卦,闻到一点味道就恨不得将别人的秘密全部扒光暴露在阳光之下,供他人取乐。
顾望虽然还没这么没道德,但他看着那玉扣剑穗,却莫名的产生了一些好奇心,不过他自问和段清衣没熟悉到那个地步,也只能将好奇和那一丝微弱的熟悉感压下去。
沈扶疏给的飞行法器是一个飞舟,容量大,又非得快,还很舒适,不过两个时辰他们就赶到了拂柳斋。
此次拂柳斋赤子意外暴毙,拂柳斋宗主特地请了另外四门的人前往商讨调查。
若要说此前那些死的人都是修炼中出了差错,虽然离谱,但到底原因还算合理。
可现在乍然出现一个死于非命的,所有人心中那深藏的恐慌终于被引燃,那些幸存的赤子人心惶惶,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曾经令无数人艳羡无比的荣耀,此刻却仿佛成了催人夺命的毒药。
顾望想不通为何会有人要借他名义行此杀人放火之事,他在修真界早就已经是个死人。
如果一定要寻个缘由,他只能想到是自己还活着的事情被其他人知晓,而他正在逼自己出面。
那个人,目的是要他死吗?
可是,要他命人的有太多,他也不好说究竟是谁更恨他。
思及此,顾望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那麻烦道友带我们进去了。”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淡淡的声音。
顾望回过神来,抬头一看,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拂柳斋的宗门口。
拂柳斋的接待弟子微微一笑,将二人请了进去。
他们一到,五门就正好来齐。
事态严重,时间紧迫,人一齐拂柳斋宗主就将所有人聚在会客厅。
拂柳斋宗主是一位寿数将近的白发老者,天梯崩塌,导致天道震怒,不仅修炼比从前难度更大,也因为没有天梯,导致修士修为达到某个境界后就不会再继续突破,不能飞升,也就意味着只能慢慢老去。
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坐上主位,身旁一个眉目俊秀的青年正小心地搀扶着他。
他便是老宗主的亲传大弟子苏宋,也是下一任宗主继承人。
会客厅中不止有五门中人,还有一些或凑热闹,或担心火烧自身,前来一同解决问题的。
顾望粗略一看,大概五十来个人,基本都是各宗长老甚至宗主,可见他们的重视程度。
于是顾望拿起一把折扇,边挡着脸边带着段清衣寻了个角落的地方坐下。
段清衣坐下后就阖目养神,一副什么都不想听的样子。
顾望也对他们的谈话也没什么兴趣。
这种大会谈说好听点是集思广益,实际上屁也吵不出来什么,最后说来说去,可能还是会回到诸如“一定是顾望干的”、“就是顾望在报复修真界”之类的话。
一点意思都没有。
还不如带他去看尸体来得实在。
他垂着头拨弄着自己手中的折扇。
这把折扇是沈扶疏给他的法器——流芒折骨扇,品阶上上等,自身蕴含灵力,对顾望这样不能频繁灵力的人来说再契合不过了。
“要我说,直接就去问道宗讨个公道,顾望分明还活着,问道宗却成心欺瞒我等,如今赤子遇害,难保不是他们自导自演。”
会客厅中突然响起一道洪亮愠怒的声音。
顾望眼皮都没抬一下,压根没往心里去。
该是他的过错他向来不推脱,但这种没有充分证据的大黑锅他可没这么硬的背去接。
但段清衣却缓缓睁开了眼,敏锐地找到说这番话的人。
他的目光有如实质,那人瞬间就感受到了他这这道冰冷的视线。
“不知这位道友瞪着我作甚?”那人丝毫不惧,冷笑一声。
顾望这才想起身旁这人是他狂热的崇拜者来着,忙赶在他开口前,说道:“弟子无礼,东方宗主莫介怀。”
那人顾望是有点印象的,东方明,哪个宗门的他不记得了,只记得他曾将亲子送到祭天台,天梯崩塌时又正巧在,因此殒命。
为此,东方明曾连续半年到问道宗求个公道,要求他一命偿一命。
顾望曾经是想过以死谢罪,但他总还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苦修多年,换来的是这样一个结果。
鸿雪真人对他极为严格,吃食清淡,酒色禁沾,因为身上寄托了太多期望,他没日没夜的修炼,好好的无情道被他修成了苦行僧。
分明当时所有的人都说他道心稳固,甚至天裂之前的修真界也难找一个如他这般刻苦,又坚守本心的人。
分明……
所以他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