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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关车舝(2)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说来也巧,这二人的婚期定在元符四年的七夕,似乎也暗合了那梦中求女的传闻。

    婚事定下来后,就要按照古礼,要经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步,才算礼成。

    跟我生活的时代一样,婚姻大事,最兴奋的往往不是当事人,而是他们的父母。就如我的大伯母,她从半月前起就整天处于亢奋状态。

    头一天天还没亮她就起床清点催妆礼,力求事事亲为,连那花髻上装点的鲜花都要一朵朵亲自检查。

    这种花髻也叫特髻,也就是假发。这里女子爱挽高髻,发量不够只有假发来凑。我看着有趣,轻轻摸了一下那油光水滑不知从谁头上扒拉下来的长发,还没靠近手就挨了一下。

    “贞媛,去看看发冠和三金准备妥当了没。”

    大伯母语气温柔,下手却一点不留情。

    我“哦”了一声,揉着手跑开。宋时的三金包括金钏、金镯、金帔坠,除此之外还有销金盖头,也用金线刺绣,代替唐代用来遮脸的团扇。

    聘礼准备妥当后,就该让男方家兄弟亲自送往李家,以彰显郑重。可赵存诚公务缠身,不得已拉了赵明诚的表兄綦崇礼代为前往。据说这位也是山东出身,十岁能作墓志铭,可把他家老父亲给高兴坏了,直呼这孩子是他家积善的福报。

    李家出来迎接的是李迒,大概是觉得他年少资历浅,又请了岐国公儿子王仲修,也就是李清照的舅舅来镇场子。

    这也是我与李迒难得没有见面就干架的一次。他稳重不少,头发梳成大人模样,一板一眼地迎来送往,又将李家的回礼呈了上来。

    回礼中有金银双胜御、罗花幞头、绿袍,靴笏等。赵明诚虽还是学生,但是婚礼当天按照摄胜的规制,可以破例着九品官服。

    吃饱喝足后,我正准备回家美美睡一觉,但见李迒不知为何又跟在马车后。

    “你要干啥?”我问。

    他白了我一眼,綦崇礼接过话头,解释道:“是要去‘铺房’。”

    “铺房是什么?”

    “按例李小郎君需带人去赵家挂帷帐,摆嫁妆。最后在新房的门头上,挂一块彩缎,彩缎的下方撕成细条。明日宾客会撕下一小块缎子带走,叫‘利市缴门红’。”

    鬼过场多!

    看到我蔫头搭脑的样子,綦崇礼一笑:“妹妹今日累了,早些回去歇着。明日还要和德甫一同迎亲呢。”

    他颇有几分姿色,叫妹妹也婉转动听。我心里的不耐烦顿时消了大半,装模作样向他请教起明日的流程,他也兴致勃勃与我说了许多。

    从前看电视剧,婚礼当天门口会有一群吹拉弹唱的人,原来是为了催促女子梳妆出门。

    还有“起檐子”“拦门”也是趁着吉日,挑战人底线。

    当然更离谱的还在后面,新娘下轿后,脚不能踩地,而是要顺着地面上铺好的青布或毡席,倒退着前行。

    听到这儿我不禁为李清照捏了一下把冷汗,同时也幸灾乐祸。若能有手机将这一幕拍下来,可以笑话她一辈子。

    然而这一切并没有如期而至,因为,天有不测风云。

    大伯母站在檐下,看着珠帘般的雨幕,咬牙切齿:“不是说今日晴天吗?”

    赵明诚倒是一脸轻松:“不如等雨停了再去?”

    当然是被一口否决。

    大伯母充分展示了她的应变能力,一刻钟之内备好了雨伞斗笠,踩着吉时出了门。

    也算是因祸得福,因着鬼天气,许多繁复的环节都被省略,一路跟开了二倍速似的,还没回过神,一身红披金戴银的李清照已经坐在帷帐之中了。

    送新娘进来的客人快速饮酒三杯后会马上从房间退出。我站在门口,按理不能搭话也不能进屋,只透过隐隐绰绰的纱帘,一个劲儿瞅她脸上表情。

    我扒着门看得聚精会神,哪成想身旁不知何时又冒出个头。

    “你不在前厅,跑这儿做什么?”我问道。

    “哼。”李迒头一扭,“你们,尤其是你,给我小心点。”

    我正想揍他,突然一群人吵吵嚷嚷进了院子,赵明诚被围在中间。只见他满头鲜花,脸被遮去大半,由人带领着,走到床前,请新娘出屋。

    李清照一起身,两家人就拿出各自准备好的彩缎,绾一个同心结,一端搭在赵明诚手执的笏板上,另一个边则搭在李清照手上。出来时,赵明诚倒着走,李清照正着走,要始终保持面对着面。

    这两人真是把松弛感贯彻到底,李清照逛花园似的闲庭信步,赵明诚虽然倒退着,步子却跟赶得像要去上学。短短十几步,就因步调不一致卡顿三四次。那同心结在他们手中,全无一丝情意,随时紧绷着,倒像是拔河用的绳。

    拜谒先祖后,就要开始夫妻对拜。听綦崇礼说,这时男女双方都会抢着先拜对方。反观这两人,都梗着脖子,最后还是大伯母掐了她儿子一把,赵明诚才不情不愿地俯身一拜。

    对拜之后,两人坐在床上,新郎脸向右,新娘脸向左。配上两人不耐烦的表情,活像是冷战。周围妇人向他们身上投掷铜钱、彩绢、果子。结束后又有人上前,分别剪下两人头发,和整匹的缎子、梳子、头饰放在一起。再拿出两个用彩结绑在一起的酒杯,灌满酒请他们互喂交杯酒。

    随后,两个空酒杯和李清照戴的花冠都被扔到床下,一小厮伏在地上看了看,抬头笑道:“一上一下,大吉之兆。”

    人群明显松了口气,妇人小厮都得了赏钱,笑得合不拢嘴,道喜后纷纷退出婚房。

    我也松了口气,累人的仪式终于结束。想着李迒方才的脸色,似乎对我们家有什么误解。正想找他解释一番,又被一人拦住去路。

    笑意盈盈,秋波澹澹。手中一枝盛放的牡丹,如霞光落入静水,清俊的眉眼皆染上艳色。

    李擢将那牡丹递向我。

    “谢谢。”我接过,“不过,我可没准备喜钱。”

    “无妨。”他眉眼皆笑,靠近几分低声道:“是从德甫冠上摘的。”

    联想到赵明诚方才头顶花冠的模样,我噗嗤笑出声。

    他也笑:“据说这样能沾点喜气,便想着,给你也沾沾。”

    “这喜气你自己留着吧,我不要。”我将花枝抵在他前襟。

    他也不恼,又从袖中掏出一物,问道:“那这个呢?”

    净白修长的指尖勾着一截缨穗,挂着的是玉钢卯,白玉表面刻着字,还能闻见淡淡的檀香味。

    “此物有辟邪之效,专门在天清寺开过光。”

    许是带在身上久了,握在手中还是温热的触感。

    去年元夕后我们就没再见过,因为大半年的时间我都躲在房中不肯见人,不知情的都以为是撞见不洁之物中了邪。大伯母还专程请了蜀地的巫师,又是跳大神又是灌符水。不得已我只能强迫自己快速打起精神来,这么想来这神棍也并不是全然无用。

    “我放心不下你,想亲自来看你。可是身份尴尬,又找不到由头。只能问母亲,问阿越,问德甫。”他忽然敛了笑,轻声道:“如今你已大好,此物就算是我的一番心意。愿你往后无灾无难,喜乐安康。”

    他说得坦然,我却一时不知如何应答,指尖反复摩挲白玉表面的凹槽。像小石子儿般一个接一个被投入湖中,异样的情愫也在心间翻涌不息。

    不远处喜宴仍在继续,新娘新郎祭拜完先祖,正携手向厅堂里的宾客们道谢。

    宴席结束已经是巳时,我虽也累个半死,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玉钢卯一会儿藏在枕下,一会又握在手中把玩。白玉在月色映照下愈发温润细腻,无端就让我想起了他说那些话时,眼眸中流淌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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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觉睡到正午。

    醒来时母亲正坐在床边,慈爱地拍拍我:“见昨日忙前忙后累坏了,你大伯母特意交代了让你好好休息。”

    “李清照呢?”我坐起身揉着眼问。

    “和你三从兄拜门去了。她如今是你三从嫂,不可再直呼其名了。”她忽然地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这是今早新妇拜堂的赏贺,三从嫂亲手做的。”

    我接过一看,针脚熟稔,图画栩栩如生,当即笑出声。这怎么可能是她亲手所做,多半是临到头了去哪个店里紧急批发的。

    屋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昭儿出现在门口,手里捧着个热气腾腾的盘子。

    “大娘子,姑娘,这是李家送的蜜和油蒸饼,老夫人让每个房里都分一些。”她脸颊洋溢着喜色。

    “怎么这会儿就送了?”母亲吃惊道,“通常要第三日才送的。”

    昭儿也疑惑地揪着发尾:“李小郎君亲自送来的,现在下正在南苑屋里吃茶呢。”

    我一跃而起,匆匆梳洗就跑到正厅。一进去,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对准我。

    “贞媛来得正好,酒菜都好了,正准备去叫你们呢!”大伯母朝我招了招手。

    我在李迒身侧落座,顺便偷瞟李清照,她神色如常,边上的赵明诚也是看不出喜乐。两人举手投足间皆透露出“不熟”的气息。

    “哎,哎。”我在桌下踢李迒,“他们今日如何?”

    他没理我,认真吃手中糕点。

    如此似是而非的态度,使我愈发焦急。终于找了个没人的时机,将李清照堵在门口。

    “怎么样?”

    开门见山的询问。

    “?”

    她像在看神金。

    “我从兄怎么样?”

    本想问他人怎么样,语速太快嘴瓢了一下,让这话听起来有些怪。

    “什么怎么样?”

    李清照疑惑的眼神加剧我的紧张,我怕她误会我的意思,忙找补:“就是,就是,昨天晚上怎么样?”

    闭嘴吧,不要再说了。

    她用耐人寻味的眼神扫了我一眼。

    完了,彻底洗不清了,一紧张就胡言乱语的毛病怎么就改不掉!

    话是收不回来了,我索性挺直腰板,视死如归,努力挤出正直的笑容,直视她的眼睛。

    她却莞尔一笑,微微侧身让路:“进来再说吧。”

    我在门口踟蹰一番还是踏了进去。为了迎接她入门,大伯母一早就将赵明诚住的屋子从内到外翻新一遍,特意用了黛粉帷帐,水晶门帘。考虑到季节,还换上整套白瓷明器家具。

    “过来。”李清照斜靠着懒架,无比自然地招呼我过去。

    我也脱鞋跳上那三屏风独板围子罗汉床,白瓷的质地就算在炎炎夏日躺上去也遍体生凉。

    她一边摇着小扇,一边将昨晚的事娓娓道来。

    合卺缔嘉盟,轻纱掩红妆。如此良辰,二人却是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多说一句话。屋内四面平大桌上摆了精致的吃食果子还有酒具。赵明诚一看那盛酒的杯具脸就唰地一下黑了下来。那酒杯造型颇为独特,两个杯子连在一起,底部一只彩绘凤鸟背负着双杯。凤鸟头身共镶嵌八颗宝石,昂首振翅欲飞。

    那可不是普通的酒杯,而是他收藏的宝贝,彩绘凤鸟双连杯。估计是大伯母看那杯身有黄色云纹,颜色喜庆,以为是什么新奇样式,就自作主张用来盛合卺酒。

    他当时的崩溃应该不亚于心爱的手办被老妈随意送人吧。

    “然后怎么样?”我问,手指下意识绞紧衣袖。

    “他将酒一倒,脸拉得老长。我见那酒杯造型颇为独特,问:‘可是先秦楚地之物?’”

    赵明诚一惊,问道:“你如何知道?”

    “这双连杯造型飘逸奇巧,还绘以凤鸟纹。相传祝融是楚人的先祖之一,而凤鸟正是祝融的化身。”

    他虽知道这位新婚妻子早就才名远扬,但听闻此言还是有几分意外之喜。当即来了兴致,指着凤鸟口中的宝石道:“《汤问篇》中有记载有名为‘珠’的树木,食之不老不死,这凤鸟衔珠便是取此意。夫妻在人间喜结连理,往生后依然能比翼齐飞。”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身体里的“让我教教你”开关被触发,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这些年游历各地,收集古物奇器及前代金石刻词的经历。

    “我听得犯困,但见他神采奕奕,又不忍打断,只好那么听着。”

    说到这儿李清照似乎也困了,掩口打了个哈欠。

    “然后呢?”我急不可耐地追问。

    “然后?然后…...”

    不知几更的更漏声响起,李清照刚刚完成了一轮小憩,正听赵明诚正讲他在麻姑山拓摹颜真卿《麻姑山仙坛记》,于是随口道:“听说青城山相去三十里有麻姑洞,相传乃麻姑修真处。”

    “蜀地?蜀地我还未曾去过。”赵明诚顿了顿,忽然轻声道:“日后得空,可以一起去。”

    “哎呀。”我在床上一滚,磕到了头也磕到了糖。又爬起来,忙不迭地问:“然后呢然后呢?”

    李清照面上还是镇定自若,耳垂却偷偷红了,她从袖中取出一张红笺,展开递到我面前。

    自歌自舞自拊遨,玉楼笙箫唤不停。

    宁逐双影归山壑,何羡瑶台月色清。

    “这是你——不对,是我从兄写的?”

    她点头。

    有鸾有凤,自歌自舞。即便弄玉、萧史合奏也换不来它的停驻。分明是借着写凤鸟,在暗戳戳表白!

    “那你回了什么?”我又问。

    她不说话,抖了抖手,红笺下半张也写了首诗。

    吾欲揽六龙,回车挂扶桑。

    北斗斟美酒,劝龙各一觞。

    字是她的字,可不复一贯的骨力挺拔,笔画间少了几分波折,多出些缠绵情意。

    “什么意思?”我看得一头雾水,“什么龙?什么扶桑?你又想喝酒,还劝龙一起喝?”

    她飞快地翻了个白眼:“这是李白的《短歌行》。”

    难得见她不亲自动笔,我又问:“没读过,什么意思?”

    “自己想。”她将红笺收回袖中。

    看来两人相处还算愉快,今日为何又要摆出一副不熟的样子呢?

    我正想问,突然灵光一现。他们都是要面子的,婚前百般不情愿,只过了一夜就真香,估计在各自亲属面前拉不下脸,于是不约而同地装起冷脸。

    某种程度上讲,还是很般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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