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嘎——
地下室的门被缓缓推开。
纪昭明刚踏进去,便发现自己恢复了成年后的身形样貌:“这里是哪里?”
“这是我专门为你设立的空间。”萧翊含漫不经心地斜靠在身后的大门上歪着嘴笑,“我叫它,内隐记忆空间。在这里,你将通过那些不被修饰的记忆,看到曾经所有的经历。”
萧翊含打了个响指。纪昭明感受到自己被一阵强烈的风呼啸着刮起,卷入一个陌生的地方。勉强环顾四周,发现周围变成一本破旧厚重的老书,而自己正站在发卷发黄的书页之间。这本书异常眼熟……不,这不是书,这是自己从童年到上大学时的日记本。
一片尘土飞扬的空地上。四周是光秃秃的干枯树干,还有一个老坏褪色的滑梯。幼年纪昭明正盘腿靠坐在滑梯旁翻阅着《人生的枷锁》,浅白稀疏的头发柔顺地别在耳后。萧翊含慢慢靠近沉静的女孩。
“这时候你才4、5岁吧?”萧翊含觉得好笑,“《人生的枷锁》?不太适合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吧。”
忽然,一个足球从远处飞来。萧翊含呆呆看着足球穿过自己虚无的身体,砸向身后毫无防备的小纪昭明。远处,成年的纪昭明不由自主向前一步,却又像恐惧这段回忆般止住脚步,只能怔怔望向自己趴在地上、瘦弱不堪的身体。
一群孩子逼近抱着书缩成一团的小女孩。足球的主人是这群孩子的首领,一个嚣张跋扈的雀斑脸大男孩。他表情狰狞:“又是你!这里是我们的地盘,你给我们马上离开!”
身后孩子们一齐哄堂大笑,也连连喊着“怪物”“女鬼”“讨厌鬼”。带头的男孩洋洋自得,但见女孩仍愣在原地,便将停在脚边的足球再次狠狠踢向对方。
小纪昭明用手挡住,无奈对方力度太大,她再次被击倒在地。书散落在一边,已经有装订不牢的几页纸在空中翻飞。正在男孩捡起那本可怜兮兮躺在地上的《人生的枷锁》,不顾小纪昭明的尖叫与阻止动作,狞笑着准备撕书时,成年纪昭明不由得闭上眼。
“2006.3.20 阴
我知道自己不被人待见,因为我白色的头发与众不同,我颈部的胎记独一无二。
在别人眼中,我是异类,我很神秘,我具有攻击性。他们害怕我,所以伤害我。
可是这也不是我的错。就像菲利普的跛脚,难道这是我们自己能决定的吗?
凭什么要因为和别人不同,就应该被欺负呢?”
风声呼啸,书页翻转。
一间普通的公寓楼层。背着书包,俨然一副小学生模样的小纪昭明拿出钥匙,开门,回家。萧翊含扬扬下巴,示意一旁发呆似的成年纪昭明进门。两人进门后,小纪昭明已经放下书包回到自己房间了。
客厅是激烈争执的纪夫妇。成年纪昭明很快瞥开厌恶的目光,顺着自己的记忆,径直走向曾经小小的卧室。萧翊含饶有兴味地转转眼珠,也微笑着跟上。
小女孩早就在学校完成了自己的作业。纪昭明从小就头脑聪颖,更何况,学校里没有朋友,不做作业,又能干什么呢?她从身边书桌上抽出一本《意识探秘——意识的神经生物学研究》,一面专心致志地阅读,一面仔仔细细做着笔记。
“小蝴蝶,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意识领域啊。”萧翊含冷不防出声。
父母从门外冲进来,萧翊含转身,被两人脸上吃人般怒气冲冲的表情震慑。不过小纪昭明,与无法被父母看见的,15年后的她,倒都是一脸漠然。“昭明,不要再看那本破书了!如果爸爸妈妈明天就离婚,你跟谁?”
沉默半晌,静静的房间传来一句清脆的童声:“我谁也不跟。”
“2008.5.20 晴
为什么在大家心中,家是个温暖的概念?
我到对此对此很麻木。
即使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也好像被透明的屏障隔离。
仿佛他们身处一个世界,而我在另一个。
家人没有倾听我的话语,我也无法理解他们的声音。
如果就此失去他们,我好像也无所谓。”
风声呼啸,书页翻转。
拥挤的走廊上,一个单薄的身影穿梭而过。小纪昭明因为出类拔萃的优异成绩,先于其他人三四年进入初中,因此身材显得格外瘦小。她浅白的头发与冷漠的神色都与周遭希望尽快与他人打成一片的同学们显得格格不入。
也许是小时候被孤立被欺负惯了的原因,纪昭明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套属于自己的行为模式。她自发主动地“离群居所”,由“被动孤立”变为“主动孤立”。于女孩而言,这当然是一种自保攻略:不去靠近,就不会感受到无谓的冷脸与白眼。
但其实,只有成年纪昭明知道,这时候看似嘴硬的自己,内心不比别人渴望友情得少。小时候在梦里,纪昭明便常常梦见,有那么个愿意和自己一起上下学、一起交换秘密的同龄伙伴。如果哪天学校里,某个同学态度友善地朝自己说了什么,她甚至会在心中悄悄开心一整天。
他们跟着小纪昭明穿过长长的走廊,成年纪昭明这才知道曾经在身后发生的一切。原来,大家都小心翼翼讨论着前方这个模糊的白色影子。也许是好奇,也许是不屑,也许是艳羡,但所有的讨论,都包含了一个共同点。
果然,他们都将纪昭明视为他者,隔离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小蝴蝶,真是的,不要让我同情起你来呀。”萧翊含佯装心痛。
“不需要。”成年纪昭明看也不看他一眼。
“2012.9.1 晴
在初中已经读了一年。
然而我依然无法微笑,无法说话,无法像个正常的孩子那样与人交往。
因为此前的生活将我与他人剥离太久,也从未教过我如何融入集体。
看着其他或面色腼腆,或谈笑自如的新同学,我猜,也许又要一个人过三年了。
不过我已经习惯了。对我来说,这也没什么好怕的。”
风声呼啸,书页翻转。
升上高中,纪昭明被安排在重点班。重点班处在教学楼最高层,常常在阳光的沐浴下披上一层金纱,被烘晒得暖洋洋。与这种温暖相对的,是重点班中冰冷的学习氛围。由于入学考试中远超第二名几十分的成绩,遥遥领先的纪昭明成为了许多学子的眼中钉。
开学两周后,正从办公室回教师的路上,纪昭明就见两个从未见过、混混似的男学生直逼自己。很快,两人就将女孩压在墙上动弹不得,狞笑着威胁对方替自己完成一学年的作业。
在模糊的视线中,纪昭明看见一个俞渐清晰的女学生快步走来。
“你们干什么欺负人!”黑发高个的女生火爆干脆地掀倒两名正紧紧抵住小纪昭明,并试图抢走其手中作业本的混混学生,“再看你们欺负我同学,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然后双手撑腰,咬牙切齿地瞪着那俩屁滚尿流逃跑的的男生。
身处同一班却从未说过话的两个女孩就这样相识了。后来,许婧向纪昭明解释这俩混混男举止莫名真正的原因:班上有人看不顺眼纪昭明,想让其尝尝苦头。
“你还太小,太干净了,干净得像一张白纸。”许婧义愤填膺,替朋友打抱不平,“可是,越是干净的事物,越容易被人盯上。肮脏龌龊的人总想玷污干净的,这是真理。尤其是像你这样,不仅干净,还闪耀夺目的。”
“可是你为什么帮我?”纪昭明问。
“为什么?”许婧一惊,然后作深思状,最后坦然一笑,“非要说个原因的话,我也是个干净的人。干净的人想和干净的人做朋友,所以我就出手相助了。”
“2014.9.16 晴
木栏杆,蝴蝶兰,脚步声,帆布鞋,黑直发,玻璃上的灰尘,红色的标语牌,轻柔的预备铃音乐,拥挤的走廊,闪光的双眼,苹果味的香气。
是第一次结识许婧时,刻在我脑海中的一切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