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星历1483年,人类纪年5202年,8月23日……下面我们进行一些联播快讯……本月18日,天宫星西南部持续涌入大量虫族难民……20日,星盟总统当众宣言,将遵循基本的人权收留这批难民,呼吁民众放下仇恨,以崇高的品格接纳这些可怜的受害者……21日,克鲁族族长出访首都,两方进行友好会晤,现今已达成一致合作……22日,阿苏尔克被誉为“王冠上的明珠”的辛塞莱英公主率领其凝聚的阿苏尔克旧日臣民,正式向占领其星球王都的虫族宣战……”
新闻播报的声音在空荡简约的房间里回荡,女主持人身着正装,流利清晰地列出近日星际间发生的大事,身后的大屏幕随着她的话音切换着相应的画面。
苏鸣玉坐在沙发上,本来在低头摆弄自己的光脑,“明珠”二字使他不由抬头将目光落在屏幕上,这时画面恰巧切换,少女长开了的面孔就这么出现在眼前。
他耐心地等待着有故人消息的新闻,好在没等太久,很快就是对相关信息的介绍,并且播放了有关于她振奋士气的相关画面。
短暂的视频里,一身银甲的少女威严地站在高台上,侧耳聆听周围幕僚的话语;镜头切到航拍视角,加冕的女皇高举着权杖向她的臣民们立誓,誓要将丢失的国土从敌人手里抢夺回来,要用虫母的鲜血来重新浇筑兽人族的荣耀。
高台下的民众欢呼跃动,齐声宣誓要追随王的脚步直到灭亡,他们咬牙切齿地挤压肺腑发出咆哮,要以虫族的鲜血为逝去的亲友同胞们祭奠。
视频的最后一个镜头是辛塞莱英的背影,阳光从镜头的侧面打过来,女皇手持权杖,逆光而立,坚定且威严地注视着远方。
视频结束之后,苏鸣玉坐在原地愣神了很久。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以前故人都在的那段日子,那个时候小公主脸上还带着孩子的稚气。
一晃多年,故人离散,小公主已经成为女皇,正着手复仇的事项,而他苏鸣玉五年围困于实验室里,过着寄人篱下,观察他人脸色的生活。
新闻播报完毕,花花绿绿的广告接踵而至,苏鸣玉早已过了以声响营造热闹环境的阶段,所以他很干脆地就点掉了虚拟屏幕,在猛然静下来的氛围里思索着自己接下来应当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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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休息日,苏鸣玉不用去实验室应卯敷衍,是难得的能够处理私人事情和放松的时间。
苏鸣玉不断地在光脑搜索整合着信息,过于投入,一时竟是错过了饭点,能记起来吃饭这件事,完全是依靠外出打野食回来的螳螂的提醒。
感受到自己的肩膀被碰了碰,他抬起头,站在他身后的螳螂正有些不满地晃动触须。
历经五次进化的螳螂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只能依附着主人的精神体,它拥有等同于人类十四、五岁的智慧,并且这样的智慧还会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成长。
洛维离开之后,是它一直在陪着苏鸣玉。
当然,拥有个体意识的螳螂也表现出了相应的智慧与狡猾。
苏鸣玉初到星海实验室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被允许独自走出实验室,而那时也是螳螂第一次进化后最需要能量的时候。
基地之外就有虫族,螳螂为了得到能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虚化隐形,甚至胆大到敢每天晚上趁着夜色潜出基地,自己狩猎虫族,打野食吃。
后续进化所需的能量都是从打野食里获得的,当它第四次进化时,已经能自主离开苏鸣玉的精神海,也能跑得更远,去狩猎更高等级的虫族。
最开始苏鸣玉不知道它胆子那么大,无意中撞破之后他又急又怕,为此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强行把螳螂关进精神海好几天。
后来火气下去了,在螳螂的喊饿声里,苏鸣玉又把它放了出来,螳螂一出来就像个小狗一样讨好地晃着触角蹭他,弄得他也不好再发脾气,半推半就地“原谅”了它。
螳螂有需求,苏鸣玉却无法满足,在螳螂的再三保证之下苏鸣玉只得允许它独自觅食,好在螳螂一次也没有被逮到过,不仅把自己养得不错,甚至反过来帮了他很多忙。
打野食的习惯就这么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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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阳光不错,苏鸣玉难得有了兴致,自己动手做了一顿饭,这个时候已经不那么灼热的阳光投射在临窗的桌面上,苏鸣玉开了窗,感受着流动的风带来的清凉。
螳螂窝在屋外视线的死角,也不知道从哪扒拉出一块虫族残肢的能量体,用前臂抱着送到嘴边悠闲地啃着。
苏鸣玉也慢慢地吃着属于自己的那份食物,思维进行片刻的放松。
他的异族身份其实是有极少数的上层知道的。
尽管启明星实验室方把苏鸣玉送过来时再三强调要善待他,星海这边的领导人还是仗着苏鸣玉年轻,不断以小动作施压,妄图让他直接交出核心数据。
在个人隐私方面,他们甚至想在他的住处里外都布满监控器,并拥有能自由进出苏鸣玉房间的权限……苏鸣玉只是单纯,又不是真蠢,他不可能同意这种严重践踏他人格的做法,这样骑到脸上的侮辱当即让他翻了脸。
他对数据拥有绝对的权限,而他手里的数据是人类在战争中翻盘的关键,逼急了苏鸣玉不介意带着资料一起走向毁灭。
在彼此的对峙试探中,高层终于发现苏鸣玉并不是那么好掌控的,最终双方各退一步,人类必须拥有权限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在保证苏鸣玉的隐私、尊严和自由的情况之下,一些必要的检查人类提前通知,苏鸣玉在知晓的情况之下会尽力配合。
阳光慢慢地在桌子上移动着,螳螂早就吃完了,这会儿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耍,苏鸣玉吃完饭后把桌子又收拾了一遍,此时坐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懒洋洋地刷着光脑里的娱乐频道。
一档类似于依靠介绍文物追寻历史的节目吸引了他,他停下来,点了进去。
是几百年前的历史介绍,苏鸣玉听着有关于那个年代的介绍,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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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人类在一开始就善待他,他会不会就这样接受了现在的新人类?
也许会吧?毕竟虽然历史和文化的牵绊全部被斩断,但到底还有“人类”这一概念能让他产生归属感。他又一向是一个适应性很强的人,磨合个一两年,他会接受所有的现实。
可是所有有关于“如果”的假设都是空的,因为现实早已不可改变。
最初的时候,他是真心想融入这里的——以一个真诚的、人类的姿态。
即使他们是那样的傲慢的对他。
因为是人类,是同胞,所以他可以接受人类的傲慢,因为他认为自己也是人类,所以前期虽然一直反抗,到底还是没有撕破脸面。
直到他偶然听到实验室同事在背后讽刺嘲笑他,并询问怎样做才能找到他的异族特征,证明一下流言的真假……之后种种,他渐渐发觉了不对,他开始疯狂地搜语言,搜历史,搜国/家,搜民/族……当他把所有零碎信息拼合凑齐,终于意识到:“人类”在概念上已经替换成“新人类”、过往种种历史与文化早就彻底断绝。
他想起来洛维总是若有若无地强调“新人类”的概念,那种荒谬的念头终于被证实:能让他在语言和历史文化上有认同并有归属感的“旧人类”群体早已灭绝,他在这里是彻彻底底的异族。
没有过去、看不见未来,没有同伴,也找不到归处。
形单影只的恐惧和孤独几乎将他击垮,苏鸣玉甚至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巨大的恐惧与虚无之感。
新人类没有诗句,没有他熟悉的语言。
——这里的人类拥有共同的、陌生且单一的语言体系,他们不再区分民族与人种,只有人类与异种之分。
他们不知道“昆山玉碎凤凰叫”的含义,也不知道“一鸣惊人”的意思;他们的学制改了,不再以“大一”“大二”的通俗称呼介绍自己的学业阶段;在这里,“穿越”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形容爱情不会有“忠贞”;这里的小说也不会分什么“男频”“女频”,因为星际时代是一个多元、多种族时代,更不会有“龙傲天”的叫法……
可是这些洛维都知道。
他承认自己是人类,模糊了自己的时代,让苏鸣玉误以为他就是这个时代的人。
可是他和苏鸣玉的三观、话题完全重合。
想明白一切的他崩溃不已,没有文化和语言的牵连,他在新人类里面就是一个完全的异族。
他想不明白洛维为什么要误导他,让他误认为洛维是这个时代的人类,如果他早把话和自己说清,是不是有些事就会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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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自己“异族”的现实之后,苏鸣玉收回了对“同胞”的忍让与宽容,他不再把多余的期盼和依赖投放在“同胞”身上。
当他以客观理性的态度去分析和对待事情的时候,他发现所有的事情都变简单了。
苏鸣玉以核心数据为筹码,以此交换资源,去做自己想要完善的实验;本来想帮助人类进一步完善数据的心思也淡了,星海实验室的态度不值得他多花心思。
苏鸣玉那个时候残酷又冷漠地想着,人类的生死,与我这个异族有什么关系。
苏鸣玉只是把洛维的实验数据原封不动的交了上去。
果然,他的前瞻是对的,在确定掏完他手里所有资料之后,星海的上层果然变了一副嘴脸。
先是借口资源紧缺,逐步减少资源,接着借口有新的实验,调走他的助手,甚至现在开始挤占他的实验空间。
苏鸣玉本来想把自己完善的精神力成果交上去,一看他们这样的态度,顿时冷笑着把结果又锁进了光脑的秘密空间。
这种智商和处事态度,是关系户吧,浪费资源和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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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他已经做完了自己的实验,眼见着实验室方面就要卸磨杀驴,近期关于他“虫族”身份的谣言更是愈来愈盛,苏鸣玉知道,是时候该离开了。
一个月前螳螂替他取回了之前藏在实验室基地外的光脑,苏鸣玉用它联系上了洛维待过的雄虫组织,以更完善的精神力培育训练方法来换取组织帮他离开人类基地。
询问了小赫煊的近况,得知他过得还不错。对面发来8岁小少年的照片和视频,苏鸣玉看到他如今和弗洛西有三分相似的脸,和那双比他的父亲更加坚定沉静的眼睛。
小赫煊已经能展开翅膀飞了。
苏鸣玉把相关的视频反复拉进,魔怔了一样看了将近一天,笑了又哭,哭了又笑,不知道在笑什么,也不知道在为什么哭。
大概是……当年的孩子,都长大了吧。
时光斑驳,物非人亦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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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27日,一小股流窜的虫族结队袭击星海实验室。
实验室方面猝不及防,虽然及时调动武装部队,但还是造成了极大的破坏,三成设备遭到严重损坏,几十人或丧命,或失踪,实验室方面损失3名高级科研人员,苏鸣玉失踪。
因为这次防御重大失误,星海实验室高层贪墨、玩忽职守被暴露到更高层,上面雷霆震怒,认为在本该避免伤亡的低级虫族袭击里却出现重大失误,直接撸了一干相关领导的职位,后续查明情况后会跟进惩罚。
苏鸣玉在骚乱里借机脱身,直奔早已规划好的星际航班车。
虽然明面上星球的航运都掌握在官方的手里,但灰色地带里依旧有别的离开的渠道。
两天后,苏鸣玉再一次踏上了启明星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