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上
拂兰守在小亭外,望着曲曲折折的回廊。亭外寒风幽幽,吹动白净的雪花四处飘动。屋檐,树梢,地面都被雪覆盖。
“姐姐,为什么一个人枯坐?”
姚琢玉回头,看见姚珠玉已笑着来到亭内。
姚珠玉小姚琢玉一岁,同父异母,生母死后记在姚夫人名下。
“你也坐,陪我看雪。”
姚琢玉摆手,示意拂兰不用服侍,亲自给姚琢玉倒了一杯茶。
姚珠玉接过茶,一口喝尽却不续杯,掏出来一瓶酒,笑道:“这酒我特地温了,尝尝?”
姚琢玉笑了:“那也只能喝一口,不然被发现,可不是挨一顿骂这么简单。”
姚珠玉让侍女退下,姚琢玉了然,也让拂兰带着侍女退远。
姚珠玉郑重道:“母亲让我劝你,放下哥哥,不要……再惦念他了。”
姚珠玉见姐姐脸色凄迷,心中不忍,还是坚持着说完了。
姚琢玉叹了一口气,握住姚珠玉的手道:“我难道不明白吗?你不用拿道理劝我。我现在担心的是你的婚事。”
姚珠玉道:“父母之命,媒妁之约,我约莫也不能嫁得如意郎君的。”
姚琢玉想起辛媒人,这是说严姚两家亲事的官媒。她从侍女口中得知府中要操办喜事,心中不安去见母亲,却在母亲房中见到了媒人。
她没有见过媒人,但听过出嫁的好姐妹谈论婚礼的繁琐折腾。她边听边幻想,如果自己能嫁给……可是她在这里见到了媒人,不管是给哥哥还是自己说亲,她都难以接受。
媒人见到她,愣了一下,接着大口逢迎说吉祥话。姚琢玉确定了,这是给自己说亲的媒人,而自己的婚礼六礼,已经来到问名。
姚琢玉道:“已经相中了?媒人上门了?”
姚珠玉摇摇头:“母亲没细说,我,我也没细问。”
姚琢玉默然无语。姚珠玉本就有意避开姐姐的伤心事,但姐姐却主动提起,看着姚琢玉黯然伤心,姚珠玉也跟着她难过。
姚珠玉的生母是姚大人外任期间纳的妾,但在随姚大人结束任职的归途中染疫身亡。姚珠玉一岁时被抱到到姚府,在姚夫人的抚养下长大。
姚珠玉不爱看话本,她拿自己的生活经历关照话本中的情节,认为话本描写的后院倾轧情节虚假。姚夫人待她和姐姐一视同仁,姚珠玉在开心之余也心存感激。
午饭后,姚夫人单独留姚琢玉说话,严华只好去翠园找姚钰途。
“母亲,我认命了。”
姚夫人闻言惊讶道:“锦、锦锦——”
“但是珠玉不能认命。母亲,总要周全一个人。”
姚夫人淡淡一笑,在软榻上舒服地靠着。
半晌,姚夫人轻叹道:“琢玉,你尚且不能随心随欲,你打算怎么帮珠玉。一哭二闹我用过,你也用过,难道你要上吊?”
姚夫人微微一笑道:“你是我的血脉,我没有为婚姻豁出性命,你也不会的。”
腊月梅花盛开,簇簇花朵经雪不减馨香,金黄的花瓣使人明目愉悦。正是赏梅的好时节,上至公卿下至白衣,皆设宴饮酒赏花赋诗。
姚琢玉接到姐妹的拜帖,欣然赴约。
“终于把你盼来了,婚后忙了不少吧,我足足一个月没见你了。你也不来看看我。”
赵月安不等姚琢玉行完礼,急急扶她起来。
姚琢玉笑道:“婚后自然不比以前,虽然不用晨昏定省,免不了要应付妯娌。”
赵月安拉着她往里走:“你父亲位高,兄长又是严大人的上司,她们不敢给你苦吃。”
姚琢玉道:“不说我了。你怎么样,近来还好?”
赵月安道:“除了荟娘,其他都好。”
赵月安本想揭过话茬,但看姚琢玉静静地看着自己,赵月安想了想继续道:“荟娘生的是男孩,她爹娘仗着女儿生下府里长子,隔三差五便来要钱。”
姚琢玉忍不住笑了:“堂堂太师之女,侍郎夫人,竟然差钱?”
烦恼的理由太搞笑,姚琢玉被口水呛到才停下来,赵月安则无奈地摇摇头,起身倒了一杯茶水。
“不是差钱。只是他们言行粗鄙,说话实在难听。每次来都逼得荟娘崩溃,弄得我头疼。荟娘是个好姑娘,唉,不知道怎么摊上这样的父母。”
两人又聊了些话,侍女来请的时候,赵月安低声道:“我听母亲说,朝中似要清扫。虽然无非扫些字词言语,我们也得注意些。”
“上一次是去年吧?又来了?”
“这我不清楚,总之留个心。走吧,去席上。”
筵席设在三开的大殿,大殿被各色梅花环绕。每两个坐席放一炉炭火,小几上除了鲜果糕点,还放着一个小瓷瓶。
“侍女会将完成的佳作挂在璧上,诸位夫人小姐用瓷瓶中的梅花投票,优胜者可赢得一盆五年的红梅。”
姚琢玉随众人的视线一道看去,只见屏风后有人影行礼,大概是负责挂诗画的侍女。
拂兰在磨墨,姚琢玉握笔沉思,在作诗和作画中犹豫。
拂兰磨完墨,退到身后,姚琢玉提笔作画,画的原型是小几上瓷瓶中的梅花。
姚琢玉画得很快,画完后拂兰递出去,姚琢玉看到屏风后自己的画被挂了上去。
还有客人在动笔,姚琢玉便在心里默数来者的身份。默默数完一遍,心里不由得佩服赵月安,大概只有她聚这么多人还能保持筵席和谐。
赵月安吩咐戏班开演,同时诗画投票开始。
姚琢玉走到屏风后,对着一璧诗画思索。诗画并不署名,除了自己的画和赵月安的诗,姚琢玉也不能把这些作品和作者对上。
姚琢玉最后选了一首诗,其中一句很应景,“只看红梅醉倒客,一回清酒不浇愁。”
姚琢玉选完后顺势往外走,边走边道:“炉子烧得空气闷,我们出去走走。”
殿外的雪飘飘洒洒而下,一粒粒晶莹松软,给无形的风赋上形状。
(二)下
姚琢玉一行人沿着梅花盆栽,绕到大殿后方,这里搭起一排帐篷供乐师戏班使用。
一出戏临近结束,班主领着新的戏目演员出去,回来时身后跟着唱完戏的演员。
姚琢玉闻到酒的馨香,一队侍女端着新温的酒和温暖的果品糕点鱼龙而入,没一会又端着残羹冷炙出来。
姚琢玉轻轻哈一口气,抬头看遥远的天,雪下得更大了。
冷冽的雪,冻人的风,以及……轻柔的歌声?
“勿弹绿绮琴,弦绝令人伤。勿听白头吟,哀音断人肠。”[1]
姚琢玉循着声音的方向走,只见一个身着粉袄的姑娘在帐篷外徘徊。
木花的师傅去演出,她捡一个空闲练习。冰天雪地贵人少,但她不敢去贵人多的地方,怕被识破心眼,思来想去还是在帐篷外唱。一来这里离大殿不远,二来能及时收手,不至于被师傅和班主发现。
木花这样想着,忍着寒冷努力唱,颇有决心。
终于在唱到第九出时,她觑见一角华服。她心里有底了,唱得更加卖力,声音更加婉转动听。
木花听见身后有人夸赞她唱得好听,她装作惊讶的样子转身,面上带着几分羞涩惊喜,她慢慢地、恭敬地行礼:“民女拜见夫人。”
姚琢玉先让拂兰扶她起来,再问道:“你唱得很好听,你是戏班的?”
木兰答道:“回夫人,民女是班内的学徒,因师傅登台表演,所以偷闲练唱。”
姚琢玉道:“我从大殿走到这里,听了不短的戏曲,你不比他们差。”
木花道:“谢夫人夸奖。只是班内人员齐备,我至少还要做三年学徒。”
木花说完苦涩一笑。
姚琢玉收敛笑容,正色看她。按她的说法,似乎在班内的处境并不容易,毕竟学徒不仅没有鲜花掌声,连薪水也低得可怜,班主和师傅只保证她有一口吃的有一处睡的。
那么她冒险偷闲练唱,不怕得罪师傅班主?如果吸引来的是怀有恶心的人,她又如何自处呢?
木花煎熬极了,眼前的夫人不开口,这里就没人说话,也就没人搭理她。刚才扶她的侍女早早地站回到夫人身后,再没给她一个眼神,只是注视着夫人。更后面的侍女,全都低垂着头,更不关心她。
木花站在帐篷的檐下,本吹不到雪,此刻的沉默却让她感受到衣不蔽体躺在雪地的寒冷。
姚琢玉沉思片刻道:“你……为什么进入戏班?”
木花如临大赦,快速答道:“我自幼年卖进戏班,本是做跑腿打杂的,后来被提拔为学徒。”
“既然学徒做不下去了,没有想过放弃吗?”
“夫人,您有所不知……”已经说到这里,木花释然道,“我们班主说过,入了行,要么卖艺,要么卖身。”
姚琢玉淡淡地注视她。
木花咬牙含泪跪下道:“请夫人救我。”
半晌,姚琢玉发出一声叹息,声音轻不可闻。
她示意拂兰搀人起来,自己则道:“马嵬坡下芳魂在,长生殿上谁泪多。会唱长生殿吗,下次唱这首吧。”
[1]高明.《琵琶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