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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一场梦

    失去经济来源的生活着实很困难。

    即使得到了肇事者的赔偿金与贫困户补贴,我和妈妈仍然无法回避治疗母亲等各种开销用度。

    为了生存,为了照顾残疾还失忆的妈妈,我只能忍受各种眼色向亲戚们借款,还必须精打细算省吃俭用,节约下每个月的生活补贴。

    最后我甚至不得不低价卖了陪伴自己多年的宠物狗呆呆。

    送走呆呆的那天,听着房外凄厉惊耳的狗吠,我的眼睛哭得肿到几乎睁不开。

    我怎么能不伤心呢?

    呆呆不只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和过去那段梦境般美好生活的最后一丝联系。

    曾经,呆呆在我怀里摇头晃脑,向我撒娇,希望我给它挠痒痒;爸爸总是在一旁,拿着奥林巴斯ccd相机给我们俩拍照;妈妈则在厨房里,一边做着呆呆的狗饭(小时候的我常常看得流口水),一边喊爸爸搭把手。

    如今,呆呆坐上陌生人的轿车,狗吠声离我越来越远。

    我们卖掉了空旷的大房子,住进城郊一栋低矮老旧的廉租房里,一天两顿都是简单的菜粥。

    就连早已退休的外公外婆也重拾旧业,做回司机与清洁工,还搬来了我们家帮着外孙女一起照顾失忆又残疾的女儿。

    到新家后,一切都那么陌生而让我难过。

    我总在无法入睡的夜晚,盯着自己房间霉臭的角落出神。那个角落是楼上的蛮不讲理的人家屡次水漫金山导致的。

    外公外婆心疼我,天天回家就和那户人吵到天翻地覆,叉着腰在楼道里对骂。

    当然学校的日子也不好过。

    我曾在学校和很多同学爆发过无数次争吵。

    每当有过分的同学就我父母遭遇的意外嘲笑她欺负她,我总是跳起来用有力的拳头狠狠回击对方。

    当然根据牛顿质量守恒定理(或管他什么原因呢),将对方揍得鼻青脸肿的自己,身上也会添好几条伤疤,甚至被老师屡屡叫道办公室谈话。

    不过也许是因为了解我们家中的变故,老师不敢把话说得太重,也从未请过我家长。

    以前我放学后,最大的乐趣总是去学校对面的文具店看自己最喜欢的小玩意儿。

    层层叠叠的笔记本,花花绿绿的彩笔;男孩子喜欢的奥特曼卡片、漫画书和乐高积木;女孩子偏爱的卡通明信片、胶线娃娃和漂流瓶纸星星;还有吸引高年级学生流连的明星海报和言情小说,以及文具店后街一个个卖钵仔糕、热糍粑、印度飞饼的小吃摊铺,都曾使我陶醉其中。

    不过,自从事故发生后,我远离了这些曾经最爱的宝贝。

    不仅仅因为吃瘪的钱包,更重要的是,我必须早些赶回家照顾妈妈吃饭如厕。

    外婆一般都会把做好的菜式冻在冰箱里,我只需要稍微用微波炉热一热,两人就可以配合着两小碗白粥解决晚餐。

    如果我回家前妈妈失禁了,我就必须在晚餐前把地仔仔细细擦干净,再帮妈妈换洗污脏的衣裤。

    失忆后无法自理的妈妈变得比小孩还任性,稍有不适就大哭大闹,还几次不小心从床上摔下来。

    那时我才十岁出头,力气也小得可以。因此总是面红耳赤、使尽浑身解数,才能把拼命挣扎妈妈抱回床上。

    几番折腾之后,我便习惯了在外公外婆还未回家,而妈妈被自己哄睡着后,躲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咬着牙、偷偷哭出声。

    小学毕业时的那场幻觉,使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频频沉浸在自欺欺人的幻想中。

    我假想以前健康平安的爸爸和开朗爱笑的妈妈还在身边,只是无法被任何人看见,只有在自己非常需要他们的时候才会现身。

    时间一长,我几乎真的相信了这种幻想,并沉迷其中,期待着自己哪天能够再见他们的笑颜。

    可是现实再次另我失望了。

    我再也没有第二次产生关乎父母的幻觉。

    我开始不由得怀疑,如果你曾经拥有过深爱之人,但爱人终将离开,那为什么一开始要拥有?

    如果你再次燃起见到对方的希望,但那为什么希望必将转为失望?

    为什么现实就是不愿意她得到想要的一切?为什么现实就要让她这么痛?

    我很痛。

    痛到指甲陷进肉里、渗出血丝也无法忽视。

    我开始奋发努力地学习,从不让自己有停下来歇口气的机会。我害怕一旦放慢生活的节奏,就会无法抑制地替自己感到悲哀。

    于是我早上5:30起床,背书,晨跑,吃早饭,洗漱,然后来到学校,开启一天的学习生活。

    晚上9:30晚自习结束,我回到家,继续在台灯微弱的光芒下复习一天的内容,直至学到凌晨,把自己逼到累得一夜无梦的状态。

    很快,这种反人性的生活秩序将她与其他同学完全隔离开来。

    不过这正合我的本意。

    于我而言,“为了避免花落,拒绝一切花开。”为了避免再次被抛弃,为了避免不得已的离开,为了避免令人失望的结局,我已然远离了一切人际交往。

    因为这份拼命三娘的努力,我在妈妈不舍的哭啼声中,以及外公外婆既欣慰又伤感的目光中走入全国一所顶尖大学的校门。

    进校的那天,在校门口看到父母为孩子送行的场面,我总不由把头偏开,避免这刺激源给我带来的心绞痛。

    大学时期,我勤勤恳恳地打工学习,用奖学金缴纳学费,将打工赚的钱用于偿还之前帮助自己的亲戚的人情。

    本科顺利毕业后,因为外公外婆年岁已大不便再继续照顾妈妈,我不得已放弃了读研深造的机会,回到家乡进入一所研究所开始工作。

    为了不让年迈的外公外婆过多担心,我终于答应了自大学起就和自己同窗四年,还陪着自己一起投身研究所工作的柏成安多年以来的苦苦追求。

    多年平淡又忙碌的生活,对我来说就好像把同一天过了无数次。

    我总是感觉,自己到人间这一趟,仿佛活出了两个人生。

    事故发生的那天,就像一个突如其来的破折号,将自己的生命分割成两份:

    一份朦胧的幸福,与一份麻木的痛苦。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我也没能习惯,这种从幸福中被抽离出来的痛。

    再次给我生活带来转折的,仍是非常平常的一天。

    那天,我照常起得很早,拍灭黑暗中5:30的闹钟,然后穿好棉服迎着冬天冷冽刺骨的寒风开始晨跑。

    之后同样是重复了十五年的动作:吃早饭、洗漱,然后踏着脚踏车去上班。

    但这天与众不同的是,自己被调去了一个新兴项目组。

    Reality Reformer?现实改造者?2R造梦仪?

    这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个项目几乎完全改变了自己此后的人生。那时的我,只是自嘲地默想:

    “如果这机器真能改造这狗屁的现实,那就该早在自己十岁的那年被发明出来吧。”

    直到第一次参与2R测试的那天。

    再次睁眼时,我回到小学五年级10岁那年。

    这天是儿童节前一天,学校举办了校庆日。

    因为小易冉在庆祝活动中参加了合唱表演,爸爸妈妈早早就赶到学校,开开心心地期待着下午女儿的精彩表现。

    我呆呆看向自己变短的四肢和古老的校服,再环顾四周———发现我已经需要仰视,才能看到成年人面容上那满满市井气的表情。

    这真的不是拍《名侦探柯南》吗?

    我在心里暗暗吐槽。

    然而再将头转回来时,我愣在原地。

    妈妈就跟回忆里那般,还没有被病痛侵蚀,表情中还带着年轻时特有的跳脱明朗:“爸爸还提前一晚把相机充满了电噢,我们会抓拍到宝贝每一个可爱的表情哟~”

    看着妈妈激动万分地开玩笑,我的眼中蓄满泪水,不过这时我已经一点也不在意了。

    “妈妈……”我听见自己情不自禁地喃喃。

    “怎么哭了?”爸爸关切地蹲下来捧起女儿的脸,“因为是第一次上台,所以太紧张才哭了吗?”

    我拼命摇头,她紧紧抓住停留在自己脸上的那双坚实的、还长出厚茧的大手。

    是爸爸的手。

    我把我的手盖上去,感受着爸爸的手,感受着那份只剩在我的记忆里、并随着我的成长逐渐褪色的———父亲的感觉。

    它粗糙,它厚重,它温暖。它带着我们一家最爱用的护手霜淡淡的香味。

    根植于我的记忆深处,最终在今天被唤醒。

    是爸爸的手,是我怀念了15的手。

    我的泪水完全不受控制地直直坠下。

    “不需要紧张。妈妈还给我们的小歌星准备了一个护身符,打开看看?”

    妈妈说着掏出一枚项链,往我纤细的脖颈上戴去,眨眨期待的眼睛。

    我看着妈妈的眼睛,打开项链挂件的翻盖。

    然后我屏住了呼吸。

    眼泪淌到那时候还崭新,却在15年后因为被我每天翻看而渐渐氧化发黄的照片上。

    是那张全家福。

    “等下你在台上时,爸妈也会一直陪着你的噢。”

    我抬头,略显茫然地望向爸爸妈妈。

    他们刚刚说了什么?

    手机铃声响,我脑中警铃大作,她紧紧抓住爸爸伸向手机的手:“不要!”

    不要接电话。不要挪车。不要拿水。

    “不要离开我。”

    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

    不要再留我一个人。

    爸爸惊讶地看向泪流满面的我,僵在空中被我紧紧抓住的手渐渐放松。

    然后露出一个了然于心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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