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万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当上金牌调解员。
李格非归乡后,李清照不顾赵明诚反对毅然搬出赵府,暂住在她父亲的故居,有竹书院。
曾经热热闹闹的地方如今也是门前冷落鞍马稀。树木没人打理,落叶满阶,萧条至极。池中鱼大概也被野猫抓净,水面覆着厚厚一层绿苔,大老远就能闻见冲鼻腥味。
在这般环境下,她却如鸟归旧林一般自在潇洒。我去的时候,她正坐在羊角书屋门口的石阶上,就着晨光聚精会神地在看什么。
见我来了,她随手将书一搁,拍了拍身侧石阶。
我贴着她坐下。她膝上放着几本书,正用干布小心翼翼擦拭着表面灰尘。
《礼记精义》《史传辨志》《洛阳名园记》《永洛城记》《历下水记》《济北集》…...
“父亲走时匆忙,许多书都未来得及带走。”她看了我一眼,解释道。
“这是要做什么?”我问。
“我要回家了。”她莞尔一笑。
针对元祐党人的迫害已然扩散到了出阁女眷,即便嫁人,依然不被允许在京居住。
诏令初下,京中一片哀恸。
“你就这么回去,有人怕是要掉小珍珠了。”我苦笑道。
她低头不语。
“那你有什么话想对从兄说吗?”
她依然缄默着。
这些日子赵明诚常常拜托我,一旦逮到机会就要多替他劝和。他看我的眼神宛如在看街道办事处热心大姐。不过也正常,那夜争执过后,唯一能与她心平气和交流的赵家人便只剩我了。
要是换在我生活的时代,遇到这种情况,我必定会恨恨回复“不分留着过年”,或者阴阳一句“尊重,祝福”。
可偏偏是在这里,在风雨飘摇之际,此后还有亡国之难与生离死别。他们并不能长厢厮守,何苦让最后的时光,在对彼此的怨怼中蹉跎殆尽呢。
可话到嘴边又无从说起。说到底还是这二人性格倔强,吵起架来六亲不认口无遮拦。明明一个台阶就能和好如初,偏都拉不下脸来做这个先低头之人。
彼此相爱的人最擅长让对方痛苦,用来形容他们再合适不过了。
这种气氛下,我只能旁敲侧击地试探:“山高路远的,这一去,不知何时才……”
“前几日打扫屋子,你猜我发现了什么?”她突然打断我。
“什么?”
“过来。”她拉起我的手来到屋内,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白氏长庆集》翻到尾页。
封底无字,空白户歪歪扭扭画着几笔。年代久远,墨迹已开始模糊晕色。
“这是什么,剥皮香蕉?”
刚说完腰就被狠狠一拧。
“你再仔细看看?”
颠来倒去半天,才勉强辨出,原来是江上一叶篷舟。船头坐一女子,面容模糊,仍可见眉宇间愁绪,她怀中抱的似乎是琵琶。
前一页写着: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原来是中学生噩梦之朗读并背诵全文之《琵琶行》。
“我幼时初读此篇,便觉着月夜扁舟怀抱着琵琶别有意境,随手在空白处画了下来。这是父亲最珍贵的藏书,他看后非但没有训斥,反倒如获至宝。还逢人便夸,说家中有女天赋异禀。”
沉浸往事时,她眼眸中有水光潋滟。
“当时有个街坊笑话他,说什么‘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他当场没发作,回去生了一整夜闷气。第二日,就替我请了书画师傅,说待我技艺精进后再画一幅,挂在家中最显眼之处,让每一个客人都能看到。”
“看来李伯伯的苦心没有白费,你是从小伶俐到大。”我笑道。
她也笑,笑着笑着眼中含泪。下一秒,冷不丁抱住了我。
“我要回家了,媛媛。我要回家了。”
近在咫尺,我能感受到她胸腔中雀跃的心跳,挽留的话是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也许我和她一样,认为血脉相连的家人的重要性远胜于旁人。即便是有肌肤之亲的伴侣,也说不定哪日就形同陌路。赵明诚要我来作说客,真是大大的失算了。
李清照离开的前一夜城中下了雪,第二日我出门时随口问了一句赵明诚的去处。
“三叔一早就出去了,说是要找李迥赏画。”赵蕙蘅抱着胳膊埋怨道,“这都什么时候还惦记着画呢。”
雪落无声,天地寂寥。
一辆马车孤零零伫立在城门前,李清照立于青骢马前,淡妆素裹。雪落了满头满肩,她也不急着去拂,仿佛那是远胜于珠翠锦缎的装饰。
“冻死了,借我暖暖。”我抢过她的手炉。
“叔母。”赵蕙蘅拧眉纠结一阵,似乎还是不习惯这个称呼,“我带了糖炒栗子,你路上吃。”
她含笑接过,目光越过飞雪飘向远方:“初来汴梁时,我才六岁。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和母亲阿越挤在一起。眼见着马车进了南薰门,又进了朱雀门。母亲指着右边说,那是太学,父亲就在里面,阿越以后也要去。”
虽在说往事,她面上并无悲色,似乎只是在娓娓道来一段故事。
“今日站在此门前,才发现,已经过去十四年了。”
听闻此言,我心中也百感交集。到这里的六年,无时无刻不想着,某日眼一闭一睁,就能回到破旧的宿舍,只当此间是梦游一场。
“回去好,回去好。”
我眼眶湿润,又赶紧深呼吸憋回去。正巧这时,远处远处一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表姐,表姐,呼,赶上了。”王令娴抚着心口,还不等喘过气就着急忙慌说道:“路上的一切我爹都打点好了,你只管放心。到了明水,记得写信报个平安啊!”
赵蕙蘅嘴角一撇,王令娴眼疾手快去捏她的嘴,一本正经念道:“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众人都笑了,温热的气息凝成白雾,此消彼长。雪依然在下,像二月柳絮,随着微风,恋恋不舍地落在行人肩头。
“各位留步。”
行至朱雀门,李清照转身,望着送行的人颔首。忽然,她突然头微微一侧,眉尖也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你在看什么?”我顺着她的目光回头。
过路人行色匆匆,酒家的伙计各司其职,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了。
“没什么。”她收回目光,沉吟片刻,道:“保重。”
下一刻却毫无征兆地提高嗓音:“雪天湿滑,回去的路上要当心。”
这句叮嘱属实有些突兀,倒像是刻意说给谁听的。她说罢立刻钻进车内,马一扬蹄,雪地上空余两排印子。
我再一回头,忽见酒馆门口有身影一闪而过。走近后,听见那掌柜正在嘀嘀咕咕抱怨:“站了半天什么都没买,还把树皮给抠掉一大块。”
梧桐树后,脚印杂乱。而在一片杂乱中,有一对甚是不同。脚尖朝着城门,似是脚的主人一动不动伫立良久,以致于将那松散的积雪都压得紧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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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天亮时窸窸窣窣下了一阵雨夹雪,在路面覆起一层稀软的地毯。经人来人往踩踏后,又呈现出污浊的色泽。
大伯母也预料到这点,一早让人准备好苕帚苕箕,天没亮就开始扫雪。不仅是自家门前,连着一整条街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积雪被堆在道路两侧,有的甚至因为堆太高堵住了别家的门。惹得邻里颇有微词,但也只停留在愤恨一瞥,没有谁真的上前理论。
年初,赵挺之升任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与蔡京并相。每日门前车水马龙,来访者络绎不绝,真可称炙手可热。
今日也有客造访,那人的身份却有些特别,是直省官郑绅的次女。这个身份本没什么,但是举家都摆出了接驾的姿态,只因此郑大娘子是郑贵妃的同胞妹妹。
郑大娘子的阵仗也属实大,五六匹骏马拉了数十装得满满当当的银方箱。除此之外,还额外准备了头面和蜀锦,我和蕙蘅芷蘅都得了不少。
“什么意思,不会看上我了吧。”我抚摸着来自成都的锦缎,老乡相见眼泪汪汪。
“不会。”方仪想了想,“郑贵妃幼子早夭,所以不可能是选王妃。若是郑大娘子给她自己的儿子择妇,才四五岁,未免也太早了些。”
热情寒暄后,我又被支到一边,因此并不知她们具体谈了什么。只是在那之后几日,我在门前见到一人影晃过,看着实在眼熟。正想追上去看个究竟,却被叫住了。
“这雪连下几日,不知何时才能停。”赵明诚揣着手,装作自然的样子跟我打招呼。
永恒定律:无话可说的时候就谈论天气。
李清照走后,他面上并无多大情绪起伏,还是很有规律地上学。休假时去大相国寺淘宝,回来后就窝在屋里钻研。
要不是被我撞见过几次失魂落魄的模样,差点都要被骗过去了。印象最深那次是在城内递铺,他拿着厚厚一个信封,短短一刻钟在门前折返走数十次。信封在手中反复摩挲,几次三番都要交出手了,却在最后关头收了回来。
“嗯,再过几日也许就能放晴了。”我也看了看天。
“妹妹这是要去哪儿?”寒暄过后,他装作不经意地问。
“御街。”
“可是要去递铺?”他眼神一亮。
“不去。”
那边却是已读乱回:“天寒地冻,马也跑不快,想是这汴京外来的信件,要耽搁好些时日了吧。”
“可能换急脚地吧。”
“人腿哪儿跑得过马腿。”他长吁短叹,就差亲自持鞭去敦促马不要懈怠。
“从兄是在等谁的信件吗?”我故意问。
“没有。”他眼神一飘,“只是担心罢了。”
“从兄多虑了。”我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在他眼前一晃,“急脚可不是白叫的,个个都健步如飞,一日可行四百里。这不,我刚就收到了从明水来的信。”
听到“明水”二字他精神一振,又强装镇定迅速移开目光,甚至还掩嘴轻咳两声。
“我要回屋看信了,告辞。”
我手腕一转将信收进袖中,刚走两步,余光瞥见他也期期艾艾地跟着挪了一寸,目不转睛地似乎要将我袖口盯出一个洞。
我忍住想笑的冲动,回身问道:“要一起看吗?”
“女儿家说些体己话,我如何好……”话至一半突然顿住,他一抿唇,目光炯炯。
“看!”
“十载未归,池苑依旧……西去数十里,有趵突泉,泉水自南口而出,晶然如明镜。层叠而下,漫石穿隙,如闻漱玉声。若逢寒日,则云雾蒸腾,灵秀飘逸。余尝临水照妆,磊灶煮酒,乐而忘归……”
“在泉水边煮酒?真不愧是你。”我一边念,一边啧啧感叹。
李清照回祖籍已有月余,住在少时故居。与我每月会有两三次书信往来,或书明水自然风光,或忆当年稷下纵谈之盛况,字里行间满是怡然自得。
这边赵明诚就不是很好过了,他刚开始还保持着矜持,不肯上手读,只听我念。然而在我念了三四遍后,发现十几页纸竟无一字与他有关,再也顾不得面子,一把抢过来将前后左右犄角旮旯都找了个遍。然后发现,确实,没有。
“…...”
眉毛耷拉,嘴角也低垂,似乎一碰就要碎掉了。
“其实!可能有的。”我飞速又浏览一遍,“从兄你看,‘晶然如明镜’,‘明’正暗合你的名,她心里有你!”
“…...”
好像连自己都难以接受,我又说:“她不主动,从兄可以主动给她写呀。”
“不写。”他阴沉着脸拂袖而去。
话虽这么说,过了几日又眼巴巴找来了。
“妹妹,这个送你。”他将带着清香的墨块放在我面前。
“这是庐山松烟墨!”我还未看清,赵蕙蘅就一把抢了过去细细端详,末了嘟起嘴,“三叔偏心,怎么没有我的。”
“下次,下次。”他应该是没想到赵蕙蘅也在,尴尬一笑。
“多谢从兄。”我正想收下,手却被一把按住。
抬头,他看着我几番欲言又止。
“这松烟墨浓厚无光,深重而不姿媚,最宜书写。”
“…...”
“你要试试吗?我可以帮你磨。”他一边说一边挽袖,作出研墨的架势。
“好。”我转转手腕,“算起来也该回信了。”
他有些殷勤地将笔蘸好墨,递到我面前。
“提笔却又不知该写什么好了。”我故意看向他,他却充耳不闻,专心于手上的活。动作手法娴熟,间或停下观察浓淡后,再加一两滴清水。
“那就写,我和蕙蘅和令娴都很挂念她……然后呢?”
“青梅树要开花了,狸奴也长大不少,会转圈了。”赵蕙蘅道。
“好。”我将她所述写了上去,“就这些吗?”
赵明诚还在假装没听见。
我作势要停笔收纸,他却急急开口:“还有…...快立春了,开封府要送春牛入宫,大相国寺也开始卖小春牛。还有……”他声音越来越低,“前些日子得了幅牡丹图,不知是不是徐熙之笔…...”
“从兄,光写着这样的话,她可不会知道你在挂念她。”我放下笔,按了按太阳穴。
他哑然无语。
“不然这样,这信先交由你保管,有什么想写的只管加在末尾,三日后我再来取,然后送去递铺。”
说完不等他应答,用镇纸压好信,就拉着赵蕙蘅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