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贞媛,下课一起去放风筝!”
后背被重重一拍。
“不去。”我头也不回地将书本和笔扫进书箱。
“切。”王令娴哼一声,“表姐不在,赵蕙蘅和你也不陪我玩。”
现在书院就只剩我们三人,人少了难免冷清。况且李清照成亲后,颇有忘友之嫌。赵明诚燕居时,两人常结伴去大相国寺淘宝,得了字画书籍就马不停蹄回家鉴赏把玩。时常废寝忘食,累了就趴在桌上小憩,饿了就吃糕点果子充饥,频频惹得大伯母又气又无奈。
“不去,今儿得早些回去。”我又重复一遍。
“为什么?重阳已经过了,莫非你还赶着回去吃螃蟹不成?”
入秋后,方仪身体每况愈下,作为小辈,自然是时时陪伴在侧以表孝心。前几次都是跟着人群浑水摸鱼,这次再不去,恐怕就要落下个不孝之名了。
自那以后,我没和方仪单独说过话,只尽量保持着面子上的礼貌。这会儿端着汤药站在门前,左脸隐隐作痛。进又不想进,退又不能退,只能这么僵持着。
“妹妹这是在干什么?”
身后突然响起轻快的脚步声,赵明诚站在我身后,抱着个用白布裹着的重物,从轮廓依稀能辨出是个鼎。
我还没问,他就洋洋得意开口:“这是秦时田獵所用之鼎。”又问:“怎么不进去。”
“……”
我一时不知怎么解释,他又将小指头上勾着的纸包递给我:“汤药苦口,和着蜜饯喝吧。”说罢还颇为贴心地替我开了门。
方仪似乎还在昏睡,屋内寂静,弥漫着一股特属于老者的味道,我曾悄悄将其称为“行将就木”的讯号。
突然,里屋传来咳嗽声,帷帐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我硬着头皮走到床前,她已经幽幽转醒。
“你还好吧?”我问。
见是我她也有几分意外,淡淡道:“多谢挂心,还死不了。”
被这话哽了一下,我将药碗端到她嘴边:“要我喂你吗?”
她就着我的手一口气喝完,我递上蜜饯,却被扭头躲开。
“牙不好,吃不得甜的。”
我“哦”了一声,将蜜饯放进自己嘴里,慢慢咀嚼。
“如今,你还觉得我是错的吗?”
冷不丁她问。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又说:“这个时代就是如此,个人力量何其微薄,你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知道。”我闷闷回答。
窗外传来一阵笑声,是蕙蘅和芷蘅在花园中玩闹。
“所以不如放宽心态,耐心地等。你也知道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做,那一天也会到来。”
“我知道。”我说,“可就是做不到。”
“你一个人又能做成什么?”她问。
我笑:“什么都做不成,但是就是不甘心。”
她也笑了:“怎么还是这幅模样,像个愤世嫉俗的鸡蛋,非要碰得头破血流才罢休吗?。”
说罢又向我伸出手。
我犹豫片刻,还是握住那干瘦的手。
“公仲为走了,能说说话的只有你了。你可要…...保重好自己啊…...”
她神志开始恍惚,絮絮叨叨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又陷入昏睡。我轻手轻脚将她的手放入被中,走了出去。
没走几步又见赵明诚立在庭中,来回踱步,看起来闷闷不乐。一见到我,立刻疾步小跑上前。
我以为他想问法方仪的病情,于是道:“祖母身体无大碍,已经睡下了。”
哪成想他却拉着我来到石桌前,取出一卷轴铺开。
“妹妹可愿帮我个忙?”他言辞恳切。
我点点头:“从兄请说。”
他指着那卷轴道:“我这几日得了几阙词,想要赠予友人,却不知哪首为佳,妹妹可愿替我参谋一二?”
“好。”我点头,心中莫名觉得此情此景甚是熟悉。
那数十首词皆与秋景、重阳、菊花相关,其中多有陈词滥调。我看了几阙便觉头昏脑胀,但面对赵明诚期待的眼神,又不得不继续看下去。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
这句有些眼熟,我不自觉念出声来。一抬头,便窥见一张刷白刷白的脸。
“妹妹也觉得此句最佳?”他垮着脸,半分喜色也无。
“嗯…...”我点头,“能看得出此人心中有愁,所以笔下之物,皆著‘我’之色彩。‘人似黄花瘦’做结,更是取譬多端,含蓄隽永。”
我这边正头头是道地点评,赵明诚却如风中残花般耷拉着脑袋。
“果然,德夫说得没错。”他嘟囔着。
几番追问下,他才承认,这首‘人似黄花瘦’其实是李清照所作。
就在上个月,苏轼于常州逝世,留下遗嘱葬于汝州郏城县。李格非与同为苏门学士的李禧、董荣前往钧台乡上瑞里为其料理后事,李迒李清照皆随父前往悼哀,这对小夫妻迎来了第一次小别。
虽远隔千里,仍彼此挂念。重阳佳节,李清照作《醉花荫》赠赵明诚,以表思念。哪知赵明诚读后,自愧弗如,竟生出与她一较高下之心。于是废寝忘食三日夜,得五十阙词。
他将那首《醉花荫》夹杂其中,先是示以好友陆德夫。陆德夫看过后,说:“只三句绝佳。”一问,正是那“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他心有不甘,又来问我,当然得到了同样的答复。
这招李清照几年前就用过了。我刚想笑,又见他霜打茄子般蔫头搭脑的,于心不忍,劝道:“情意最要紧,非争胜负,反倒坏了意境。”
“我虽为丈夫,在文才上难以望其项背,实在羞愧。”
我心中叹息,开口道:“谁规定了丈夫必须事事胜过妻子?从兄想想,若李清照不擅文辞,你二人今日还有这你来我往的乐趣?”
他揣着手陷入沉思,过了一会说道:“她会不会嫌弃我,觉得话不投机?”
好像钻进了牛角尖,什么都听不进。
于是又劝道:“李清照嫁与你前,也常惴惴,担心你也如旁人一般,认为女子不该卖弄才华。万幸从兄不是那般粗浅之人,你爱护她的才华,尊重她的习性,她又怎会仅因你文辞稍逊,而生出轻慢之心呢?况且,术业有专攻,论金石鉴赏,她未必及你啊。”
他绞着眉头思索半晌,才勉强接受了我的说辞,面色稍霁。可还不到一秒,立马板起脸:“她如今是你从嫂,不可再直呼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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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韧”自古以来都被认为是美德。有的人坚韧不拔,让人生出敬意,宛如仰视高山之巅的松柏。却有那么一种人,他们的坚韧像是被拖鞋抽了十几下之后的小强,你以为它死了,刚松口气,却在下一秒发现它腿还在抽抽,真是种从生理到心理的双重折磨。
蔡京就是这样一只打不死的小强。他在被贬杭州后,对供奉官董奉极尽巴结。得知他在访求书画奇巧之物,便将自己画的屏障扇带等呈上。董奉也对其颇为赞赏,凡是蔡京之作,必定会附上自己的评论一并送到宫中。
时运莫测,蔡京再度受到了前朝后宫的关注,被任为定州知州。第二年,又有起居舍人邓洵武相助,带呈《爱莫助之图》献与徽宗。后来,韩忠彦被罢相,蔡京被任为为右仆射。
徽宗有意继承父兄遗愿,再度推行新法。改年号崇宁,取追崇熙宁之意。蔡京曲意逢迎,再度成为新党核心人物。他挟个人私怨,假托“绍述”之名,独揽大权,打击异己。还极力引见赵挺之作为他的同伙,崇宁二年五月,两人同时被任命为副丞相。
“你不是说,你儿子是正直之人,不屑党争吗?”听到这儿我忍不住打断方仪。
她生的这场病倒是为我俩私下见面提供了借口,不知是不是意识到自己不久于人世,每次见面都要唠上一两个小时,府里上下都夸我大孝子。
方仪垂着头,不知是回避还是思考。最终也没答出个所以然,只似是而非地说了句“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难题,要么是人心易变,要么是她根本就不了解这个儿子。
“你为什么会懂这么多,是不是学历史的?”我不禁好奇。
“先秦文学。”
“那还说我无用,你自己也没有用到哪儿啊!”我嘀咕道。
“比你懂得多。”她白了我一眼。
“是是是。”我打了个哈欠,突发奇想问了一句:“那俩人怎么样?会一直这么相亲相爱下去吧?”
算来他们成婚快有一年了,李清照受赵明诚的影响,也喜爱上鉴赏金石,往往是看到就想买下。由于都无经济来源 ,只好典当衣物首饰,将头上腰间饰品取得光秃秃,然后兴致勃勃地抱回一堆字画。
“你从前不是很喜欢绸缎珠宝么?这么舍得吗?”我这样问过她。
她却答:“衣不兼彩,食不重味,乐如葛天氏之民也。”
我偷偷去翻了书,葛天氏是古代部落的酋长,传说那时的百姓纯真朴实,逍遥自在。一切似乎在向书中记载靠拢,他们在开盲盒般的婚姻中,找到了志趣相投之人,何等幸运。
听了我的描述,一丝阴霾悄悄攀上方仪面颊。她反复叹息,仿佛胸中压着一块石板,只有用力呼吸才能将积压的郁气排出。
我莫名地感到不安,忙追问:“是不是会发生什么事?”
记忆里赵明诚总是作为李清照的附属出现,不管是课本还是传记中。他并不长命,四十九岁就因病去世,这似乎也是一个转折点,从此之后李清照的人生走向了不幸的极端。
方仪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告诉我,还真是了解我,知道我必不可能遵守什么历史不可更改的狗屁规则。
回屋的路上正遇见李清照和赵明诚。她抱手撅嘴,两腿迈得飞快。赵明诚在旁低声下气地哄着,屡次去挽她的手却被甩开。
我回避不及和他们二人迎头撞上,略带尴尬地开口:“这是怎么了?”
赵明诚似有些难为情:“前几日去大相国寺,正好见有人持《牡丹图》,自称是五代徐熙所作。”
“那不正好吗?从兄和李……从嫂素来喜爱收集字画。”
“唉。”赵明诚叹了口气,“构图别致,满纸点染,牡丹也是重彩多色,着实罕见。只是……要价二十万。”
我倒吸一口凉气,大伯父如今官至副丞,月薪三百贯,赵家已属富贵之家。而那幅牡丹图,要花掉他爹整整五十五年的薪资!
“我求那人宽限几日,可是当了好些物什依然不够。无奈求助母亲,可是…...”
看他灰头土脸的样子,想必是被大伯母狠狠训斥一顿。不过也正常,如此败家行径换哪个家庭都是妈见打的。
我暗自咋舌,又见赵明诚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枝犹带朝露的牡丹,轻车熟路地别在李清照发间。
她貌似对这招很是受用,脸色立马柔和许多。但还是佯装怒容,斥道:“你想用这枝牡丹来替了徐熙那枝?”
“岂敢。”见她不再抵触,赵明诚顺势环住她的肩,“当庭始觉春风贵,带雨方知国色寒。画里再怎么精妙,比起实物总少一分生机。”
“借口。”她冷哼一声。
“买之前我偷偷问那牡丹,如何才能传递我的思慕。你知道它怎么说吗?”他将声音放得极缓极轻,语调旖旎,听得我都老脸一红。
“说什么了?”她还是板着脸,嘴角却快压不住了。
“它说,有一位神女,手握五彩笔,在每一片花叶上都书写了相思。你将它放在枕边,夜来,就会随着馨香漫溢…….”
越说越来劲了,真不当我是外人是吧?!
天公也看不下去了,闪光过后,一声惊雷劈开缠绵的气氛,紧接着大雨倾盆而至。
“院子里还晾着书!”李清照连伞都来不及打,冲出廊下,赵明诚紧随其后,四只脚在积水中踏出一片绚烂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