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里寻找易冉呢?
我围绕整座城池四处奔走,可无论何处都不见女孩身影。
紧闭双眼,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段及其熟悉的回忆。
也曾经有那么一天,我满头大汗,心急如焚,四处寻找那个同样孤独却倔强的身影。
那时候,她曾经出现在哪里?
我定了定神,朝着玻璃城堡后极远处的荒山跑去。脑中逐渐涌出越来越清晰的记忆:
那天我本在研究所,正屏气凝神,用电工刀削切着2R造梦仪联接线上过厚的胶皮。
就在我停下来,抹抹寸头脑袋上一股脑往外冒的汗珠时,听到两同事经过自己身后时的讨论:
“诶?今天去工厂检验那批2R梦境知觉记录仪的工作,你和易冉调换了?”
“是啊,听说那个工厂就在她爸爸墓地的前面。今天刚好是她爸爸十五周年的忌日,易冉想去祭奠下过世的爸爸。工作我自然就和她换了。”
“哎?十五周年?那不就是在她十岁的时候?好可怜啊,那么小就……”
“是啊。不过我们还是不要说这些了,被人听见多不好……”
远去的脚步声,深深浅浅地踏上我的心。我觉得自己体内五脏六腑都像被人挖出来,狠狠揉搓捏塑过,再放进冰水桶凝冻住。
明明是恋人的关系,我却从来没有听易冉说起过;而那些与她不熟,甚至没说上几句话的同事,她却愿意真诚对待。
但比起这份不悦,对易冉身世的那份复杂心情更是深深震动了我。
那个从大学起,就一贯穿梭于教室、图书馆和兼职场所,忙到脚不沾地的女孩;
那个面对任何问题都独当一面,从没在人前掉过一滴眼泪的女孩;
那个喜欢笑闹,却不知为何总是形单影只、孑然一身的女孩,深深地激起我心中全部的心酸、伤感、恻隐、怜惜……
我当即甩下防护手套,冲出研究所驾车驰向工厂。
梦中。
立于玻璃荒山的顶巅,我往山后平原望去,果然看见了期望中的景象。
紧闭无锁的玻璃笼子,盘成一团呼呼大睡的玻璃犬,一左一右靠着玻璃笼子笑逐颜开的玻璃男女。
以及笼子里,已经不再是小学生,而是回归十多年后研究员面容的易冉。
我几乎是马上就冲了过去。
大狗闻势立身弓背,喉咙里呼噜噜地响。
“呆呆,停下!”易冉喝斥住大狗,后者嘤嘤两声重新坐下。
“我早该想起。”
我尽力平息自己的情绪,希望眼镜的反光可以遮住眼角的泪痕:
“我早该认出,你就是易冉。
“在一开始见到你时,就感受到的那份异乎寻常的熟悉感———你们相同的姓名,一模一样的小狗发圈。我想起来了。
“所有的记忆,我都想起来了。为什么我没能早点意识到呢?我们是在梦境里吧,2R的梦境?”
“成安,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易冉簇起眉头,语调微微上扬,温柔得近似痛苦的声音满含着浓浓的疑问。
“你先回答我。”
我慢慢走近玻璃笼子:
“易冉,之前我们也测试过。
“即使是不同人脑联接同一个2R造梦仪,每个人的梦境也不会发生融合现象,为什么这次我们四个人的梦却交叠在一起?
“为什么就在进入这个玻璃梦境后,你就一个人被带走了?
“有人想伤害你吗?这个人是安排计划这次事件的人吗?
“可是为什么要把你锁在这里呢?关于这次的事件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不用紧张。”易冉也贴向笼壁,“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关于我。”
要问易冉最想回到何时,她希望回到小学五年级,10岁那年。
那天是儿童节前一天,学校举办了校园庆祝日。因为易冉在庆祝活动中参加了合唱表演,爸爸妈妈早早就赶到学校,开开心心地期待着下午女儿的精彩表现。
“爸爸还提前一晚把相机充满了电噢,”妈妈略显激动地鼓励女儿,“我们会抓拍到宝贝每一个可爱的表情哟~”
易冉倒是像个小大人一样,撅嘴斜眼地看着妈妈:“不要把我拍得很丑呀。”
“哈哈哈哈哈。”爸爸揉揉女儿的脑袋大笑,“这丫头,怀疑你爸爸的技术呢?”
“妈妈还给我们的小歌星准备了一个护身符,”妈妈说着掏出一枚项链,往女儿纤细的脖颈上戴去,“打开看看?”
易冉翻转着项链,项链底部是一个小盒子。
小盒子形似蚌壳般紧闭,整体深蓝色,并漆上如同晚星的金粉。
打开一看,是一张影印的全家福。爸爸温和的脸上胡子拉碴,妈妈孩子气的笑容感染力十足。
“等下你在台上时,爸妈也会一直陪着你的噢。”
嘀铃铃——
是爸爸的手机响了。
爸爸接起电话,嗯嗯两声,说到“马上来”等等,随后挂断电话。
“噢,我们停在校门口的车好像挡住别人了,我去移一下车,你们等我。”爸爸微笑着向妻子解释,然后给予女儿一个大大的拥抱。
“啊,那我陪你去吧,我去拿瓶水。”妈妈说,“这样我们的心肝宝贝儿一下台就可以喝水润润喉咙啦!是吧是吧?”
易冉佯装成熟稳重道:“那你们快去快回,我们表演还有十分钟就开始了。”
“那当然!我们爱你噢!”
爸妈这句话,轻快得如同以往每一个晚上,三人互道晚安时那样。
轻快得,没有人会料到,未来即将生出过分突兀而丑陋的转折。
是的,爸妈却没能如他们所说那样回来。
台上唱歌的易冉一面唱,一面分出心思在台下人山人海的操场中寻找闪光灯后熟悉的两人。
校外的远处冒着黑黑的烟,隐约闪现出红色的火光。学校里的人渐渐往外涌着,鼎沸人声也很快盖过合唱队的优美歌声。
易冉心中陡然冒出一个绝望的念头。
还不等合唱结束,易冉跳下舞台,挤过拥挤的人流,冲出校门。
瘦小的女孩心里默默嘲笑自己怎么这么不成熟,还在瞎担心什么,却就在转过一个街角时,看见那辆自己每天乘坐的熟悉的轿车,现在却在一片血污中熊熊燃烧,火光烛天。
只剩下一个黢黑破碎的架子。
她不知道自己后来干了些什么,只记得在医院“手术中”的鲜明红光下,紧紧攥住爸妈才刚刚送给自己的相片项链。
听到赶来的亲戚仿佛在讨论自己“一个劲地嚎啕”“非要往车子那边冲,拦都拦不住”……
手术灯灭了。
妈妈忘了她,还丢了一双腿。爸爸则永远睡了下去。
医生们尽了全力;他们说了所有该说的话,他们表达了深深的歉意,但是这有什么用?
妈妈失忆了,爸爸被带去了另一个地方。
曾经的他们去了哪?
而她又能去哪里找回他们?
难道曾经的他们就真的已然消失殆尽?
她拒绝相信。
易冉总觉得,只要一回家,她就能看见正在厨房为一家人煮饭的妈妈,以及同样认真做家务的爸爸。
他们会给红着眼睛的女儿开门,然后亲亲她泪湿的小脸,告诉她这只是一个玩笑,并请她原谅他们没有信守承诺去看她的表演。
现实怎么可能满足她这个小小的愿望。
后来,易冉常常梦到这天。
因为这场意外的车祸,在这儿童节前一天,她被迫不再是儿童。
梦中,她一遍一遍地回顾爸爸妈妈那句明媚开朗的“我们爱你噢”;
一遍又一遍在爸爸的怀抱中不舍得放手;
一遍又一遍绝望地在混乱中哭喊着;
一遍又一遍坐在医院的长凳上里默默祈祷着上帝把家人还给她。
她还想和他们当一辈子的家人呢。
如果那天在表演前死命拉住爸妈,如果那天自己就早早把水备上,如果换个地方停车,或者直接步行上学,只要能换回她健康平安的爸妈,她什么都接受。
思念造成的空想,总是轻易滑向似是而非的执念。
两年后小学毕业的那天,从典礼会场回到教室,其他孩子的桌面摆满了父母送的礼物和鲜花,而自己的却空空如也。
佯装坚强的她试图压抑住心中的失落。
豆大的泪水却一滴一滴掉落在手背上。
但就在那时,易冉在教室门口,清晰看见了一脸笑容的爸妈。
尽管那只是她的白日梦,尽管那只是她突发奇想的一场幻景,可这熟悉的面容仍使易冉深受慰藉。
尽管虚假,但她不在乎。
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对女孩来说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