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相碰的清脆声响在山间回荡,博罗米尔单手持剑,将刚铎的剑术传授给皮平和梅里。那两只霍比特人热得脱了外套,在简单的格挡与进攻中、玩得不亦乐乎。
阿拉贡就在旁边蹲着,时不时在含混的烟草气中、补充一两句,即便那始终得不到博罗米尔的应和。弗罗多与阿斯翠亚坐得稍远些,迎着温和的日光,观看两人的训练,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第一段路程已平安度过。不仅是平安,这段路途说得上是极为顺利,弗罗多的刺叮剑一次也没亮过,戒灵一般恐怖的阴影也从未靠近过他们。头顶没有恐怖的生物飞过,脚下的路难走,但总归是有条路。
就算是狭窄弯绕的、怪石嶙峋的、草刺漫生的,好在霍比特人的脚掌足够厚实,精灵、人类与矮人也都穿着靴子——巫师也穿着呢。
这是个良好的开端,也像是某种预示。预告着他们南向魔多的整段征程,都将如履平地。想到这儿,持戒人才抱着膝盖、发自内心地笑了。这旅程实在是好,他们还有一天一夜可供休息。
“小心,要摔倒了。”阿斯翠亚看得入神了,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
弗罗多还未反应过来,下一刻,皮平便失去平衡,向后跌坐到了地上。他双手挥舞时、险些将剑给抡出去,惹得博罗米尔与阿拉贡一阵紧张。
“有点那意思啊,皮平。”
“谢了。”
弗罗多惊讶地看向阿斯翠亚,只看见了一闪而过的星光。他要问她如何预测出来的,后者却竖起食指,做了个保密的手势——弗罗多闭上嘴,忽然懂得了。懂得这精灵或许,不止能看见过去。
还能见到未来吗?
“你看起来有些疲惫。”弗罗多说。
阿斯翠亚揉揉眼睛,没回话。
“虽然没人问我怎么想的,但如果我要说的话,我觉得我们这是舍近求远。”金雳站在比莱戈拉斯更高两节的山石上,向着盘腿而坐的巫师抱怨,“甘道夫,我们完全可以穿过摩瑞亚矿坑,我堂伯巴林一定会相当欢迎我们。”
巫师将烟斗从嘴边拿开,放在石头上磕了两下。“不,金雳。我绝不会取道摩瑞亚,除非迫不得已。”
“为了夏尔——把他压住,梅里!”
下方笑闹声越来越大,训练场上,被缴械的皮平趁机偷袭,与梅里合力将博罗米尔放倒。那位刚铎的战士被压在地上,只能无奈地锁住二人的脖子,对着天空放声大笑。
阿拉贡终于是看不下去了,他揪住皮平与梅里的衣领,却反被他们扣住小腿,掀翻在地。行走荒野的神行客、终于体会到了夏尔半身人的威力。
“你们,”阿斯翠亚给他们下了定义,“狡猾的霍比特。”
欢笑声在山谷中越传越远,圈圈回荡,从东走到西,全然没有碰上别的声音。在这样单调的环境中,一丝异样感油然而生。最先发觉的是阿拉贡,他的笑容僵硬在脸上,这立即引起了精灵的注意。
“怎么了?”
“怎么回事,神行客?你找什么呢,你在想念东风吗?”皮平朝上喊道。
“当然不是,但我想念某种东西。”阿拉贡捡起地上的剑,向上跑了几步,将四周环视一圈,“我曾在冬青郡度过许多不同的季节,无论何时,这里都有许多动物,尤其是鸟儿。”
可现在除了眼前的一行人,万籁俱寂,仿佛这儿不存在其他的任何生命——与之相似的地点,阿斯翠亚只能想起法贡森林。
“我可以感觉到,我们方圆几哩之内全无声息,我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神行客向更高处挥挥手,“莱戈拉斯,你能否去另一边看看!”
高处的精灵停止了出神,应了一声、便向矮人身旁的巨石去。
巫师也吐出口烟,警觉地抬起头来。“也许只是这人迹罕见的地方,乍一见到四肢霍比特人,更别提还有我们其余几个,于是吃惊得出不了声?”
“但愿如此。”阿斯翠亚拍拍衣服,站起来,“但这安静很古怪,像是为了避开某种危险。但显然,我们并不具有创造危险的能力,它们绝不是为了躲避我们。”
矮人努努嘴,不是很赞成。他觉得这精灵就很危险。
“有些动物对邪恶的感知格外敏锐,比尔怎样了?”
“它吃草呢,从没吃得这么香过。”山姆回答,“有什么问题吗?”
原本放松的众人渐渐提起警惕,阿斯翠亚握住胸前的白宝石,心中渐渐平静。“不,或许没什么。我只是给出最坏的结果,而事实只如甘道夫所说。”
“不过,我们要更小心一点。”甘道夫皱着他和蔼的灰眉毛,“如果你身边带着一个游民和一只精灵,那最好是听取他们的意见,尤其当这游民是阿拉贡、而精灵是阿斯翠亚的时候。”他示意大家不要再大声说话,安静休息。
那天轮到山姆守第一班哨,而阿拉贡与两只精灵也没有睡。四周没有高大的树木,于是阿斯翠亚攀上了一条孤立的、最高的岩石。
远处的天空带有黎明的惨淡,云彩颜色昏黄,厚重而带着阴影。近几日都没有下雪,风却变得生硬了许多。沉睡的呼吸声从下方、巨石的阴影里传来,海浪一般。比尔在一旁甩尾巴,驱赶恼人的蚊虫……
这便是冬青郡所拥有的一切声响。阿斯翠亚甚至能听见发丝与皮革摩擦,并非是她的,而是背靠岩石的莱戈拉斯。他偶尔转动脑袋,她便能在高处听见。有时她远远地看过去,莱戈拉斯会报以微笑,又有些别扭地移开目光。
又是这样。就像他们重逢的那个夜晚,他们站在熟悉却又陌生的中间地段,可今日、已不再是那日了。
阿斯翠亚想弄清他是怎么了。大多数时候,他像她记忆中一般敏锐、机警,可有时候,他又显得心不在焉。她固执地认为,莱戈拉斯是绝不会畏惧的,不会畏惧这段旅程上的任何艰险。
可他显然有所顾忌。和金雳一样吗,害怕面对她的眼睛?
她以为莱戈拉斯早就知晓这一切,毕竟,瑟兰迪尔绝不会不将此事告诉他。尤其那位称得上智慧的精灵王看出了,阿斯翠亚对他的独子“很感兴趣”……原来,他从前并不知道吗?
那他就更不知道了,不知道他是她无法看穿的。
事实上,莱戈拉斯的确早就知晓,有关“星女”相关的一切。他在为另一件微小的事情苦恼,并为自己、在那微不足道的事上苦恼而苦恼。
阿斯翠亚也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受,即使一定要讲出来,她也不愿意说自己对此有些难过。但她还是想要直截了当地对他问话,问清莱戈拉斯的顾虑,哪怕只是为了留住一位朋友(面对他本人时,她从来只敢想这么多)。
她现在的行动比思想更快一步。当思考停止时,阿斯翠亚已经从高高的岩石上跳了下来,跳跃着下山去。精灵的脚步没打扰到任何一位梦中人,只打扰到了另一只精灵。莱戈拉斯还是看向她,像一位成熟的长辈。
这真奇怪。这幅面孔、阿斯翠亚大约一百多年不曾见过了。
「我有些话想问您,殿下,很重要。我希望您能回答我,这样我才知道,我是否有哪里做错了?」她问他,用一如既往的温柔,如果有人将真诚称作温柔——那人曾是莱戈拉斯。
放哨的阿拉贡好奇地往这边瞧了瞧。
「不,原谅我,你没有错。」莱戈拉斯不解,但立刻反驳。
阿斯翠亚摇摇头,又轻点了几下,最后别过头去、斜向太阳。这时,南方的远处出现一小片密集的黑斑。它像一张被投进水中的渔网,迎面而来、逐渐变大,像疾驰的一团黑烟。
精灵即将说出的话到了嘴边,又不得不咽回去。
「你要问什么,尽管问好了。」
“那是什么?那不像一朵乌云——莱戈拉斯、阿拉贡!”她向前走了两步,立在悬崖边观看,身后的两人也立即跟上来。
“逆风而来……”神行客喃喃自语。
在精灵的视力未能企及的地方,阿斯翠亚专注地看:那片“云”的形状渐渐清晰,漆黑的颜色从中间开始分散,飞向山脉的各个方向。在不远的未来,那黑色飞到冬青郡地界,一只只红眼的大号黑乌鸦盘旋翻飞,饥渴的目光扫视地面……
这乌鸦她在罗罕边界见过。
“是黑蛮地的克拉班!”
“快躲起来——”阿拉贡立即拉过山姆,将他拽进冬青树丛的阴影中。而山姆不忘灭了火堆,牵上比尔。
这些被称作克拉班的大乌鸦来者不善。它们生活在法贡森林与黑蛮地一带,常年栖息在黑暗之中,深受邪恶力量影响,很可能是大敌派来的间谍。精灵躲进低矮的树木之中,听着鸟群拍打翅膀的声响越来越近。
他们早已将方才的对话抛到了脑后,一齐紧张地、盯着远方飞来的乌鸦。它们兵分三路,密密麻麻的鸦群遮蔽日出,从原野上空飞掠而过。地面上、一团黑色的投影慢慢挪动,由悬崖扫过参差的巨石。
终于,鸦群离去。过了一阵,阴影中匍匐的四人刚想起身,一只体型格外庞大的乌鸦便飞落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白石上,停在离他们十几步远的位置。它的深陷的眼睛如同红豆,对天嘶叫的声线极为粗厉。
它一叫,那飞去的鸦群便转了个弯,又一次俯冲回来。
他们连忙缩回树丛中,等待那铺天盖地的黑影又一次过去。鸦群飞向较远的山脊,那只领头的却没有离去。它灵活地摆动着脑袋,将猩红的眼珠送到冬青郡的、每一处裸露在外的物体上。
阿斯翠亚趴在地上,能感觉到心脏在搏击土地,指尖也微微跳动。尤其当那乌鸦拍拍翅膀,从巨石上跳下来,停在离他们不过几步的位置。此时,她听见另一道渐强的心跳声,以及拉动弓弦的撕扯声。
她赶忙按住了那只精灵的手臂,提醒他不要着急。即使阿斯翠亚相信,莱戈拉斯的箭足够准也足够快,但在日光照耀的地方,风险还是太大了。
鸦群已然远去,那乌鸦迟迟不肯离开,两粒椭圆的鼻孔、似乎在吸吮这片地区所有的活人气息。
阿斯翠亚思索着,用手肘撑着,向外挪了一些。她缓缓抽出配剑,双手夹住冰凉的剑身。趁乌鸦往熟睡的梅里附近跳去,她将那颗、擦拭得血红透亮的宝石放到日光下,轻轻磕碰一声。
乌鸦立即转回脑袋,侧目凝视。太阳渐渐升起,乌鸦支起翅膀,身上的羽毛兴奋地炸起。它朝那颗举世瞩目的宝石快速蹦去,那颗红宝石却像长了腿一般,往树荫中缩去……
阿拉贡在不远处屏住呼吸,山姆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就在那乌鸦跳进两只精灵的藏身之处时,羽箭精准贯穿了它细弱的喉管,它没能发出丝毫声响,双脚朝天、死在了阴影之中。
天空渐渐晴朗,克拉班沿着他们原本的路线、一路向南。
“它们无法察觉到我。”阿斯翠亚解释道,“得快些告知甘道夫,我们的行程该有变化——”她还没说完呢,阿拉贡便已经跳起来,动手去将巨石后的巫师与博罗米尔叫醒。莱戈拉斯也将弓箭收起,从树丛中站起来。
「莱戈拉斯殿下——」精灵下意识地抬起手,想将那干净的脸上的、乌鸦的血渍擦净。可也不知是六十年太过漫长,还是冬日太寒凉,她又将手收了回来,「血。」她指着自己的鼻翼。
莱戈拉斯顺从地、用手去擦拭,阿斯翠亚则从他面前走过。远处的巫师念叨着“萨鲁曼”,而黑发精灵去摇晃那三只霍比特时,他忽然觉着自己错过、失去了什么。
“皮平、梅里、弗罗多,快醒醒——”
“克拉班……是萨鲁曼的眼线。”甘道夫手扶斑白的岩石,眺望远去的鸦群,“南去的路已受监视,我们必须取道卡拉兹拉斯隘口。”那是迷雾山脉的一条险路,比他们所走过的任何一条道,都更加危险。
但只要不是十分的危险,“那便走吧。”山姆背上大包小包的炊具,一刻也不耽误。
东方的太阳渐渐升起,这本来是个无与伦比的日出,苦行半月的远征队期待已久了。但他们终究没能坐下来,好好看看、清晨的鹅黄怎么变成耀眼的白。那在整段生命中都是极为重要的,却也不那么重要了。
“弗罗多,你想听听刚铎海岸的日出吗?”
精灵讲起故事,夏尔的、刚铎的、北方大地的、中洲的战士,就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