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大学期间,萧翊含就已经听说过纪昭明的名字。
比起名字,更响亮的是她15岁考上国内顶级大学的事迹,和“天才少女”、“精神医学神童”的名号。
不过要说两人的初次相遇,那应当追溯到几年后2R项目组成立的那一天。
来到研究室的时候,阳光铺在尚未拉开的灰旧窗帘上,仪器和前一晚离开时那样整齐地摆放在实验桌上,新买得的转椅也规规矩矩被放回桌下。
不过,旁边用于记录数据、整理笔记的长桌倒是被杂物堆得乱七八糟。
“萧师兄,徐教说今天来了个新人,让你先到办公室,一会儿接待下人家。”
萧翊含回头。
同事笑笑,做出夸张的口型:“关于刚下来的那个2R项目。”
走廊的灯坏了,冬天天亮得晚,萧翊含等在昏黑晦暗的办公室门口,蹲着哈气玩。
远远地,他看见一个瘦削的白色影子。
在模糊掉一切细节的黑暗中,那个雾蒙蒙的影子直直朝自己靠近。
萧翊含缓缓起身,迎向这出人意料的来客。
梦中。
萧翊含只是背对我,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似的,继续朝着城堡进发。我便也默默跟着。
在城堡门口站定,他终于回头,乌黑的瞳孔映出一个紧随男人、面色严肃的白发女孩。
带着初见时那份又似讶异又似欣赏的笑容,他好奇地问我:“你是怎么怀疑上我的?”
“第一次让我感到疑惑,是在二次爆炸发生后,我冲进燃烧地旅馆后。
“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旅馆内部的状况,因为外面热浪滚滚,所以我披上了柏成安弄湿的外套。而你,却完全不担心被灼伤,甚至还没把挽在手肘处的袖子放下,就冲入火场。
“这令我不得不怀疑,你是否早就确定房间内的火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火。”
我眼睛看向右上方,一边回忆一边说。
“不愧是小蝴蝶。”
萧翊含吹了口口哨,拍掌的响声在周遭宁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
……有必要这么夸张吗?
“果然,即使在梦中,你也仍然那么清醒、谨慎。还有什么我做的不到位的地方吗?”
“当然。第二次让我注意到的,是你发现的这个洞穴。
“今早在海边时,我在海边往旅馆看去,你正好在窗边穿衣服。那时候你正好起床。
“后来你和易冉一起来到海边,我看到你嘴角还留有些早餐的面包屑,判断出你刚吃完早饭就来到海岸。
“而下午无论是回旅馆,还是在石头路上,我们俩从始至终都在一起。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个洞口的?
“如果是昨天,按理说今天失去记忆的你,是不会记得的。
“这说明,要么是你撒了谎,要么……这个洞,就是你创造的,梦境的入口。”
我双手叉腰,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强大些。
“太精彩了。小蝴蝶,你的分析太精彩了。”
萧翊含逼近我,微微弯腰与对方平视:
“侥幸以为你会被我欺骗,并放松了警惕,是我失误了。不过很遗憾,你已经进入我的梦境了。如果我不允许,你就无法离开。”
我看着对方深沉的眼眸中自己的倒影,强压害怕,不甘示弱地上前一步:
“刚刚,易冉是你带走的?你为什么这么做?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
“一个属于她的地方,一个能真正给她安全感的地方。”
萧翊含站直,居高临下睥睨着我。
随后他转身走进城堡:
“我也有一个要带你去的地方。”
“什么地方?”
冷静,冷静。
不要恐惧,恐惧会导致错误的判断。
我揪了揪自己的衣角,努力给自己打着气。
毕竟前方可是早有预谋的未知梦境。
和完全无法捉摸其想法的萧翊含。
“小蝴蝶,你一定很紧张吧。”
萧翊含背对我,背着手噙着笑,闲庭信步一般大步流星地走着:
“这是在我的梦里,我当然能感觉到。
“不过也是,毕竟被关押在了别人的梦里,很可能一辈子都逃不出去呢。”
他微微上扬的尾音简直令我一阵恶心,反而不再那么慌张了。
“一辈子?你在说什么?梦境总有破碎的一天,那时候我自然也会醒来。”
“2R,Reality Reformer,现实改造者,造梦机器。”萧翊含淡淡开口,“还记得这些称呼吧?毕竟是这在你这位天才的带领下,花了好几年心血制造的呢。”
“2R……啊!”
回忆放佛堤坝决堤的潮水般瞬间涌向我:
“我们是正在进行2R最后一次秘密测试?”
萧翊含笑:
“看来你已经想起来了。2R的数据我已经更改过了,就在这次秘密测试之前——
“我保留了人为操纵的权限,但更改了梦境的主体环境。而且如果缺乏正确的解码,那将没有任何人能人为暂停或纠正这个梦境。
“知道解码的人都留在这个梦里,还有谁能将我们从梦境拉回现实?”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一边努力跟上萧翊含的脚步,一边不解地发问:
“对你来说,梦境到底是什么?梦境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眼睛倏地瞪大了一瞬,随后恢复常态,不置可否地笑了:
“与其问梦境的意义,不如问造梦的意义。
“造梦,是为了让身处现实而无法释放痛苦的人能够回归片刻安宁。
“造梦,是为了让身处现实而无法弥补缺憾的人得到短暂救赎。
“造梦,是为了让身处现实而无法满足欲望的人享受一份自由。
“这不是你说的吗?我们制造2R、制造梦境的初衷,不就是希望用梦境拯救这些,为现实所束缚,而灵魂被制约的人吗?”
萧翊含有板有眼地说,随后很快为自己背书般的发言逗得破功大笑。
不过他确实是在背书。
背的是我来到实验室第一天、2R项目正式启动时发表的演讲稿。
……这人的嘴脸这是可恶至极!
我不禁挑眉:“那请问崇高的你,为什么要把我们困在你的梦里?”
“他们并非是我困在梦里的。是他们自己要闯进我这梦里的。”
萧翊含顿了顿,眼珠一转,随后坦然承认:
“不过,你的确与他们不一样。你就如同这座玻璃城池一样完美。这完美却无法为我所有的你,还真是我现实的遗憾。”
“只是因为我,就要造一个梦吗?
“就为得到一个瘦小孱弱的女人,便如此大费周章修建一座玻璃城堡?
“你的灵魂还真是幼稚而贫瘠呢。”
我做出不屑的表情,朝他哼哼唧唧。
“我看得出,你想激怒我,然后看透我?
“我缺乏什么,欲求什么,逃避什么,贪恋什么,怎么可能告诉你?
“这里是我的梦境。
“这意味着,我能掌握与控制这里的一切。
“如果你企望看穿我造梦的动机,那还真是太天真了。”
萧翊含识破我妄图激怒他的念头,回击道。
“即使这是你的梦境,你也无法强迫我做任何事!”
“不。”
萧翊含终于停下脚步,温柔地侧开身子,为走上前来的我留出站立行止的空间:
“你误会了。我本意绝非要强迫你做什么,我只是希望你能愿意留下来,留在这里,和我一起创造梦境。”
“一起……创造梦境?”
我望着前方的景象——与柏成安一起参观时使我畏惧不敢向前的那间上锁的地下室:
“在这里?这个地下室?”
“走进这扇门,你就会了解,我会爱上梦境的原因。”
萧翊含的声音轻柔,仿佛海妖塞壬引诱船员时娓娓动听的歌声。
令我警惕,又动容。
“可是,这扇门我来过,它已经上锁了……”
萧翊含咧开嘴。
“小蝴蝶,这是在我的梦里呀。
“你当然能打开它。
“这扇门也只有你能打开。
“打开它,让我们一起成为这座城池的王。”
这些语气温文和缓的字句回荡在我的耳畔,我忽然想起第一次相遇的那天。
本来灰暗冷峻的天色加重我进入一个新环境的焦虑情绪。
然而我看见了一个人。
那个窝在门角处,顶着一头鸡窝发,朝自己红手套呼白气的无聊男孩,却好像是这份阴暗中一抹鲜明的亮色。
稍稍减缓了我的担忧。
我又想起一起共事后,男孩第一次红着脸请我一块吃饭;
第一次在递交给我的文件上,用粉红的便签贴记下对她新颖创意的溢美之词;
第一次在我生日当天的零点,贴心地用短信传来祝福;
第一次鬼使神差般,称呼我“小蝴蝶”:
“啊,抱歉抱歉,没有冒犯到你吧。是因为你颈部的蝴蝶胎记,很完美。所以就忍不住像这样喊了出来……”
……
我收回回忆,用尽所有理智,在心中快速转过任何可以逃离的办法,最后终于拿定主意决心赌一把。
我缓缓走下台阶站定,然后在萧翊含逐渐收缩的黑亮瞳孔中,将如同必输的赌徒亮出底牌时那般,颤抖却坚定的手,伸向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