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精灵那轻声的、断断续续的故事中,时不时传出郁闷的声音:“这都什么破倒霉事!就因为一群乌鸦!我本来还盼着今晚好好吃一顿热乎饭呢。”
趁鸦群远去巡视,远征队撤离到冬青郡的边缘地区,按照计划、在此等候时机,绕路而行。可在此处既不能生火、也不能架锅,一行人只干坐着,还不能睡去!
“你可以继续盼着,佩里格林·图克。”甘道夫说,“说不定前面有许多你始料未及的大餐在侯着呢。至于我,我只想舒服地抽个烟斗,暖暖脚。不过,我们无论如何都有一件事可以确定:我们越往南走,天气就会越暖。”
在寒冷中思及温暖、是件浪漫又残忍的事情。树影层层的隐蔽下,众人的脸上都蒙着一层灰绿的面纱。
博罗米尔背着沉沉的圆形盾牌,坐在地上满脸严肃。可在他的耳畔、大约响起了刚铎的海浪声,像春天频繁造访的雨水一般,总使人欣喜。弗罗多与山姆或许忆起春日花园里的新苗,阿拉贡想念萝林巨树下的话语……
至于金雳,阿斯翠亚并不熟悉,于是不能猜出他双手撑着斧子、是在思考什么事情。但她想,那也与温暖的天气有关。
鸦群最后一次从头顶荡过,而林地王国的精灵望见彼此,终于记起了幽暗密林春日的样子。
克拉班的红眼将冬青郡层层监视,曾经的精灵栖居之所、已不再是宜人地段。但照乌鸦成群结队、组织性极强的架势来看,卡拉兹拉斯隘口也逃不过大敌的眼睛。
远征队在荒野之中行走了三日,一刻也不曾停歇。处在低矮的山脚仰看,那道险峻的隘口被厚重积雪覆盖,几乎纯白,可供行走的暗红色山脊被掩埋在浓稠的雾气中,看不清本来面目。
他们须等天黑动身上路,尽量避人眼目。太阳西沉,沉默的人类与精灵对坐着,身旁人的面目渐渐模糊不清。
梅里感到手脚发冷,忍不住抖抖肩膀,四下走动起来。冬日最难熬的时段来了,可他们连一小堆篝火也不能升,否则敌人的双眼就将循着火光,贴到他们后背上。
“走了,梅里!”
圆月爬上山顶,抛下一层银纱。山上的岩石投下黑黝黝的影子,仿佛人影伫立。精灵凭着良好的听力,一路上都听着巫师与阿拉贡的行路计划。他们时而产生争论,为了一条隐秘的黑暗小路。
鸟群振翅的声响从天边划过,使人心底生疑。但远征队无处躲藏。看过去时,纯黑天幕下也看不见克拉班的踪迹。
雪山,一夜未合眼,即使是神行客也对此感到吃力。但太阳将黑暗的夜晚一把掀开,揭露了琉璃似的蓝天,滚滚的白云、绒毛一样落在脚下,像是风的叹息吹起的、山顶的雪浪,让人生不得气。
可雪终究是太白了,白得没有一点儿瑕疵,让人望也望不见尽头。阿斯翠亚踏在雪上,用眼睛描摹着凸起的、山峰的形状,根据罗盘的指向,在心里绘出幅地图。但她只知方向,不知距离。
金雳起初还说上一两句拗口的矮人语,现在却已是一言不发了,阿斯翠亚听不见谁在讲话,四周只有疲惫的喘气声,以及随着声音、源源不断地从嘴里冒出的白雾。
领头的巫师累了,她身后的精灵也累了,阿斯翠亚都听出了。她尤其听见了持戒人那艰难的、近乎哽咽的声音。
“弗罗多……”阿斯翠亚在雪地回头去看,那霍比特人忽然面露惊恐。他像是被重物坠着,软了膝盖,维持不住而向后倒去,“弗罗多!”她连忙向队伍的最后跑去。
弗罗多在冰凉的雪地里挣扎,迫于这磨人的坡度,骨碌碌地向下滚了好几圈。幸好队伍有阿拉贡殿后,他眼疾手快地将弗罗多捞起来,从头到脚地收拾好了。
“戒指——”持戒人摸向胸口,那儿缺了东西。
至尊魔戒被细链穿着、躺在雪上,无动于衷地泛着淡金色,日光在戒指上照出刺眼的白。阿斯翠亚停在几步远的位置站定,不敢上前。但她注视着博罗米尔将它捡起,银色的链条碰撞出清脆悦耳的乐音,像是碎冰相撞。
他将它举至眼前,整个世界都在模糊倒退,他只能瞧见眼前这枚宝物,其中蕴藏着不少希望。博罗米尔灵魂的手在颤抖,可现实中的他却一再、坚定地朝戒指靠近。
“博罗米尔。”阿拉贡试图唤醒他。
“说来也怪,我们承受的诸多恐惧和疑虑……”那人类压低眉毛,眼中闪烁着疑惑与渴望,“都是为了这区区小物……微不足道的小物……”隔着厚实的手套,他试图抚摸戒指。
但银光一闪,轻剑擦着博罗米尔的脸侧,灵巧地、将那魔戒从他手上挑开。戒指又和着银链唱起欢快的歌,而一行人的神色各异,直到那精灵的剑锋像指针一样,指向肩头压着白雪的持戒人。
「阿斯翠亚。」莱戈拉斯低声呼唤,那名字顺着山风飘摇而下,留在了雪山中。
“抱歉,弗罗多。”阿斯翠亚耸起眉头,眼眶有些发热,“把戒指拿走,我们要继续上路了。”她在见到他时,总是会想,这件事本不是一只小小的霍比特该承受的。但诸神在上,她、他们任何一人都担当不起。
弗罗多毫不犹豫地上前,将戒指从剑上取下,即使锋利的宝剑直指他的心脏,可他看那菱形的剑锋,只是像颗星星。那戒指不再欢唱,一种失而复得的欣喜涌上心头,弗罗多忽然感到诧异,凝重低下了头。
“最好离至尊魔戒远一些。我并无恶意,这也不是警告。”阿斯翠亚迟疑了一瞬,对恍惚的博罗米尔道,“我的朋友。”
“那遵命……”博罗米尔脸部紧绷,笑得勉强,“我无所谓。”
神行客的目光锐利,仿佛要拆穿谎言,将这位刚铎人的思想盯出个洞来。但他终究做不到,因为精灵拍拍博罗米尔的后背,将他转向前路,只留一块儿坚固的盾牌朝向他。
阿拉贡神色复杂地看过去,阿斯翠亚似乎微微摇了摇头。
只要有谁能够再呼唤一次“博罗米尔”,刚铎的战士就丢盔弃甲、将放下自己的胜利。他的灵魂会扬起头颅,看见世界再次倒退回到眼前。于是他将伸直了手臂,将那枚戒指交还回去。
他向纯白的顶上走,赶上前方的矮人与精灵。
“弗罗多——”阿斯翠亚向他伸出左手。
那神行客又一次警惕起来,他腿边的霍比特却又是二话不说,牵住了精灵的手。阿拉贡抽抽嘴角,擦了把额头上的虚汗,为自己多余的想法感到愧疚。他叉着腰、朝顶上的甘道夫挥挥手,示意没什么事,可以接着走了。
博罗米尔看见弗罗多赶上来,趁机在他蓬松的头上揉了一把。
踏雪无痕的精灵牵着持戒人一路追赶,像在夏尔暖色的田野间行走,空气中弥漫着谷物的香气,还有酒馆里飘出的大笑。在半山腰的位置,另一只金发精灵站得笔直,像棵风里的树苗。
莱戈拉斯微微一笑,牵住弗罗多的另一只手,拉着他向前走。得益于一只霍比特人的重量,精灵的长靴也终于体会到了雪的温度。
“好精灵们,我也想被拽着走!”皮平面色痛苦,看来是真情实感的。
“好啊,等你走也走不动了,又在雪地里滚了一跤。”阿斯翠亚说。
“说实在的,我现在就觉得走不动了。我觉着膝盖好像让蜂蜜给糊住了,又酸又黏的,还有我这双脚也是!我说,夏尔可从没有这么厚、这么冰的雪,是吧梅里?”他蹲了下去。
梅里应了声,点点头。“皮皮,山姆现在就有招让你接着走。”
话没说完,大家就都看见了,领着比尔的山姆在右手握着口平底锅。山姆本人对此有些懵懂不解,可皮平却是立刻从雪地上弹起来,跑到巫师的灰袍子边上去。
“我错了!我还没有弗罗多那么累,可等我累坏了的时候,你们俩可得拽着我走——”他毫不怀疑!要是他耽误了弗罗多的路程,山姆那口锅会直接敲在他身上!
笑声此起彼伏,甘道夫的笑像是咳嗽声,在雪山上滚出一条路。只有矮人被蒙在鼓里,他本就不擅于长途跋涉,现在更是被雪山冻得迟钝。
莱戈拉斯转头去看阿斯翠亚,她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得仿佛有音调。他从没见过她这样的笑,他印象中的阿斯翠亚总是紧闭双唇,微微牵动嘴角,总笑成同一副样子——尽管同样得美,但总是同样的,像圣殿里的塑像。
他很想、像从前一样问她,为何这么快乐呢?
但莱戈拉斯忘记问了。他一样快乐着。
傍晚时分,一行人才吃了早餐。甘道夫与阿拉贡望着雪山的低处,不再争论,显然已经放弃那条黑暗又秘密的小路,决定去面对恶劣的天气和高山隘口。或许是由于自己的提议未被采纳,金雳看起来仍是一肚子气。
卡拉兹拉斯的山体看起来黑暗又阴沉,仿佛戒灵巨大的黑袍。阿斯翠亚仍旧去擦剑上的宝石,将它擦得比落日还要红上几分。
“从最近所见种种迹象来看,我担心红角口可能遭到监视。”巫师扶着法杖,“另外我也忧心即将来临的天气,可能会下雪。我们必须全速赶路。即便如此,我们仍需要行进两次以上,才能到达隘口顶端。今晚会提早天黑,你们一准备好,我们就立刻出发。”
闻言,精灵掏出罗盘,朝空中指了个方向。
“可以的话,我想多提一条建议。”博罗米尔站起身来,说道,“我是在白色山脉的影子底下出生的,对高处行路的状况略知一二。我们在翻过山、下到另一边之前,会碰到极度严寒、乃至更糟的状况。”
众人短暂休息的此处还有些树和灌木丛,他提议在离开此地之前,每人该尽可能背上一大捆木柴,以防山中的严寒将他们冻死。
“比尔可以多背一些,对吧?”山姆抚摸着小马的脊背,后者则悲戚地看着他。
甘道夫听取了这一实用的建议,但还是坚持、除非到了不是生火就是死亡的关头,他们决不轻易使用木柴。
月亮隐隐露出衣角,远征队再次踏上前路。一开始,他们行路的速度还很快,但没过多久,山路就变得陡峭难行:这条盘旋上攀的路在许多地方几乎消失不见,还被许多落石封阻。
煤黑色的云朵渐渐积聚,将夜色压得死一般黑。寒风刺骨,刀子一般割过脸侧。午夜时分,他们已经爬到大山的小半山腰。眼前是一条狭窄的山道,蜿蜒在左侧一堵垂直的峭壁下。
上方便是卡拉兹拉斯的山体,阴森森地躲在阴暗中,傲慢地、对人侧目而视。右边是一盆黑不见底的深渊,地面就这么突兀地、陷入万丈深谷中。
他们费力地爬上陡峭的斜坡,在坡顶休息片刻。那时,远处黑暗中、有纷乱的灰白扑面而来。阿斯翠亚伸手去接,绒绒的雪花化在她指尖,变成一股催人清醒的疼痛。
继续向前走,雪也始终没停,漫天的雪花飞飘、滚作一团,渐渐有了暴风雪的气势。在冷硬的山上,精灵的手脚被懂得麻木,黑色的长发与睫毛里,都夹杂着渐渐结冰的雪花。
风也渐渐地大起来,在山间肆无忌惮地狂奔,众人都将手中的武器插进雪地,才能勉强维持身形。脚下的积雪在逐渐攀升,终于漫过人类的膝盖。阿斯翠亚与莱戈拉斯行走在雪上,眼睁睁地看着同伴一点点变矮。
皮平伸出手,精灵赶去拉他,却被一同拽进了雪地里。
“在这么靠南的地方,除了高山,一般很少下大雪!”风的呼号中,阿拉贡的声音不再冷静,“我们并未到达高山地区,这些小道本该在整个冬季都畅通无阻,甘道夫!”
“我怀疑这是大敌的阴谋手段。”博罗米尔说,“我家乡的人说,他可以支配耸立在魔多边界上的、阴影山脉的暴风雪。他有奇怪的力量和众多的盟友。”
矮人弯腰,扶着石壁。显然这段路、让矮人中最强壮的金雳也承受不住,但他还是大声说:“哈!如果他能从三百里格开外的北方引来大雪困住我们的话,那他的手臂可真长的!”
“他的手臂是变长了。”
阿斯翠亚刚被莱戈拉斯从积雪中拉出来,拂去斗篷上的积雪,她说:“莱戈拉斯殿下,我们到最前面去走,侦查前路——前方危险未知,无论如何,我们得放慢速度,稳步前进。”
精灵踏在雪上,作为队伍的开路者。天空积聚已久的重量终于爆发,暴雪从黑暗的前方倾落,仿佛一堵白色的墙壁,重重拍打在身上。冬日的寒冷深入骨髓,队伍后方的人终究是走不动了。
大雪快速堆积起来,几乎埋没肩膀。半身人跟在大个子身后,在雪中艰难挣扎,脸几乎要贴到地面上去。寒冷的白雪倒像是棉被,将他们困在一种死亡的睡意中。
直到阿拉贡与博罗米尔将他们四人夹在身侧,负重前行。金雳边走边嘀咕,终于相信了这大雪来得邪门。
精灵在雪面上行走,不住地打滑。视线被前方的大雪模糊,寒风在耳中乱窜,但他们还是率先听清了,前方的黑暗中、传来的怪异可怕的声音。那并不像是狂风敲打岩壁裂隙的声响,听起来更像是凄厉的尖叫和怒吼狂笑,令人毛骨悚然。
“甘道夫——”莱戈拉斯立即对后方的巫师报告,“空中有凶恶之声传来!”
说话间,细碎的石块顺着山体滚下,砸在小道上。紧接着,山峰之间传来隆隆的雷响,数不清的巨石从隐蔽的高处滚滚下落,孤注一掷般、坠向行人身前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