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征队此时已到达了第一谷,大门下方的第一层、古摩瑞亚的第二大厅。只需从大厅的东端向左走不到四分之一哩,跨过一座大桥,上一段宽阔的台阶,再沿着一条宽大的路穿过第一大厅,便能走出这座深山。
第二大厅比先前的厅堂更为高大魁梧,两行石柱雕刻成巨树树干的模样,上方的粗枝开散成众多岩石浮雕的纹路,顶起高耸的天花板。红光微微照亮那光滑漆黑的石柱,在安静中燃起一团恐惧与怀疑的火苗。
火焰越烧越旺,最爱讲话的霍比特也缄口不言,将呼吸放得像落叶一般轻。他们警惕地观望四周,任何黑暗的阴影都被视作敌人。莱戈拉斯暗中握紧长弓,凝视那摇曳的火光,却寻不见一个目标。
留在中洲的迈雅一族并非仅有巫师,作为世界之初、为米尔寇所腐化的火焰灾灵,“炎魔”也与这片土地共生已久。
第一纪元结尾,维拉大军为消灭魔苟斯发动愤怒之战。大多数炎魔被打倒,但仍有一小部分逃进地底深处的洞窟、陷入沉睡。六千年过去了,仍未有人见过那怪物的真正面目。
都林的克星,墓室的典籍中曾提到这名字。
也许摩瑞亚战死的矮人见过炎魔。当他们在地下开采秘银,叮咚作响的镐锤将它敲醒了,于是银色的厅堂火光闪烁,炽热的火焰将所有金银秘宝融成一条橙红的溪流……
阿斯翠亚双手遮住眼睛,紧接着、便听见巫师说:“古代世界的恶魔,我们终究绕不开它……此敌绝非你们所能战胜,可如果外面太阳高照,仍有机会逃脱。跟我来!”
巫师大喊一声,杖尖的辉光登时亮起,将平坦开阔的前路照亮。逐渐升高的温度中,一行人不顾一切地向下奔跑。经历曲折往复的楼梯,卡扎督姆桥近在眼前,可楼梯上平白出现一道漆黑的裂隙。
跑在最前的博罗米尔尚未注意,他一脚踏空在外,挣扎间、匕首从腰间垂落,掉入黯淡的熔中。幸好莱戈拉斯及时赶来,从后方将他抱住,才叫人类没跌下悬崖。
梯下的火光连成一片,史矛革摧毁长湖镇的历史仿佛重演,暗红色的火焰将山石熏得漆黑,呛人的烟雾使人睁不开眼。
后方的霍比特紧急停下脚步,后背撞上后背,他们望着冒出火焰的沟壑,心中的惊惧无以复加。大厅里隐约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那个未知的巨物始终趟着火焰、紧紧追着他们。
“我们怎么办!”
“带着他们前进,阿拉贡……”巫师匆忙握住神行客的肩膀,仿佛已丢了半个灵魂,眼神却依旧坚定,“走出摩瑞亚,前进的方向在阿斯翠亚手中。”
两人说话间,金发精灵已轻松跃过断裂的石梯。那断处陡峭,足足有一个成年人类的身高,哪怕一步走错,都会万劫不复。弗罗多与山姆小心地踏出一步、却又齐齐瑟缩回来。
“甘道夫!”莱戈拉斯站在另一头,高声呼唤领队的名字。
巫师拨开人群走到最前方,他看着断处心生犹豫,可身后的魔影越来越近。他只能一咬牙,奋力跳了过去。前脚刚一落地,哥布林的羽箭就凭空飞来,正划过断梯的裂处。
追兵从远处赶上了。
头顶响起昆虫振翅的纷乱声响,不可计数的敌人攀爬在岩石各处、搭起弓箭,阻挠远征队的前进。
顺着来箭的方向,莱戈拉斯计算好风力,一箭命中暗处的敌人。稀疏的箭雨纷纷落下,博罗米尔双臂抱住梅里和皮平,在两只霍比特的惊声尖叫中,三人惊险落地。
可就在此时,脆弱的石梯颤抖着、又从自己身上割下一节骨骼。阿斯翠亚抓住弗罗多和山姆的兜帽,用力将他们从深渊的边缘拽了回来。脚下的石阶逐渐升温,炎魔越来越近了。
“你先过去接应,阿拉贡,这梯子支撑不了太多重量。”见那人类不肯动作,精灵躲过一箭,对他喊道,“放心!我不会留在这。”
游侠点头,奋力跳过那两人身长的裂口。阿斯翠亚率先抱起前方的山姆,在他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将他连人带锅丢了过去。黑箭擦着他的头皮飞过,似乎割断了一缕卷发。好在阿拉贡伸手及时,让山姆免过了第二箭。
持戒人也安全度过,阿斯翠亚身后、仅剩一只用斧头替她挡箭的矮人。她回头看向金雳,后者立即大叫起来:“谁也不准扔矮人!”
“没人扔得动你!快走——”
地面猛地震颤,似是巨人一脚毁灭了村镇。精灵在矮人起跳时、用力推了一把,可他还是半脚踏在滚烫的阶梯外面,控制不住地向后仰倒。在阿拉贡安置好弗罗多以前,莱戈拉斯先一步赶来,眼疾手快地揪住他茂密的胡须。
尽管金雳痛得大呼小叫,精灵还是没有松手。
脚下的石梯在颤抖,阿斯翠亚顾不上另一头的危机,急忙扯出斗篷的系带。黑色的斗篷随风飘去、跳入炽热的深渊,她快速将绳子系紧在箭羽上,拉弓对准下方。她曾发誓要效忠的人类正看过来,准备做最后的接应。
这几乎是她不可能跳过的距离。保险起见,她需要像萨鲁曼一样伸长了手臂。
“抓住!”
羽箭划过热流,阿斯翠亚脚下的桥面恰好坍塌,她向空中跃起、却没借到多少力。精灵在离地面一步远的位置开始下落,幸好整座阶梯有着向下的坡度,高度的差异使她勉强抓住救命的绳索。
可那箭射偏了。阿拉贡挤开众人、赶到桥侧去接时,一支黑箭命中他手上的戒指,发出清脆的一响。人类的指节传来疼痛,张开的五指定在半空,与埃里吉翁的箭矢擦肩而过。
差一点。
冬日、悬崖、渡鸦岭。
又一次对死亡有所预感,阿斯翠亚忘了害怕和呼吸,只竭力寻找一块儿可抓住的东西。过去的画面忽然闪回,她惊觉自己摇摇晃晃地吊在寒风里,而死去的博格正愤然举起武器——
“去国王身边!”
回忆的耳边炸响这句话时,阿斯翠亚想起事情绝对没完。手臂传来剧烈的拉扯,而她本能地抓住脆弱的绳结。她得去搭救孤军奋战的索林,或是、其实她该回到瑟兰迪尔身边。
莱戈拉斯根本没看清箭的来向,也没算清微风的作用,他忙着救回生死边缘的金雳。他仅是凭经验知道,阿斯翠亚这一箭绝不会向着阿拉贡所预期的目标。
于是,他抓住了。
甘道夫振作起最后的力气,将远征队的众人一一推向前路。踏上坚实的地面时,阿斯翠亚回头望去,那紧追不舍的怪物终于露出真面目:橘灰色的火雾中,一个头顶羊角的巨人轮廓渐渐浮现。
它的那双黄眼睛在熔岩的面孔上燃烧,背上一排火苗的鬃毛、源源不断地散发蒸气。廊上的拱顶上被它轻易融断,炎魔伸着长长的手臂,锐利的钢爪快要伸到他们眼前。
年长的精灵眉头微皱、并未呼喊,可前所未有的恐惧却死死抓住了他。他没喊出的话语被金雳叫出,那一声“都林的克星”几乎要将所有山中的幽魂叫醒。
面对千年前的邪灵,没有谁的心脏能不为之颤抖。可这从未有谁见过的炎魔,也将成为手记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阿斯翠亚平静地收回目光,站起身来,强硬地将两人的脑袋转向前方。
“跑——”
“快过桥!”
胡乱流窜的热气扑在背上,周身的温度骤然升高,从寒冬跃进到炎炎夏日。那怪物的吼声好像棕熊咆哮,踩碎了所有来时道路,震得头顶不断有石块坠落。
最后一道独木窄桥仅容一人通行,下面是深不可测的地底,但带着奔命的紧迫,霍比特也在滚烫的桥面上跑得飞快。直到踏上崎岖的石路,阿斯翠亚才发觉、身后少了一道脚步声。
巫师并没有过桥来。
浓重的黑暗被火焰侵蚀,甘道夫杖尖仅剩一抹荧光,孤零零地站在桥面中央,像天上失落坠地的一颗明星。他的银发被深山的尘埃覆盖,只剩苍白、单调的灰,仿佛时间命令他老去。
热浪烧得人眼眶酸痛,远征队的众人停住脚步,喉咙像是被人掐紧了,一句话也挤不出来。炎魔踏上桥面,身上的阴影骤然扩散,仿佛巨鹰张起的翅膀。它手中的鞭子扬起,刺目的鞭梢将风搅得悲鸣呼啸。
桥上的巫师巍然不动,他将法杖高高举起,另一手的宝剑闪着寒光。
“你不准过!”甘道夫的声音洪亮,叫暗处的半兽人全然僵立,“我乃秘火的仆人,驾驭阿尔诺之火。你不准过!乌顿之炎,黑暗之火帮不了你。”
炎魔并未应答,它双脚踏上桥面,从暗中凝结一把红剑。火焰缭绕的剑锋朝甘道夫挥砍,与格拉姆德凛直面相撞,仿佛银瓶迸裂。巫师身上散出一道纯粹的白光,将红剑碎成一股熔岩。
“滚回魔影里去!你不准过!”
甘道夫大喝一声,高高举起法杖,砸向炙热的桥面。手杖在中央敲下一道不容侵犯的命令,在山中荡起一层剧烈的波动。
怪物愤愤地抽起鞭子,在聚拢的浓雾中向前跑动。烟气越发使人窒息,灰黑的桥面却忽然从巫师的身前断开,巨石纷纷落下,那炎魔瞬间失去了立足之地。它的口中喷出火焰,像胜负重伤的巨龙般、哀嚎着向后倒去。
橙黄的火焰随炎魔一同坠落,缓缓照亮远征队的面容,烧红了摩瑞亚的每一块石头。那烁亮的长鞭从高空划过,与甘道夫在夏尔燃放的烟火别无二致。
阿斯翠亚终于放松了手掌,从桥面退回。可下一瞬,她却看见落幕的烟花再度升起,分散的鞭梢拧成一股,蟒蛇般用力地、缠住巫师的脚踝。甘道夫被扯下断桥,一双手掌苦苦支撑。
“甘道夫——”
年轻的精灵奔上桥面,却被人从后一把拽住。
“方向在你手中!”
阿拉贡的声音在沉没的巨响中、显得无比清晰,阿斯翠亚忽然被一股可怕的寒流刺中,让她从头到脚都紧张起来。她立即圈住哭喊的弗罗多,全力制止他涉足脆弱的桥面。
而断桥的尽头处,甘道夫的面上蒙着层尘土。谁也看不清他眼中闪烁的是什么,是无助的、脆弱的泪水,还是顽固的、锃亮的灵魂。阿斯翠亚也看不懂,但她听见弗罗多在哽咽,于是落了滴泪进他的发丝中。
“快跑,你们这些傻瓜。”
逐渐崩裂的窄桥上,那巫师自己松了手。一颗星星坦荡地坠入深渊,仿佛白天再也不会到来了。一切光都熄灭了,暗夜终于主宰一切。卑鄙的冷箭又从高处落下,投向分散的队伍。
除了领头的阿拉贡,谁也不清楚自己是怎样跑出摩瑞亚的。坚硬的台阶好像柔软的岩浆,将行路人的身体淹没。那一段路走得比过去所有时日加起来都要长,风里总是飘来哭泣的声音,谁也听不真切——
那究竟是天空在哭、大地在哭,还是旁人在哭,自己在哭?哭声总是在深山中层层回荡,将亡去的矮人都叫醒了。他们在永夜醒来,凝视着无穷无尽的深渊,尽矮人所能有的全部热情、嚎啕齐唱……
山外的天是那样惨淡,青蓝得没有一丝血色。山石冷硬似铁,哭泣的人们跌坐在地,硌得四肢百骸都疼痛起来。
阿斯翠亚再也听不见哭声,听不见这世界一切的声响,就好像这片土地本就是沉默的。可她还是能从远方的迷雾中听出些什么,她听见塞勒涅在墓前唱起悲歌,听见嘉维尔从那样美丽的森林中走出来,唤她的名字:
“阿斯翠亚。”莱戈拉斯只能从悲伤中唤醒一人。
“一旦天黑,半兽人就会蜂拥而至!我们必须赶到洛丝罗瑞恩森林。”阿拉贡站在远处,风将他身边的痛苦揉散了,又重新吹进胸膛,“行了,博罗米尔、莱戈拉斯,拉他们起来。阿斯翠亚,方向。”
罗盘的指针动也不动,始终朝着一个地方。
精灵轻轻抬起手臂,指向一个迷蒙的远方。那条道路高低错落,光秃的枝条一枝搭着一枝,好像怎样都到不了尽头。皮平已哭得不能自已,阿斯翠亚将他扶正时,他像个无知的幼童,第一次意识到了错误的严重性。
“弗罗多——”
洁白的山上,持戒人早已走向精灵所指的道路。他缓慢而又激进地走着,仿佛听不见阿拉贡的呼唤,也不再记得自己的名字。但他终究停下了脚步,停在凸起的岩石上。在那一处,弗罗多能回望摩瑞亚高耸的拱门。
甘道夫被困在了门中。
一滴热泪从脸上划过,他看见他的伙伴陆续走来,迎着虚弱的日光、和不近人情的微风。弗罗多想,他还是会走下去的,走在从未有人踏平的道路上。他想,还是会有人陪伴着他、一步一步走下去。
他又看见精灵,他知道精灵不属于夏尔,他只是习惯了这么说。弗罗多习惯了阿斯翠亚书写花园田野,也终于在今日习惯了她手握宝剑。他还习惯了她给出精灵的承诺,远征队的每个人都和她一样,许诺将伴他左右。
尽管弗罗多从未想要承诺一一兑现,他从未想过要他人走、同自己一样艰难地道路。
但他还是有所感激,在他疑心自己无法行路的时候。弗罗多对他的伙伴们微笑,即使笑容带着苦味。他最后看向阿斯翠亚,希望她唱给他一首宁静的歌谣,讲给他一个奇妙的故事。
可弗罗多却眼见她的神情慢慢黯淡。那精灵疑惑地看向天空,再也没有转回视线,她一声不响地倒向地面。在惊诧的死寂中,阿斯翠亚已然闭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