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断枝人之成和,承螟蛉之岁却延楚冥灵之年。断古语之金枝……
墙上的壁画的角落写着这么一句话。当然没有念完,后面还有一长串,她的目光却开始挪移,接着看向壁画的内容。那是一个悬浮在天上的神,丝绸般的布料胡乱地缠裹在身上,正向地面上的伸出手,但地面上的人一脸不屑,她抬起手,缓缓将手中的枝条折断。来人面上露出可以以假乱真的茫然,她托着下巴,面上露出沉思的神色。她一身黑白运动服,朴素的不行,但脚上的鞋却目测三千块起步,她的神情淡淡,面容中却掺杂着不可被忽视的丽色,好似化在水中的玉。她抬手抚摸过那壁画,然后又很快收回手来。她随即侧首,那从外投映影而来的夕阳在她面颊上晕染开一大片,她抬眼看着坐在角落的那位少年,“顾盛在么?”
……
“……就这样。”少年常昇立在伞下,硬着头皮道,“她知道你不在就走了。”
他们立在墓园里,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从伞沿滑落,在地面的水洼上晕染开一大片涟漪。面前的墓碑是一个少女的,常昇知道这女孩死的“不光彩”,是跳楼自杀的。她的家里人也嫌晦气,连祭拜的人都没有,墓前空空荡荡,只有黑白照片中女孩独自绽开的笑容——他不知道为什么身侧的人对这个人念念不忘,隔两天就来祭拜一次。
站在她身侧的女人一身藏青色旗袍,一身温润气质居然压下了这样如山般厚重的巍峨颜色,旗袍又勾勒出了高挑又不瘦弱的身形,一双眼睛清冽的很,仿若可以透过万象窥清本源。她没有撑伞的手举着个烟枪,她抖了抖手中烟枪里的烟灰,没有说话。
“顾盛,”常昇沉默片刻,“她为什么找你?”
“天晓得。”顾盛吐出一口气,“还有,叫师父。”
常昇懒得改口,他知道顾盛不会在意这些,顶多只是口头上说两句。两人又沉默下来,不约而同地盯着那墓碑。直到过了半个小时,顾盛又掸了掸烟灰,才道:“走吧。”
两人便沿着潮湿的路下山。
回市区的路格外漫长,常昇开着车,外头的雨刷开着,雨水却无休无止地落下,怎么也擦不干净。常昇从后视镜看着顾盛已经睡过去了,她的烟枪还搁在一边,头靠着车窗,像是在睡梦中听雨声。常昇没说什么,很快收回目光,在踩下刹车的时候给顾盛披了件衣服上去。
顾盛缓缓睁眼,她看见车停在了自己熟悉的店门前。常昇在店门口烧了两张纸,才敲了敲车窗让顾盛下来——这叫封尘仪,是他们这一行的人特有的仪式,在出去后重新进入自己管辖的地域范围内要烧一张金箔纸,出去时也要烧纸,常昇也没弄清楚过为什么,但顾盛就是这么教他的,他也就这么做了。且顾盛是个病秧子,这种烧灵的事她是从来不沾的,每次都要常昇代劳,让他替自己烧一份。常昇在雨幕间看着顾盛懒散地垂着眼,一点点挪动着来到车门这边,打开车门,下意识地伸出手,常昇便接住她的手,搀扶着她下了车。
“老爷子不在?”顾盛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她掀开帘子往里头走去。
“他去处理一处邪灾了。”常昇说着,看着门口烧掉的碎屑被雨水冲走,“很棘手的邪灾,似乎是在……椿门那边,他不跟我说这些——说是又是什么禁忌。”
顾盛胡乱地嗯了一声,她立在那副画前,抬起手来摁在那少女攥着的金枝处,低声喃喃道:“断枝人之成和,承螟蛉之岁却延楚冥灵之年。断古语之金枝,封万世之邪祟。”
常昇看着自己师父念完这一通,却几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外头的雨只停了一瞬,随即又瓢泼而下。他只好上前几步,接着替顾盛念了一遍,外头的雨瞬间暂停,画上的人影开始挪动,天神开始走到少女面前,随即画面定格在这一瞬,暴雨又倾泻而下。
顾盛的神情恹恹的,像是提不起精神,她对此毫无反应,随即转身掀帘离开了。
常昇知道自己师父生气了。
不过生的是她自己的气。
断枝人,正如顾盛刚刚所念——成立和延续的人都是凡人之躯,却延续了将近三千年,他们主要负责切断地底的邪祟的蔓延并处理阳间的一些事。断枝人这一脉分三种人,符阵,御器,御灵,顾盛哪一门都不精通,偏偏什么都会一点,但她的气太微薄了,所有法术都是浅尝辄止,只能了解一些表面的东西。她偏偏还是坤阴这一脉的嫡系,当初顾老爷子捡回她来时说她必成大器,但在断枝人其他七象的继承人眼中,顾盛典型的就是废柴加病秧子——顾盛的身体也羸弱,常年都在咳嗽,脸上一贯的没什么血色。
常昇听惯了这些言语,一开始他还会勃然大怒,后来被顾盛劝了一次后就不再说什么了。
但他记得顾老爷子离去的那天,顾盛撑着伞在墓碑前立了很久很久。
以至于如今的顾老爷子,只是学术不精的顾盛用自己的心尖血弄出来的傀儡罢了。
常昇垂着眼,却突然看见一道人影从窗外闪过。他的睫羽狠狠一颤,随即看到那人的衣衫下掉落了什么东西,常昇推开门,捻起那封信,随即打开。上面只有用狂草写的两个字,显然出自这一代道阁首座“嵢绝”的手笔,上面只有几个字:
急宣。
由于“顾老爷子”不在,名义上的掌门顾盛便穿上了一身断枝人八象掌门之一的特定服饰,长袍委地,上面纹着的是绵延不绝的千里江山图,她依旧端着那烟枪,长发简单用羽冠一束,除了那掩盖不住的病气,看上去十分的飒爽落拓。依旧是常昇开车,他穿的比顾盛简单,简单的黑色西装便足以。顾盛这次上车没有睡觉,她端着烟枪看着车窗外,两人又开出了市区,来到了一片山林间。这里的山林就是道阁的所在地,道阁奉行隐居之道,所以选的住址都是隐蔽的,当然,里面的装潢堪称隐蔽的奢华,亭台楼阁,流水潺潺,顾盛十分熟练地带着常昇拐过一个又一个走廊,来到了正堂。侍从为他们脱去鞋子,顾盛便走入了那四处排放着古器的地方,门内是嘈杂的人声。
“是那家伙的风格。”顾盛嗤笑一声。
“什么?”常昇有些茫然。
“我说嵢绝。”顾盛笑了下,她那烟枪指了指道路两旁摆放在玻璃展柜中的古器,“他从小喜欢这些——道阁很大一部分开支都是他拿去买古器用的。上次来还没成这样子。”
常昇不是没听过顾盛提起嵢绝。他跟顾盛一起长大,所以顾盛对于道阁的布局格外熟悉;他很年轻,才二十三,对于统领八大家的道阁首座来说,有些过分年轻了。但他偏偏就是坐稳了这个位置,手腕强劲,该有的杀伐果决一样不落,他最爱穿一身黑色长衫,坐在长廊上喂鲤鱼,然后某天在顾盛的凝视下一口气喂死了五条鱼。
“哇哦。”顾盛在旁面无表情地鼓掌。
嵢绝淡淡道:“所谓‘过犹不及’,就是如此——治理断枝人的组织也是一样。”
然后在接下来的三天内,他大刀阔斧地整顿了下四家,以翊楼的名义处置了一大派勾结起来贪污断枝人公款的人——没人知道他跟顾盛说的话是不是一种事先提示。
顾盛想到这里,摇了摇头。她和常昇立在门口,听见里头的通传,随即大门缓缓打开。顾盛听见了那些人没来得及结束的闲言碎语,她侧首朝着他们微笑,弄得那些人打了个寒战。她缓缓走到右列第二位的位置坐下,常昇站在了她的身后。她端坐着,手却端着烟枪在桌上磕了磕,嘈杂声便如潮水声褪去了。顾盛抬起眼,看见了嵢绝在低头憋笑。
常昇:完蛋,祖宗要发火了。
“……”果不其然,顾盛淡淡道,“首座,召集八大家、翊楼和尊院,是为何?”
八大家,分别为乾阳、坤阴、震雷、巽风,坎水,离火,艮山和兑泽,按照综合实力如财力、领导力和控制的资源等来进行评估,这个排名是流动性的,每十五年更迭一次,倘若排名低的家族的实力已经超过了前面的家族,便可以取而代之——在顾盛继任掌门七年后,坤阴的实力一天不如一天——即便来了个常昇这个天才——所以底下的人都蠢蠢欲动。嵢绝又介于跟顾盛的私交不好插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盛心力交瘁地暗中处理和巩固地位。顾盛的实力不涨,但是打理事务的实力日益增加,勉强压服了底下的一群人——包括那个来找顾盛却没见到顾盛的人,扬言要直接取代坤阴之位的兑泽掌门的继承人景鸿。至于翊楼和尊院,一个是独立于八大家和道阁的监察部门,实权极大,甚至可以直接无理由扣押八大家各掌门的继承人;一个则是属于道阁的执行机构,也是断枝人最有力的后援。
尊院某位长老缓缓道:“小盛,这句话应当是乾阳掌门才有资格问吧?”
“那就烦请乾阳掌门再说一次。”顾盛吸了一口烟。
乾阳掌门簪玉轻笑一声,她倒是很配合,“那么首座,动用‘琛令’召集八大家,意欲为何?难道是因为兑泽掌门继承人景鸿失踪一事?”
“不错,”嵢绝一摊手,“的确跟此事有关。”
“诸位,椿门那边出现了一种强度直逼十二级的邪涡。根据尊院的调查,目标是一所学校。政府已经向我们发出了求援消息,请求我们在不封锁学校引起恐慌的情况下处理此事。我曾跟最擅长处理邪涡的兑泽掌门继承人景鸿面谈过,希望她能出面解决此事,景鸿很快答应,她去后的第三天开始失联,随即保命符失效,诸位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十二极的邪涡?少见。”坎水掌门继承人戚柏抱臂道。
有人在底下窃窃私语道:“坤阴不是已经派去了……那个……傀儡吗?”
顾盛的指尖略微蜷缩一下。
“的确,我们也跟坤阴掌门继承人常昇商量派去人手解决,坤阴便派出了傀儡协助处理。”嵢绝的控场能力一绝,他说到这里叹口气,“可惜傀儡也失效了——傀儡的命线已经由顾盛那里过渡到尊院那里。根据尊院的持续调查,这个邪涡还在不断扩大。”
“邪涡不是只可能……”
“对啊,邪涡不是只可能在一里范围内吗?”
“不断扩大的邪涡……邪涡本身就是很恐怖的存在——”
“是不是邪涡的底层构造被动过了?我申请翊楼协助调查!”
“翊楼已经在持续跟进,”嵢绝温和道,“但是诸位知道的,翊楼需要时间。”
“好了,”顾盛用烟枪敲了敲桌子,“废话少说。直接告诉八大家需要做什么就行。”
嵢绝对她的冒犯举措也不动怒,只道:“那么我请求震雷排序第二的执行者……”
“巽风排名第三的执行者……”
“离火排名第一的执行者……”
“以及,坤阴掌门顾盛。”
顾盛抬起眼来。常昇也呆住了,他上前一步,“首阁……”
“顾盛,”嵢绝看向顾盛,“你愿意吗?”
“……”顾盛看着他的目光,随即笑起来,她吸了一口烟,“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