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3年马来亚槟榔屿。
“维多利亚码头到了——”
“卡利姆号”客货轮缓慢停靠岸边,码头的印度裔工人用蒸汽绞盘收紧缆绳,蒸汽声像是巨兽的喘息,混合着华工的咳嗽声,这艘从汕头市出发的客轮开始喧闹起来,本半个月的行程遇到了台风绕行后六月底才到达槟榔屿,又因错过潮位,在外海抛锚等待36小时如今终于抵达乔治市的维多利亚码头。
叶家也在这趟客货轮里,叶父早前与一个同姓的好友有过命的交情,好友十几年前就来南洋发展,时常和叶父通信,早些年就劝着叶父来南洋生活,叶父一家舍不得离开故土。
早前绸缎铺子生意好,稍微富裕后想着留点后手,叶父就出钱请好友在南洋帮忙置办了产业,近几年又是干旱国内行情也不好,叶家绸缎铺子年前也亏本赔钱关了门。
就这情形叶父都没想到来南洋,直到前几个月说要打仗了,叶父和好友联系确认后,赶紧带着妻女来南洋,万幸前些年听好友的话,置办的产业如今还能救命。
下午的太阳晒得人心慌,叶父擦着汗快走回船舱,拿过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大口,叶母听到动静从屋内走出“老爷,行李收拾好了,海关如今什么情况?”
“唉!我去打听了下,红毛鬼简直狮子大开口,要人头费,还要防疫费,赤裸裸的敲诈勒索,也是难为他们想这些名头了。”
叶父又倒一杯凉茶下肚,总算是感到了一丝凉爽,叹气道“先前和德呈通信对槟榔屿不至两眼一抹黑,谁曾想遇到海风竟耽搁了半个月,早些到码头看看能否寻到德呈的人。”
话音刚落,忙又道“兰绣收拾好没?客轮马上停泊好了,咱们这就下船,出海关再说。”
“我都收拾好了阿爹。”叶兰绣从里间走出来,手里拎着藤编箱。
“等会别被人群挤散了,跟紧我和你阿娘。”叶父看闺女收拾好了,顾不上歇息忙起身和叶母拿起行李,三人又检查确认没有遗漏物件,提着行李匆匆去甲板排队下船。
毒辣的太阳挂在天空,甲板上人声鼎沸,英国话,闽南话,官话吵的人昏昏欲睡,咸湿的海风带着热带气候特有的闷热扑面而来,空气里的海水鱼腥味混合汗味熏得人恨不能晕过去。
叶兰绣拎着藤编箱紧跟叶父叶母,汗水从额头滑过眼皮掉进衣服里,汗湿的衣服黏在身上格外难受,叶父叶母也没好到哪里,都是汗流浃背说不出话,好不容易下了船,踩上码头那刻心里才感到踏实。
三人向着第一道闸口走去,刚靠近就听到激烈的嚷嚷声。
“Sir,一个人头要5叻币!上个月带还不是这个价钱呢,一个’猪仔’我只能卖10叻币去掉吃穿这可是亏得裤衩子都没了!”
大腹便便的洋人依靠椅背,一手夹着烟,一手指着人群叽里咕噜一通话,旁边的翻译赶紧怒叱“你要过赶紧过,不过就带着你的’猪仔’去住铁皮棚,也不看看这是哪里!我怀疑你们携带疟疾故意来惹事的。”
顿了顿,翻译又似笑非笑看了闹事的人,讥讽道:“’猪仔’几时平卖嘅?老实交完钱,Sir心情好给你接种证明还能省几分叻币,我看你是想住铁皮棚了。”
闹事的人脸色一变,强忍怒火赶紧满脸堆笑:“Sir有话好好说嘛,天气炎热,叻币您收好,多的就当孝敬您,晚上去莱特街放松下。”
翻译垫了垫份量,招了招手,旁边的印度裔工人递出一张霍乱接种证明,闹事的人忙弯腰赔着笑拿了过来,随后赶紧招呼着身后的几人去往下一个闸口。
叶父让妻女原地等待,趁着一拨人离开,赶紧掏了叻币交给翻译,叶兰绣拎着行李查看四处,只看到一群群麻木苦累的华人在闸口围着排队。
叶父擦着额头的汗,快步走回来,小声嘟囔着:“三个人20叻币,才给接种证明,黑心肝的红毛鬼,”赶紧携妻女去下一道闸口---验疫区。
洋人医生坐在桌子后,桌上放着白咖啡,地上摆着大桶的奎宁水,叶父拿着接种证明交给印度裔工人,印度裔工人看也不看用蹩脚的官话道:“防疟疾,必须喝,0.5叻币。”
“先生,我们有接种证明。”
印度裔工人敲着手里的铁勺还未开口,洋人医生皱眉不耐“防疟疾,必须喝奎宁水,排队。”
叶父正要再说,被叶兰绣拉到一边小声劝解拉去队伍后方。
“爹,我看到洋人都是直接离开闸口出海关的。”
“兰绣,我们现在站的地方就是洋人的地盘,规矩由洋人说了算,只是没想到竟然能到这程度。”叶父深深叹了一口气。
“老爷,不行咱们就喝了这药水吧,就当预防了。”叶母柔声劝着父女两。
“这奎宁水可不是那么好喝的。”
犹如公鸭的嗓音传来,三人恍惚扭头看过去,说话的是十七、八岁的少年,身量修长,清瘦如竹,颌骨方正,健康的小麦色皮肤,身上穿着土褐色粗布短衫,脚上耷拉着橡胶轮胎凉鞋。
少年露出洁白的牙齿:“是叶阿伯叶阿姆吗?阿爹让我来迎接你们。”
不在纠结少年的变声期,叶父忙惊喜道“你是阿虎?”
阿虎点头:“是的,阿爹近几日不在槟榔屿,前几日和我说了遇到台风肯定会耽搁几天的,从汕头到槟榔屿的客轮最近就这一趟,得等今天涨潮才能停靠码头,猜想您会在这趟客轮,还好我没来晚。”
到陌生国度的慌乱已经消失,叶父忙笑着夸赞:“眨眼已经长这么大了,不错不错,后生仔脑子很灵。”
叶兰绣仰头看着阿虎疑惑问道:“你刚才说的奎宁水有什么问题吗?”
阿虎听到声音低头看去。
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嘈杂的人声,货轮的汽笛声,远处海鸥的叫声,全像被潮水卷走了,他的视线落在少女身上。
十五六岁的少女亭亭玉立,两个麻花辫垂在身前,耳旁别着一枚珍珠发卡,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此刻充满疑惑,蓝色斜襟衫,七分袖下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像是南洋最好的珍珠散发莹白的光,手里拎着藤编手提箱,过膝黑裙,白色短袜,黑布鞋上绣着两朵莹白的小花。
阿虎从没见过这样的姑娘,橡胶园里的女人大多晒得黢黑,腰背常年弯着,街市上的娘惹少女爱穿着鲜艳的纱笼,金线在阳光下刺的人眼花,而眼前的少女---
如同夏日里冰凉解暑的椰奶,空气中的汗味与鱼腥味也变成了清甜的椰奶香。
阿虎快速眨了眨眼,掌心都是汗水,嘈杂的声音回归,椰奶的味道消失了,压下一瞬间心头的异样,公鸭嗓小声地说道:“妹仔,奎宁水不会给华工喝的,这些都是染色的自来水。”
叶兰绣瞪大眼睛,捂着嘴惊呼:“竟然如此无法无天。”
阿虎点头,态度更加和善:“阿伯阿姆,妹仔随我来。”
几人悄悄绕过闸口,走了几米后拐进一条被水椰遮掩的水道,叶父搀扶着叶母踩在水里弯腰走进去,阿虎落后几步低声提醒兰绣:“低头,小心气生根刮到脸。”顺手拎着兰绣的提箱,叶兰绣低声道谢弯腰正要进去。
“噗通”
下意识转身,身后的码头有华工掉入水中,岸上的人仿佛没看到,只传来几句红毛话与肆无忌惮的哄笑声。
叶兰绣紧张道:“他们说该死的猪仔只会惹是生非,就该统统杀光。”
少女温柔的嗓音传进耳朵,阿虎震惊:“夭寿,红毛话也会讲?”
语气搞怪配上公鸭嗓,叶兰绣心头慢慢放松,赶紧拨开水椰弯腰进去,不忘辩解道:“番仔话我唔识,但《新青年》我可是读过三遍”。
阿虎弯腰笑了笑正要说,眼前有光闪过,低头看到脚下的污水里躺着枚珍珠发卡,是叶兰绣头发上被气生根刮下来的,伸手捡起后犹豫片刻还是悄悄放进了短裤的口袋里,弯腰快步跟上叶兰绣。
槟城的雨季刚过,脚下的水道仿佛是活的,气生根在水面随着暗流摇摆,叶父叶母顺着水道走在前面,紧张问“阿虎,这路安全吗?”
阿虎咧嘴一笑,压低嗓音:“比走海关安全,上个月几个福建人带茶叶,海关硬说是鸦片,货全扣了,还罚了120叻币。”
叶父叶母沉默,120叻币对叶家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
叶兰绣低着头赶路,水渐渐没过脚背,鞋子被浸湿越发难走:“这些红树根......好像血管”。
阿虎瞥了眼前面的小姑娘,鬼使神差摸了下兜里的发卡道:“是像抓人的手,去年有条船在这翻了,海关捞了三天,没找到人。”
叶兰绣噤若寒蝉。
一阵沉默,只有不远处船桨划水的轻响。
叶兰绣突然指着水面:“那是什么?”。
“鳄鱼,别伸手。”
叶兰绣吓得僵着不敢动,阿虎轻笑着说:“逗你的,是大蜥蜴。”
......
好在看到了舢板,漆成了深褐色,船头钉着一块铜片,上面挂着鳄鱼颌骨。
一个五十来岁的马来老人,或许只是外表格外沧桑,赤脚盘坐在船尾,脚掌宽扁布满沟壑一样的裂纹,嘴里嚼着槟榔,时不时吐出一口猩红的汁液,看到几人过来,友好的点点头,低声用马来语和阿虎交谈。
船底垫着香蕉叶,一行人放置好行李坐稳,老人撑船沿着水道离开,船底擦过红树林的根系,发出湿漉漉的沙沙声,船桨搅混了水,偶尔有小鱼从泥水里蹦起,又“啪”地扎进水里,溅起细小的水花。
“跳下码头也不是坏事,运气好登上舢板就能留在橡胶园,或者去锡矿场。”
阿虎看着叶兰绣微微扬起嘴角,白净的脸上神情放松下来,心内暗叹:果然被保护的很好,小姑娘想什么一眼就能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