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罗纪4573年2月17日的冬天，没落已久的商铺旁出现了两个身穿斗篷的人，还有一只长相奇异的狗。

    大雪纷飞，洋洋洒洒，已经沦陷的人类基地大街上行人神色匆匆，黑暗和静默笼罩了一切，整个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基地经常报道战况的外显大屏因为断电的缘故很久没有亮过了。

    没有人注意到大街上突兀出现的两个人。

    “你还会回来吗？”男人颤抖着声音，说。

    借着银练如水的月色和晴光映雪的冷光，血红如瀑的长发被整整齐齐梳成长辫在身后，辫尾还缀着两颗闪闪发光的小三头犬齿。

    “我是你命中仇敌，你希望我回来？”K博士的眼中映射着如银似雪的光芒，细看之下，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哀伤。

    “不会。”他斩钉截铁道。

    斯图亚特从未有过一刻感受到如此彻骨的寒冷。

    K还要走，身后的披风却被男人仓惶之下的动作抓住，他听到男人如同一个小孩子一般天真地、颤抖着、充满恐惧地问：“那‘他’呢？”

    “空壳而已。”K冷冷扯回披风，消失在原地。

    “可你借了他的身体！”

    暮色的天穹下传来男人冷入骨髓的声音：

    “他本就是我在人间的躯壳。”

    ……

    酒馆里橘黄色的灯光笼罩一切，烟雾缭绕，灯火通明，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彻夜不眠的一批大兵三三两两坐在污渍刀痕斑驳的长凳上，桌子上摆着满满的各式各样的酒。

    只有王城基地的士兵还能如此奢侈，边上看热闹谈八卦的群众早在他们进来之前就已经喝完了，空空如也的酒杯一如钱袋，掐着晃都晃不出一个响。

    大兵们接地气得多，也热情的多，大手一挥请大家喝酒，于是气氛热烈活络，达到了有史以来的高潮。

    “啧，你们是不知道。”请喝酒的雇佣大兵边喝酒边打了个长长的酒嗝，“那些虫子被烧得屁滚尿流，浑身劈里啪啦地响。”

    “那黑暗精灵罗丝呢？”一个瘸了腿的中年男人问。

    “哟。”大兵怪叫了声，他伸出手指转了一圈：“她居然是条虫子，还差点咬伤了血族的达斯特执事。”

    “达斯特？他不是犯罪被关起来了吗？”

    “大敌当前这不是将功抵罪嘛。”一个嘴角泛着啤酒花的大兵说，“倒是血族另外的几个执事，都伤得不轻。”

    “听说诺亚执事很厉害，他也受伤了？”又一个人问。

    最开始的大兵哐啷将酒杯重重放在酒馆蹭起木刺的桌子上，醉醺醺道：“三年了，大陆联盟死的死伤的伤，你们还指望什么呢！”

    “本来以为精灵挺厉害，结果虫疫感染最快的就是他们，人类、狼人更完蛋，血族那个亲王又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看血族也快完了。”

    说着，他抹了把脸上冰冰凉凉的液体，“我宁可哪天在战场上被虫子吃掉，总好过变成杀人的虫子。”

    有人疑惑：“血族亲王又失踪了？那你刚才说的把那些虫子烧得屁滚尿流的是谁？”

    大兵一拍大腿：“你们不会以为是那个亲王吧？哎呀，是一个叫约书亚的混血种，特别厉害。”

    “他的火焰魔法在战场上大杀四方呢！”

    砰！

    酒杯打翻的声音在吵嚷与静谧相接之时突兀响起，所有人的目光不禁被吸引过去——

    那是一个戴着兜帽的男人。身体掩映在角落，为数不多的不起眼的阴影处。

    即便离得远，他缓缓捡起了地上的酒杯碎片，苍白的指骨和尖利的指甲出卖了他的种族。

    “血、血族？”

    一个人吞吞吐吐的声音打破了静谧气氛。

    男人慢慢抬起脸，扫视周围，血色的眼眸所及之处不禁有人咽了咽口水，俊美如天神的脸庞昭示着不凡的身份。

    就在男人拍拍沾了酒液的衣服准备离开酒馆时，身后传来一道大胆却又胆怯的声音，他都不用回首，是那个请客的大兵。

    “亲、亲王殿下。”

    男人顿住脚步，大兵见他停下，咽了口口水，大着胆子继续往下说：“您、您是不是知道什么？”

    斯图亚特努力克制脑中翻涌的思绪，平静吐出几个字：

    “战争很快会结束。”

    没人不对这句话深信不疑，因为没人不认得这张脸。

    因此在男人踏出酒馆后，酒馆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欢呼和笑声，喜极而泣的人们和热泪盈眶的佣兵们紧紧拥抱，激烈而嘈杂的讨论和尖叫简直要将屋顶掀翻。

    不久，前方战场传来捷报，黑魔法虫疫呈现颓势，大陆联盟乘胜追击大破傀儡军，黑暗精灵女王罗丝被血族亲王斩首示众，以彰显上帝恩德。

    人类与血族混血的约书亚·布朗成为统领联盟军的首席指挥官。

    “许久不见亲王殿下，一回归就是大阵仗。”

    主位上坐着的居高临下的人，正是曾经被审判的约书亚

    “虫疫褪去了。”

    约书亚摊了摊手，露出一个无语的表情：“没人不知道这件事，不需要亲王殿下提醒。”

    “你知道为什么褪去吗？”

    约书亚懒懒地单手扶额，道：“为什么？”

    外面是觥筹交错的庆功宴，此时的大军主帐只有他们两个人，斯图亚特看到他喝得醉醺醺、脸颊发红的样子，觉得或许告诉他这件事有些多余。

    “没什么。阁下继续享受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吧。”

    说着转身踏出营帐，掀开帘子的后一秒约书亚的声音从帐篷中传来，还是那副慵懒的语气，道：“怎么不见亲王阁下一直在找的奴隶？”

    与此同时，帐外准备过来汇报的帕特尔和一众血族执事见到他在约书亚帐中，很是惊讶，道：“殿下怎么在这里？”

    往里瞧了眼，正是眼中闪烁着戏谑和挑衅的约书亚，帕特尔随即明白了什么，压下心中火气，问：“发生什么了殿下？”

    斯图亚特并没有回答他，而是放下帘子，但并没有阻止他们进来，于是帐内，帕特尔、约书亚、以及面容冷淡的斯图亚特呈现了一种诡异的三角状态。

    很快，约书亚打破了僵局，讥讽道：“亲王殿下回来得真是时候，恰好黑魔法虫疫呈现颓势，恰好罗丝伤重，恰好大陆联盟即将成事。”

    “一切的时间点都卡得刚刚好。”

    当事人还没说话，旁边的帕特尔和几个血族执事已经脸色不善了。一个混血种爬到他们头上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嘲讽亲王殿下.

    帕特尔正欲开口，却见斯图亚特压根没理会反而目光落在了诺亚身上，语气平静：“你在精灵山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宁芙仙女给林希植入的东西？”

    诺亚一愣，反而问出了一个让他措手不及的问题：“殿下，我什么时候去过精灵山？”

    斯图亚特眉毛拧起，思考了一会儿，道：“六年前你身上有没有莫名其妙多出了个伤口或者睡梦中被人带走过？”

    诺亚刚想脱口而出否认，忽然脑中闪过的几个片段让他隐约记起了什么，但是太快，他什么也没抓住。斯图亚特见他迟疑的表情就已经得到答案了，松了口气，道：

    “诺亚方舟。”

    他提到这个名字，在场的除了约书亚都怔愣一下，却见亲王认真看着诺亚：

    “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因为你大概率是这座方舟主人的后代。”

    诺亚一向平静如水的湛蓝眼睛被疑惑充斥，“可我是血族，只有人类血统才可能变成血族。”

    斯图亚特捻着下巴。

    人类和天神结合的后代还是人类，不过异于常人，然而诺亚的父母距今已经亿万年，按理说能生下诺亚，肯定早就成神。

    而诺亚却成了血族。

    说明他的父母双方至少有一方是人类，否则不可能变成血族。

    那诺亚方舟怎么会认血引呢？

    帕特尔：“诺亚当初是您带回来的，您难道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吗？”

    斯图亚特看了诺亚一眼，道：“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遗弃了。”

    而且遗弃的地方还有一具已经腐烂已久、骨头都露出来的白骨，饿死的，唯有这个孩子身边伴着尸体，在他到来时，蓝色的眼眸好奇打量着他。

    他把孩子带回公会，交给了帕特尔。

    他长得很快，几乎是一月一个样子，不久便成了大人。

    斯图亚特那时便怀疑，查了许多资料，拥有蓝发蓝眸特征的天神并不多见，除了上古时期诺亚方舟的主人，就只有刚刚成神不久的海神。

    而他当时为什么作出的判断诺亚是方舟主人的后代而非海神呢？时间过去太久，斯图亚特觉得自己脑子可能也锈了，按住太阳穴想了好一会儿，没想起来。

    约书亚不悦道：“如果亲王是来对身世追亲溯源的，请移步其他营帐好好叙叙旧。”

    闻言，斯图亚特突然笑了声，问：

    “叶惊澜，你没怀疑过自己的身世吗？”

    约书亚挑眉：“这个他也对你说？”

    语气疑问却瞬间冰冷下来：“看来他还真如传闻中所说，成了你的走狗奴隶。”

    斯图亚特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平静的话语揭开抽丝剥茧后的推测——

    “你没有想过焚天剑为什么会单单对你认主吗？”他语气讥讽，“你倒是一身正气、清正高洁，自诩名门正派，也不过是一只魔的后代。”

    约书亚猛地站起来，几步跨到他面前，却在手指即将触碰到男人衣领的时候猛地被一阵无形的力道弹飞出去，而这种威压让他十分熟悉，瞬间瞪大了眼睛，失声道：

    “化神？！”

    斯图亚特慢慢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你是借了叶问道孩子的壳重生的一只魔而已，你那便宜父亲修炼以人为炉鼎的邪术走火入魔，被虫疫趁虚而入，整个沧澜成了虫巢，你不会真以为自己为父报仇感天动地吧？”

    约书亚骤然表情僵住，恼火，困惑，羞怒，不甘，交替出现在脸上，最后化为抓住他胳膊像救命稻草似的，问：“是他告诉你的？他满嘴谎言、胡说八道！他杀了沧澜宗满门当然说什么是什么！”

    斯图亚特甩开他的手，嫌弃地拍了拍，说了一句话：

    “你真可悲。”

    “想想叶无垢、叶问道，叶家从始至终都是水冰灵根，从来没有出过火灵根。”他蹲下身，缓缓道：“我猜你出生的时候他不是没怀疑过，只是你这具血肉壳子是他孩子的血气精肉，无论用什么滴血验亲还是其他法子，都验不出来罢了。”

    ……

    索罗纪4576年6月28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奥利弗家露台上忙着浇水的小精灵们将水再一次故意浇到他身上时，他终于恼了，站起来，用血丝线将它们一只一只绑在一起，警告道：“在你们能够接受这里是我家，而不是来人要看你们高兴不高兴的家之前，给我好好在这晒太阳反省。”

    蜜蜂小精灵道：“你忘恩负义！”

    蝴蝶小精灵道：“你吃里爬外！”

    甲虫小精灵道：“你胳膊肘往外拐！”

    奥利弗不悦道：“都闭嘴！”

    见他真发怒小精灵们悻悻闭上了嘴。

    房间内的人正翻着报纸，躺在摇摇椅上，纵使如此炎热的天气，夏日滚烫，黑发男人身下仍盖着毛茸茸的棕熊小毯，见他走进来，摇了摇报纸：

    “公会现在这么忙，你也不回去看看。”

    “我不用你时时照看，留顿饭就行了。那几只家养小精灵还能吃了我不成？”

    奥利弗瞥了眼标题《血族公会重建，索罗城迎回王室民众力挺维克多王子上位》，道：“我自己的家还没建好，没空。”

    说着，指尖挥动魔法把之前没发现的窗棂处的一道裂痕补好。

    林希道：“有魔法建起来还不快？”

    奥利弗：“所以我不去也没关系。”

    “倒是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林希又不说话了。

    窗外停在藤蔓植物上的鸟儿叽叽喳喳，温暖的阳光洒进来稍许，整个毯子都暖和起来，某人舒服地眯上了眼睛，奥利弗出去倒了杯温水，回来就看到这样一副岁月静好的画面。

    以至于他有一瞬间忽略了黑发男人毯子下面空空如也的双腿。

    两天的一个夏夜，凉风习习，奥利弗喝完一壶红茶正准备上二楼美美睡觉，门外却传来了一阵沙沙声，像有人用什么尖锐的利器在划他的门板一样。

    他警惕地走过去，打开门，露出缝，一只手顺藤摸瓜伸了进来，很低，就在他脚边，他毫不怀疑这个人可能是趴在地上敲的门。

    然而打开门的一刹那让他头皮发麻。

    先不说男人乱糟糟披在脸上不知道多久没有打理糊成一团的头发，眼前的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半个人，身后有长长的一道拖出来的血迹，脸庞皲裂，好像被人用刀划了几十下，配上半截身体活像从地狱爬出来索命的厉鬼。

    奥利弗被吓了一下，却听男人开口：“我是林希。奥利弗。”

    心中大骇的同时，他想起之前在营帐里斯图亚特曾经说林希、K博士，还有掌管地狱的地狱男爵是一个人。

    当时大家听完无一例外都是匪夷所思的表情，然而接下来的解释更是劈得他们外焦里嫩，就连亲王殿下大概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他们才能明白，按着太阳穴缓了好一会儿才娓娓道来：

    “虫疫最初爆发是在地狱的鬼兵鬼将身上，它们吸收了龙神的力量，地狱男爵耗尽神力才遏制了虫疫的蔓延，将其围困一隅。”

    “……分裂神魂滋养这种方法因为从未实施过，但当时地狱的情况已经十分危急，地狱男爵只好拜托当时被贬的死鬼，也就是顶了龙神神格的二代吸血鬼班克斯，看守被他耗尽神力禁锢在密室中的龙神尸体和黑魔法虫。”

    帕特尔忍不住发出疑问：“神格说顶替就能顶替？”

    斯图亚特：“神格时机成熟的时候龙神已经死了，被黑魔法虫吸食殆尽，甚至，这些虫子妄想借这副躯壳成神，将虫疫带去众神所在的地方。”

    诺亚想到了什么，道：“所以它们还没成神就被地狱男爵发现，地狱自顾不暇，于是男爵就和吸血鬼班克斯做了交易，让他顶了龙神的神格？”

    斯图亚特赞许道：“不错。”

    “地狱男爵对他有恩，在见识了龙神被黑魔法虫杀死之后，班克斯对这种虫子的杀伤力也有了恐惧，所以在下了地狱之后，地狱男爵来拜托他照看龙神和黑魔法虫时，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营帐里灯火明灭，奥利弗当时以为自己感受到了温度，凉飕飕的，吹得人后背发麻。

    龙，传说中的龙都不是对手。

    再看看其他人的脸色，比他好不了多少。

    “后面的事情你们也知道了。”

    “地狱在牺牲了一位神的代价之后，得到了保全。不久人间就遭殃了。”

    啪，报纸落在脚下，纸张碰撞的清脆声把奥利弗拉回现实，却见盖着毛绒毯的男人指尖轻敲面前的桌子：

    “水杯不放下发什么呆呢？”

    奥利弗心里默默吐槽他自恋，这么理所当然地以为是给他倒的。

    虽然事实也确实这样。

    “你真的是地狱男爵？”放下水杯时，奥利弗突然道。

    林希一愣，没想到他知道，再一想，他虽然不知道，但斯图亚特知道啊。

    “是。”他喝了口水，捻起桌上的一块茶点，懒懒道：“冥神、月神、死神、地狱之王、地狱主宰……无数个名字，你满意吗？”

    奥利弗在靠近藤蔓摇椅的床边坐下，有些踟蹰，眼前的人跟以前的人明明是同一张脸，然而在知道他的身份之后，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和面对。

    好在林希看出了他这一点，“怎么还吞吐起来了，你想问什么，问吧。”

    奥利弗舔了舔嘴唇：“我问什么你都答吗？”

    林希抹了把嘴角的点心渣，拍拍手指，“看情况。”

    “私人问题拒绝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