灏白殿内
“公主,望这天怕是要下雪,赴宴定要披好这件大红羽纱白狐皮鹤氅。”听棠边说边将这鹤氅从柜子里取出,这是前些年南灵进贡的毛皮中最好的白狐皮制成的,送来时一尘不染,当真是极品中的极品。
“平胜公公传北安车队一炷香后到。”听竹走进门内说到,恰是陈云清最后一笔收势。
“好画!”这幅画绘制出冬日里宫女们忙里偷闲在小亭中共捂同一暖炉的场景,可谓是一派和气,工笔绘制,尽是详致,人物神韵都恰恰好,听棠忍不住叫出声。
“圣上叮嘱说公主冬日里身子弱,不必在宫门上迎接。”听竹说完,被这一叫声引得也凑近看。
这幅画除了没有画名一切似乎已经完结了,“公主为何不落款?“往日公主作画前,必先提上画名,目标明确后,能吃喝不顾,快马加鞭只为绘出目标中的画作。
可今日这……
“先赴宴吧。“陈云清放下手中的画笔,起身站起,她眉眼低垂,听竹看不清那双好看的眼眸中藏着什么,接过听棠手中的鹤氅为公主披上。
圣上前几日便叮嘱过她们今日只需为公主略施粉黛即可,公主今日身着水蓝色对襟,本就有五分端庄,五分娇俏,并且那张可谓是倾国倾城的脸总让听竹觉得粉黛失色。
所以,此时出发时候尚早。
“听棠”
“公主,听棠定好好温书!”云清话还未说完,听棠回答便已出口,三人皆忍不住笑起来,听竹看着公主的笑靥,总觉着和往日不同。
皇上登基初始,特意安排云清住于灏白殿,这是重华宫中离养心殿,御书房最近的宫殿,自然离三和殿也是最近的。
陈云清不爱坐步辇,一坐她就要想起王贵妃那些年坐在步辇上一动不动凝视她,削尖的下巴似乎想凿破她的一切,并且今日步行的时间绰绰有余。
“公主,手炉。”
接过手炉,她才惊觉自己的手是这样的冷。她甚至觉得是自己手中的暖炉在颤栗。
察觉主子的不适,听竹开口说“今年可要让孙太医那边滋补的药多备一些?”
钦天监说今年定是要落雪的。只要逢落雪,公主都会发热。
“无碍,几年不曾落雪,未必我现在身子还是如以前那般差。”
这转眼也到了三和殿,平胜公公正守在殿外,看见了长公主,忙走上前去。
“见过长公主,圣上一行人稍后便到。”
“行,那我先到偏殿歇脚。”
不到半炷香,殿门响起父皇的声音。
“三皇子到来,我朝定好好招待。”伴随着爽朗的笑声。
陈云清摸着父皇大概坐安时,从偏殿走出,走向她平日宴席常坐的位置,可是一眼望去,今日的座位上已经有了主人。
“长公主这边请。”平胜公公赶忙为她指明座位。
“多谢公公。”陈云清微微颔首,略有所思。
今日乃是为外朝贵胄官员接风洗尘之宴,参宴的妃嫔只有皇后娘娘一人,而官员只有从二品及以上,倒是皇子公主都参加。所以人数不多但也不少。
而今日她的座位被安排在南侧皇嗣座位中的最后一排正中间,远远望去碰上父皇的目光。她想起前些日子宫中流传父皇有意择选三皇妹为和亲人选这一流言,因此将自己向后安排座位,又怕她离殿口近,吹到冷风,最终敲定在这个位置。她扬起嘴角,回父皇以一笑。陈协知晓女儿的聪慧,看到这一笑他也明白女儿懂他的用意,笑着点了点头。
事实上,陈云清不爱听宫中那些闲言碎语,大多毫无根据,见风使舵。可是前些日子淑妃在养心殿里哭得歇斯底里被她恰好听到,便让听棠去打听了。
其实陈云清对和亲这件事为所谓是不是自己。
只是
当她坐定后,抬眼望去,北侧的首座上,一位少年郎正带着在宫中不曾见过的笑,眉眼弯弯向父皇致谢。
那一刻,她感觉心头一颤,这感觉不是三伏天的太阳,而是寒冬的月亮,洁净无垢,一下子照亮她这十年如一日的公主生活。
少年的样貌算不上极出众的,可给陈云清一种亲切感。她……
“公主!”“大皇姐!”听竹的低声惊呼和四皇子的担忧一并传入耳内,她手中的暖炉撒了。
听竹连忙蹲下,拍去公主手上的灰。幸好此时宴会还未正式开始,大多都在入座,鲜少有人关注到。
“皇姐昨日没睡好?”小四担忧得很。
“无妨”陈云清淡淡地回给小四一个浅笑让他安心。
四皇子觉着今日的皇姐心不在焉,可皇姐的回应让他不好再问下去。
大多人已经就位,这场接风宴算是开始了。
陈云清心中升起一丝遗憾,若是今日南侧首座是自己便好了,待她惊觉自己这一想法时,她感觉自己应当做点什么,这次,她想为她自己。
大厅中,歌舞升平,没人知道她心里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她准备用这把利剑割开过去与将来的自己。很幼稚的想法,但她要尝试。
贺谈风从北安跋涉至此,一路舟车劳顿,好在这洗尘宴能让兄弟们饱餐一顿,洗去疲惫。难免有不合口的,但当真是极其周全,可见这荣国皇帝并没有想为难他们。并且,他抬眼望去的这位公主,恐怕便会成为他的妻子,座位上的少女一双杏仁眼中既有不安也有羞涩,努力挺直腰板让自己看起来坚强。若按皇姐贺谈英说的,这应当便是荣国的三公主。他向身侧的皇姐举起手中的玉卮,两人隔空碰杯算是接受这个意料中的事实。
这次和亲不是单方面的。是北安的二公主贺谈英与荣国的公主进行的“交换”。
荣国公主适龄且未婚的事实上只有长公主陈云清,但荣国君主对其的疼爱有加让身处北安的他们也略有耳闻。接下来是十四岁还未及笄的三公主,更小的公主便不提了。再次便是宗亲大臣家中适龄的郡主。但北安和亲的是二公主,若是荣国诚心交好,便不会推出郡主来敷衍,毕竟身份的差距即使他们不在意,但两国之间总显得不对等,毕竟此时早已不是臣服的关系。在快要进京的路上,皇姐与他讲明过:“若荣国择选的是长公主,那你离父皇的位置当真是不远了,我朝没有和亲公主不能成为国后的规矩,夺嫡时有荣国相助,比那病秧子贺谈琏多了不知几分胜算。”
两国的关系不算差,荣国上一任君主在世时,北安还臣服于荣国。只是由于老皇帝本就平庸没有什么大作为,加上皇子夺嫡让荣国的实力有所下降。后来在两国边境处一位藩王起了兵,打得荣国措手不及,虽后来及时止损,也让北安觉得无需臣服于这个实力似乎同自己相当的国家。
贺谈风其实不在意这些,他心中并无心爱之人,和亲公主是谁无所谓。还有那皇位,他也并未过多企求,觉得顺其自然,只要坐上皇位的人可护北安百姓平安便好。但实话说,路上皇姐给他看得一张画像确实令他惊艳得很。画中女子一双柳叶眼笑意盎然,一身红衣尽显高贵却不俗气。“这是荣国长公主,也就是九江公主,十五岁及笄礼流传出的画像。”他并非好色之徒,但他欣赏后确实要夸一句这是少见的美人。“但她成为你妻子的可能微乎其微。”贺谈风扯了扯嘴角,一笑置之。
“三皇子,这是我朝的三公主。”此刻,荣国的君主已经开始介绍。陈锦衣起身对贺谈风行礼,贺谈风点头致意,也算是认定他这位妻子。未曾亲自见到画像中的美人确实有遗憾,但面对的事情是两国联姻,他不会将自己的遗憾公之于众。
“听竹,我出去透透气。”陈云清知晓父皇不会让她和亲,安排在那个位置也定然不会介绍到她,便出了殿。
望着大皇姐远去的身影,四皇子陈时钲在心中感叹“大皇姐今日好似怪怪的。”
皇后柳鸾音察觉到女儿陈云清从侧门走出,虽说开宴才一会,不太合礼数,但与皇上二人皆是默许。
养心殿内
宴会结束后,陈协疲劳地按压自己地太阳穴,继续开始批奏折。
“父皇”
抬眼望去,陈云清已走入殿内,他对自己这个嫡长女实在疼爱,殿内若不在商议政事,并无他人,进殿往往不用公公通报。虽未明说,但大家都约定俗成。
“云清来了,坐便是。”
陈云清知道此话若一出口,她定是要跪的,连坐也不坐了,直直地跪下。
“儿臣恳请父皇赐婚。”
“起来说,哪家公子?”陈协颇想知道哪家的公子能入自己这个宝贝女儿的眼,心中开始盘算起来,他的宝贝女儿若想成亲,定要与最好的男儿,虽说她与谢家小子有婚约,但这不过是嘴上说说,若他女儿有其他的心仪的好男儿,他自当会支持。
“北安三皇子,贺谈风。”她几乎是闭着眼说出这句话。
陈协嘴角的笑意甚至还未褪去,女儿的话语让他这个多年遇事游刃有余的君王愣了神。
“你再重复一遍。”
陈协的手指第一次这样指着他的长女。
可陈云清不说话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她的父皇。
其实多年后回想起,她也不知道当时哪来那么大的勇气,只知道父皇指向她的手哆嗦地不行。
陈协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就好像是十八年前烟雨堂柳凝禘的最后一眸。
“父皇,和亲加入北安表面上维护两国关系,但终究是个苦差事。锦衣还未及笄,此事本就应当我去。”
“闭嘴,你母后同朕说你与谢家那小子的婚事你怎不提。”
因为陈云清适龄未婚,难免会有人异议和亲人选,皇后便说她与谢将军有婚约来堵住那些流言蜚语。
“女儿与谢将军并无儿女之情,婚约无非是长辈间的一句玩笑话。”此话不是假话,订婚一事并未明确说过,倒像是默认。
“好,婚约被你说是玩笑话,你与谢濯多年的情分你说不含儿女私情。那整个京城,整个大荣,就没有你心悦的男子吗?朕甚至可以为你举办擢选会。”
“父皇莫要铺张浪费,女儿心意已决。”说完,陈云清再次重重地磕了个头。陈协在这一响声中听到了绝情,听到了背叛,听到他多年护佑的女儿对他的挥手声。
“好。这么多年朕对你的宠爱宽容让你今日放着大荣嫡长公主的富贵日子不过,要嫁入北安!”陈协气得把案台上的彩纹琉璃茶盏摔在地上,恭亲王前些日子寻到的宝物送进宫里,精美得很,圣上本想送去灏白殿,奈何云清并不爱这些物件,这转眼间已在地上四分五裂了。
眼见父皇要摔第二个杯子了,陈云清自知呆在这里无济于事,只会让下人们收拾更加困难,便低着头退了出去。
外头没什么动静,陈协自知女儿的性格,不信她善罢甘休。
“赵和!”“奴才在。”
赵和是皇上身旁的贴身太监,也就是大总管。
赵公公早听到那茶盏落地的破碎声,往日是赶忙进去收拾了,可里面是他们大荣的嫡长公主,他还从没见过圣上对长公主发过火,怕自己撞在万岁爷的气头上,如那茶盏一样不保,于是进去收拾也不是,不进去收拾也不是。听到这声后,连滚带爬进去收拾。
“她回去了?”
赵和正蹲下来收拾,听这话把头低地更低了。
“公主她……正跪在殿外。”
啪!第二个杯子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她自己什么身子不知道?这天眼见就要落雪了!好,她要跪便让她跪!朕倒要看看他要撑到什么时候!”
“皇上,已经……落雪了。”雪势还不小呢。“诶诶,皇上您消消气,奴才这就去劝劝。”
殿外
“公主,这初雪怕只会越下越大,还是身子要紧啊!听竹姑娘呢?”赵和在身侧努力劝说着。
“不劳烦公公了,我不愿让听竹同我一起跪着,未带听竹过来。”
赵和是真的佩服这位嫡长公主,此时竟还能扯起嘴角,丝毫不失态。赵和知晓公主是他劝不回的,于是作罢。
“平胜!”“赵公公,奴才在!”
平胜是赵公公提拔上来的,家世清白,做事妥帖,样貌俊秀,一心事主。
“给公主撑伞。”
平胜早等赵公公这句吩咐
皇上疼爱公主得紧,若公主真的染疾,皇上又怒又忧,他们这些奴婢当真承受不起。
“奴才见过谢将军。”
谢濯身着便服,走近赵和。
“我有军机急报禀告皇上。”
“奴才这就去通报。”
赵和刚进入殿内,谢濯侧身看向台下跪着的陈云清
这整个大荣最尊贵的公主此时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跪在养心殿外的台阶下。
陈云清本就是略抬头看向养心殿,此时撞上谢濯的目光也并不回避。今日他身着青色便服,少了些平日练武的正经严肃,显得温和了些许。
她冲他点头,算是致意。
雪势不小,地上早已浮着一层白色冰晶,常人跪在雪地中也忍受不了这刺骨之寒,更别提她这本就体寒的身子。
陈云清觉得跪着对她来说还好,长年在母后宫中罚跪让她对膝盖的麻木早已习惯,只是觉得抖得不行。她自知身子不好,然后呢,现在回去吗,回到她的灏白殿,在明净城里当一辈子被供奉起的瓷娃娃吗,她苦笑了下,努力稳住自己挺直她的腰板。
这一切被站在台阶上的谢濯纳入眼底,雪地里跪着的少女少了平日的温和,此时的表情似是十分坚决,他的心中好像有一只秋蝶在颤栗,心疼是这种感觉吗?
或许驻足他眸间的身影根本不需要他这份心疼呢?
“将军请进。”“将军?”
谢濯缓回神,踏步迈入养心殿。
“微臣参见皇上。”
“平身,是北安边境闹事是吧?”
“回陛下,正是。”
“说说你的看法。”陈协强撑着,克制自己的情绪,努力不去想刚才的事。
“今日辰时在我国与北安地界交汇处,有一只精锐部队突然袭击我国民众,好在……”
“继续说,不必避讳你父亲。”
“好在镇国大将军即时调度军队,双方点到为止,规模不是很大。臣以为,北安国君提议两国和亲,而北安议亲军队于今日申时才抵达京城,断不会在今早贸然出兵。”
陈协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北安实行的是藩王制,储君人选中最有能力的被任命为国君后,由他掌管着北安最富饶,最辽阔的云州。其他的皇子也各有封地,且这块封地的权力几乎都在自己手中。怕是某位藩王从中作梗,想要引起两国战争。据臣了解,此次和亲的北安三皇子虽是庶出,但是储君人选中最具备夺嫡能力的一位。若是皇上一怒之下杀了……怕这位藩王可享受渔翁之利。”
听此话,陈协回想今日的三皇子,样貌不算出众,却是棱角分明,风度翩翩,有男儿气概。眼前这位被他提拔为怀化大将军的谢濯却也同样一表人才,不差他贺谈风。正想着,殿外传来了平胜的声音。
“公主!公主!赵公公!”
赵和冲了进来,“皇上,公主晕倒了!”
陈协眉头紧皱,迅速从龙椅上站起,身旁谢濯低而有力的声音响起,“皇上,恕臣失礼了。”
谢濯乃常年练武之人,可谓是大步流星走出了养心殿。
待皇上出了养心殿。
只见他已将公主拦腰抱起,平胜无法再为这身形大于他的谢将军撑伞,更何况他怀里还抱着长公主。
平胜更不敢抬头去看皇上的脸色,虽说公主年已十八,可皇上宝贝得紧,丝毫不提公主婚嫁一事,皇上不提,其他人自然不敢多嘴,且公主除了练武会与谢将军接触外,几乎不与什么外男接触,心思也从未在此停留。在灏白阁中与笔墨做友,悠闲自在。
谢将军还是第一位这样抱着公主的外男。
“先安置在养心殿吧。”
上头传来了皇上的声音,平静威严,但不可否认藏着一丝急切。
平胜才敢抬眼望去
这几乎染上白色的明净城,一位将军抱着他们的公主,缓步走上台阶,些许白雪洒在他们的身上,像是为二人要添上白色羽翼飞出这明净城一般。平胜虽不是真男人,但也并非不解风情之人,单单望着背影也要感叹这景象的美好。
他也不明白,谢将军仕途一片光明,浓眉大眼的正气,样貌在京城儿郎中算得上上等,身材更是高大魁梧,颇有将军风范,让平胜这等人望之生愧。军事才能虽说无大战可以体现,可在早年随父出征平定乱贼和剿杀匪窝中可以见得。还有他与公主自小相识这一情分,若是担心将军上战场九死一生,大可让皇上调动职位……为何公主她
“平胜,速去宣太医啊。”
“诶,奴才这就去。”
也罢,公主的心思岂是他们这等人可以揣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