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道渐渐地宽阔起来,夕阳把远处的海面映成了金色,傍晚的风吹佛在脸上,也吹来了岸上咸鱼和豆酱的混杂香气。
华人码头比维多利亚码头破旧许多,木栈道吱呀作响,几个苦力蹲在岸边抽着劣质烟草,见到船来,懒洋洋的起身揽活。
阿虎跳上岸,伸手扶叶兰绣,她犹豫一瞬,还是将手搭了上去,少年身形清瘦,掌心有厚茧,但很稳。
“谢谢。”
掌心发烫,阿虎耳尖发红,故作漫不经心道:“下次收费,妹仔,”直到看她踩实了木板才松开手。
叶兰绣听着阿虎的话抿嘴偷笑了起来。
......
从码头坐黄包车到牛干冬大街,一路上听着阿虎讲解槟榔屿的风俗。
天色还未暗下来,路旁高大的雨豆树已经快有两旁的骑楼高了,阿虎说洋人称这是帝国的华盖,骑楼多是两层结构,墙面涂着淡绿或鹅黄等靓丽的颜色,门框窗棱多是用朱砂一样的红色,仔细看去雨棚底部是靛蓝色,一排排平顶方柱的拱廊连成了一条街。
黄包车停了下来,叶父付了叻币,阿虎帮着拎行李进骑楼,叶兰绣看着墙上的门牌号。
"26号。"阿虎笑着开门,"前几日我来打扫了下,妹仔看看缺什么回头我送过来。"
"你明天没有别的事情忙吗?"
"阿爹不知道几时回来槟榔屿,你们刚来不熟悉,我这几天就来帮阿伯阿姆跑跑腿。"
叶父叶母在后面听到连连点头,又笑着夸赞后生仔办事太仔细,说话间,几人推门进屋,阿虎点燃煤油灯,屋内清晰起来。
地上贴着复古红地砖,墙壁刷成了奶白色,朱红色的扶梯,彩色的窗花玻璃,清一色的实木家具,整个房间充满南洋特色风格。
叶母感叹:"这里的一切和广东都不一样。"
阿虎道:“这家人也是华人,买下没多久要去星洲发展了,刚好阿伯您那会要买,阿爹赶紧找中介过户了下来,家具基本都是全新的。”
叶父道:“多亏了你阿爹和你,不然我们一家来这里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阿虎笑道:“阿伯您这话太见外了,阿爹常说没有你就没有他的今天。”
叶父哈哈笑道:“我和你阿爹多年好友,不和他客气了,等他回来我找他好好叙叙旧,”随即疑惑道:“刚才坐黄包车我看别的地方有灯,原来咱们这边还没通电吗?”
"那是洋人区才通电的,之前有华人老板私接电路被抓到判了鞭刑,前房主买了时间不久屋内没通线路,等后面忙完可以去申请安装。"
叶家三人面面相觑,叶父也老老实实不敢有多的想法,只道先安顿好再说。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叶母去做晚饭,叶兰绣打扫屋内卫生,阿虎拿着马灯,带叶父去华人区公用水井打水回来,把厨房的大水缸蓄满了水,晚饭也端上了餐桌,几人坐下边吃边聊。
叶母看着清瘦的阿虎格外怜惜,忍不住说:“今天多亏了你这孩子忙前忙后,多吃点,这就是自己家,你要不嫌弃就当我是干娘,以后常来家里。”
“......”吃的喷香的阿虎。
叶父紧跟着:“这么些年一直和德呈写信联系,当初看你的时候还在襁褓里,没想到一眨眼长这么大了。”顿了顿似乎对叶兰绣的安静不满意忙催道:“阿绣,快叫哥。”
“......”埋头喝粥的阿虎。
叶兰绣抬头笑眯眯道:"哥。"
“嗯......”阿虎埋头喝粥,煤油灯下瞧不出已经红透的脸,原来......官话这么好听,阿虎觉得短裤口袋里的珍珠发卡好像也在发烫,不然...为什么烫的心口闷闷的?
叶父叶母笑着打趣阿虎害羞,又聊起公共水井和一路上的见闻。
叶兰绣偷偷抬眼看到阿虎已经红透的耳朵,低头无声笑了起来。
......
夜已深,汕头街9号骑楼,阿虎躺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闭上眼脑子里全是南洋莹白如玉的珍珠,翻身从枕头下拿出那枚珍珠发卡,低声道:“你才配不上她,她配得上更好的。”
闷闷的躺下没两分钟,又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晚上停电,提着马灯跑到楼下的库房翻出锈迹斑斑的割胶刀,连夜跑院子里哼哧哼哧磨刀,直到刀锋锋利泛着光才停手,快速冲了个澡又跑回房间,挑好第二天的衣服才熄了灯躺床上安心睡觉。
......
清晨六点,窗外就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叶兰绣睁开眼睛躺在床上不想动,昨夜忙到很晚才睡着,浑身懒羊羊的只想躺着,楼下叶父的声音隐约传来,夹杂着阿虎变声期独特的嗓音。
叶兰绣赶紧下床扒开一点百叶窗眯眼看下去——
槟城的天空刚泛起蟹壳青,门前是英国人引以为傲的雨豆树,晨光透过树叶洒在楼下的石板路上。
阿虎就站在斑驳的碎光里。
他今天没穿粗布短衫,换了一件半旧的靛蓝对襟短褂,腰间绑着割胶刀,下面是同样颜色半旧的短裤,脚上穿着橡胶凉鞋。
或许是目光太专注,阿虎抬头看向百叶窗,笑着举起手里的椰壳碗,碗底是几颗溜圆的红毛丹:"南边那棵老树结的,甜得很,妹仔快下来吃。"
叶兰绣刷的放下百叶窗,楼下叶父一头雾水扭头看向二楼什么也没看到。
想起来今天要去橡胶园,赶紧用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下楼洗漱,叶兰绣小跑到门外接过椰壳碗,笑道:“谢谢。”舌尖拐了个弯,又悄悄补上:“哥。”
阿虎紧张的握紧了手,看着叶兰绣的发顶悄悄弯着嘴角,心里暗道:同样是学生装,妹仔穿着就是可爱。
屋内的叶母探出身子喊道:"快进来吃早茶,今天可有的忙了。"
......
用过早茶,叶父手里提着藤编食盒,里面是叶母准备的午餐,阿虎带着父女两去往码头,牛干冬大街路两旁种满了雨豆树,晨风裹着露水,深吸一口还能闻到海水的咸味,雨豆树后是一排排色彩靓丽的骑楼,二楼的绿釉栏杆上晾晒着潮州抽纱,像浮动的云。
街道旁卖椰浆饭的马来妇人热情吆喝:"Nasi Lemak。"
夹杂着广东阿伯卖肠粉的铁皮桶碰撞声,唤醒了牛干冬街的烟火气。
阿虎笑道:"阿伯,咱们这一片基本都是华人多,走到头右拐两个路口就是汕头街,潮州的商贾基本都聚在那,前面走到广叔茶室拐进巷道,直走10分钟左右就到码头了。"
说话间三人拐进了巷道,两旁的骑楼也是色彩靓丽带着院子,院门外种着太阳花或孔雀草,叶兰绣轻快的走近微微弯腰嗅着。
皱着鼻子道:"不香耶,还没海风味道浓烈呢。"
阿虎噗嗤一声,赶紧道:“孔雀草用来驱蚊虫的,明儿我给你端两盆放二楼阳台,就不用担心有蚊虫了。”
叶父点头道:“这个不错,一年四季养着防蚊虫还赏心悦目。”
闲聊间海浪声传来,巷口外就是环着海的石板路,顺着石板路走了片刻就到了昨天登岸的码头,几名装卸工蹲在码头吃着荷叶包糯米,人手一杯烤木薯粒混合劣质咖啡粉勾兑出来的"咖啡"。
阿虎在前带路,走到昨天登岸的位置,舢板上的马来老人咽下嘴里的糙米饭,用马来语开始和阿虎交流,叶兰绣认出是昨天的马来老人。
跳上舢板,阿虎伸手扶着两人上船坐下,马来老人随手在衣服上擦下手上的米粒,船桨一点顺着浪花船便滑了出去。
阿虎低声提醒:“今天浪大,坐稳了。”
故意拉长声音道:“知道了哥。”
阿虎无奈笑着:“调皮。”
叶兰绣抿嘴笑的贼兮兮。
叶父拉着阿虎说着自己对橡胶园的规划,又开始问橡胶园的基础知识,叶兰绣坐在一边睁大眼看着远处的马六甲海峡,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船舷上的刻痕,浪花溅上来打湿了裙角,咸腥的海水混着红树林特有的腐殖土气息,扑面而来。
......
港尾(高渊)码头比槟城简陋得多,木栈道有的已经腐朽,脚踩上去吱呀作响,岸边停着几辆牛车,拉车的白额牛慢吞吞地嚼着草料,脖子上挂着的铜铃随着咀嚼声轻轻晃动。
阿虎和马来老人约定好返程时间,转身看到叶兰绣四处张望,"怎么了?妹仔。"
"哥,英国人也在这里登船吗?"
"不在这里,英国人的橡胶园位置更好,他们在港尾有自己专属的码头,华人老板的橡胶园要差点的,不管是位置还是面积,39号前主人得罪了海昌的人,举家逃往星洲,这里位置还行,阿爹知道后赶紧买了下来。"
"海昌是谁呀?"
"是华人开的公司名字。"
阿虎边走边解释,熟门熟路地跳上一辆车,等叶父两人上车坐下,他才拍了拍驾车的老陈伯:"去39号园。"
"好咧,坐稳咯,"老陈头鞭子轻轻甩在牛身上,随着黄牛走动牛车"吱呀"一声开始响起来。
牛车缓缓前行,车轮碾过干燥的土路,留下浅浅的的辙印。路两旁是密匝匝的油棕树,肥厚的叶片在晨风里沙沙作响,偶尔有熟透的油棕果砸到地上,"噗"地一声闷响。
叶兰绣没说话,瞪着眼睛好奇地看着远处——橡胶园的轮廓已经隐约可见。
叶家的橡胶园占地二十亩左右,前任园主种的是当地品种的实生树(有本地品种,嫁接品种等),胶汁产量低但胜在抗病性强,树干粗粝,树皮上布满纵向的割痕,那是前橡胶园主留下的印记,像是一道道未愈合的伤疤。
园内的橡胶树排列整齐,应该是随着地势种的,高处的橡胶树树龄较长,树皮呈现灰褐色,其他的新树呈现泛青绿,还有些低洼处则是新补的幼苗,树干上全都缠着防虫的棕榈纤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