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灵山位于妫州和新州交界,更靠近妫州。
山脚桦树茂盛,飞禽走兽栖息林中饮水溪涧,沿着松软土路上山,便能瞧见开在草甸里的绚烂山花,要是登顶还能看见雪白冰层。
拜见过尊长,林光华羡慕地瞧了眼跨坐马背上尽情撒欢的林耀夏,慢吞吞行至张四娘子身前。
张四娘子年方十七,鹅蛋脸,杏眼柳眉,唇红齿白,肤如凝脂,霁红色衣裙挣脱金黄桦树的束缚,恰如撕开黑云的天光。
她轻捏裙裾,微垂着头,盯着身前那片描金云纹石绿锦衣,凤鸟云雷白玉佩左右摇摆,撞得旁边的赤狐尾低低荡起。
“小娘子可想骑马?”林光华微微躬身叉手一礼,“或是林中漫步。”
“妾身未习骑马,”张四娘子腼腆地福身还礼,“不如漫步可好?”
家里的老少女郎,林光华就没听过谁谦称“妾身”,更别提他那不着调的姑姑三五不时朕来朕去,骤然听到青春妙龄的小娘子这般小心翼翼自称,不由得怔愣片刻。
以为他嫌漫步无趣,张四娘子敛起眸子温声细语道:“小郎君若想骑马逐猎,妾身可在营地等候小郎君。”
“那便漫步罢。”林光华做出邀请的姿势,稍稍落后张四娘子半步,侍女提前得了吩咐原地不动,目送两人渐行渐远。
鞋靴碾过枯黄落叶,发出清脆“咔嚓”响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位少年陷入尴尬诡异的安静。
林光华抿了抿唇,身为男子他应站出来打破僵局:“小娘子出身将门,按理说当随父兄练习过骑射。”
张四娘子细声道:“双亲教诲,女子当以柔顺为宜,家中姊妹自小苦习妾妇之德,骑射过于豪迈英武,实非大家闺秀本分之事。”
“啊?”林光华扭头远眺肩挎弯弓单手执缰的臭妹妹和瑛歌。
特别是他那臭妹妹,看她右腿架马鞍上的动作,他都能猜到下一刻她就会立到马背上耍威风。
果然,远处那抹鲜艳的红,攥紧缰绳摇摇晃晃傲然挺立,爽朗笑声直冲云霄,风吹来周婶焦灼担忧的惊呼。
“快看我,都看我!”
“小祖宗,你快些坐好罢,要是摔了有你吃苦叫痛的时候。”
“摔不了,周婶我帅不帅?”
“帅,你最帅,快好好坐着。”
“周婶我爱你么么么……”
“你这死姑娘。”
林光华摇头失笑,收回视线,余光掠过柔婉淑女,她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艳羡,恰似遇火即融的雪花。
“我教你骑马罢。”有事做总比漫无目的散步好,林光华嘱咐她站原地不动等他,跑回营地牵出坐骑。
他踩着马镫翻身而上,右手执缰迎风一抖落,额前碎发被风吹到后面,红绳扎起的高马尾左右摆动。
秋日游,少年风流。
“吁——”
离张四娘子尚有十几步路,林光华缓缓勒马,轻跃至地面,牵着大黑马昂首阔步靠近少女,浓眉如剑目如星,举手投足满是少年的意气风发。
拍拍乌驹肩膀示意它前蹄跪地,比张四娘子高半个头的林光华,略微垂眸安抚道:“乌驹很听话,绝对不会摔了你,你莫要害怕。”
张四娘子迟疑片刻,搀着林光华臂膀跨坐马背上,两手紧紧抓住马鞍。
乌驹得了命令起身,马身霎时前后摇晃起来,张四娘子克制地惊呼,生怕摔下去手越发用力,细嫩掌心被鞍桥勒出深深红痕。
“蹬紧马镫,没事,放松。”掏出手帕递给身体比钢铁还僵硬的少女,迟迟不见她接过,林光华只好掰开泛白的手指,将手帕塞进去。
等她缓了片刻,林光华说道:“方才多有冒犯。”
“无、无妨。”张四娘子呆呆地盯着铺满金黄落叶的林中小径,好似劫后余生,“多谢小郎君。”
牵着缰绳缓步朝前,林光华好笑地问道:“好端端你谢我做什么?”
张四娘子认真道:“小郎君为妾身垫帕子,妾身该同小郎君道一声谢。”
“刚才我就想说了,你以后能不能别自称‘妾身’,我来我去就好。”林光华转身倒走仰头看她,“这谦称听着似含自轻之意,你是很好的女郎,无需自贬。”
张四娘子面露迷茫,嗫嚅道:“这不合规矩,有愧母亲与女先生多年悉心教导。”
“唉——”林光华无奈叹气,却也知他们家才是世道的异类,转回身体面朝前方。
张四娘子犹豫半晌,大着胆子问:“小郎君不喜‘妾身’一词?”
“许是受家中女眷影响,对此类谦称深恶痛绝。”林光华举了林耀夏做例子,“舍妹哪天妾身不离口,我不会认为她知书达理,只会觉得她撞了邪,得找个法师好好为她驱邪。”
张四娘子怔然,旋即笑道:“小郎君似乎很宠溺林小娘子。”
“宠溺?”林光华夸张道,“其实是惧怕。”
张四娘子诧异道:“惧怕?”
林光华咂舌叹道:“你可知她前几天剿匪,拿铁骨朵砸碎土匪小臂。”
张四娘子倒吸一口凉气,杏眼圆睁瞳孔震颤,喃喃道:“小娘子真乃将门虎女,妾身……我敬佩不已。”
自称的改变拉近两人距离,林光华不复最初别扭,和她相处逐渐放松,张四娘子察觉到他与父兄不同,言辞间多了些少女的灵动。
顾及张四娘子名誉,林光华只牵着马走了小半时辰。
送张四娘子回张家营地,同她两位兄长客套寒暄几句,林光华翻身上马扬鞭一甩,挎着弓箭冲入桦树林中,寻着马蹄印记急急追去。
命侍女唤来女儿,杨夫人拉过张四娘子坐胡床边,关切地询问:“我儿觉得林小郎君为人如何?”
张四娘子低着头道:“挺好。”
杨夫人又问:“好在何处?”
“林小郎君他……”张四娘子两靥微红,吞吞吐吐半晌才小声道,“他骑马骑得好,模样好,性子好,谈吐举止好,待女儿也……也很好。”
杨夫人和心腹奶娘相视一笑,拍拍女儿手背道:“如此阿娘便放心了。”
桦树林深处,利箭离弦飞驰,野狍子应声倒地,发出遗留世间的最后一声呜咽悲鸣。
林耀夏得意洋洋转头,挑眉笑看缓缓放下弓箭的兄长,狡黠地眨眨眼,打趣道:“阿兄可中意嫂嫂?”
“别乱喊,”林光华轻喝,“污了人家清誉。”
林瑛和林耀夏交换眼神,不约而同抿唇窃笑,轻佻地重复那句“人家”。
林瑛调侃道:“看来决云儿确实中意张四娘子。”
李枫靠过来便听到这句,震惊地看着林光华,拆台道:“昨夜你还信誓旦旦绝不英年早婚。”
“我不知该怎么说。”林光华没理会三人捉弄,跳下马径直走到溪边,掬了捧冰凉溪水浇脸上,“世俗意义上她很好,与她相处久了也挺自在。”
林耀夏蹲他身边,不解道:“这两点还不够吗?”
林瑛附和道:“你不讨厌她,这就够了。”
林光华苦恼地抓头发,道:“可是我才十五岁,一天十二个时辰有七个时辰跟你们三没心没肺瞎混。要我马上成亲自立门户,就像地里的禾苗被突然拔高,压根存活不了,我以前完全没考虑过这件事儿。”
林耀夏讶异道:“你怕成亲?”她冲李枫喊了声,“阿枫你怕吗?”
李枫诚实道:“从没想过,好像是有点害怕。”
林瑛托腮道:“成亲这事儿上,分明是你们男子占尽便宜。”
林耀夏慢条斯理点了点头,拾起小石子掷入溪中,溅起的水花沾湿石绿锦衣,林光华没好气地轻啧。
林耀夏转头看他,正色道:“耶耶离去那天起,我与你便彻底失去任性的资格。既然你不讨厌她,娶回来摆在家里又有何妨。”
“扁担花,我不喜欢你后半句。”林光华皱眉。
林耀夏站起来朝坐骑走去,林瑛无可奈何地轻声叹息,打马追上独自入林的少女。
林光华对李枫说:“花妞妞好像变了许多。”
李枫目光悲悯,直愣愣看着清澈见底的溪水,扭曲成怪异万花筒,变化出一个又一个诡异图案,印着他们四人遥远的未来。
良久,他轻应一声。
八月十五清晨,长寿面的香味唤醒裴静文,她睡眼迷离地坐床边,等林建军过来给她穿衣服。
今天两人欲登临山巅,她穿的是适合爬山的圆领袍,怕高处冷特意带上灰鼠裘。
半山草甸冷风呼啸,灌进圆领袍透心凉,剧烈运动本就出了一身汗,再这样一吹容易寒邪入体,裴静文连忙穿上灰鼠裘。
油光水滑的灰鼠裘恰到好处,林建军多嘴问了句:“谁送与你,为何不带前些天我送那件火狐裘?”
裴静文诧异道:“不能是买的?”
林建军说道:“不管皮毛成色还是针脚走线,绝非市面尖货可比。”
“眼睛挺毒。”裴静文竖起大拇指夸赞道,“去年路过凤翔苏勉送的。”
林建军登时扭头,梗着脖子不可思议地打量她:“我在你心里不如他?”
“说什么胡话?”裴静文轻捏结了薄茧的手指,“怕树枝勾坏衣服,这件坏了不心疼。”
林建军稍稍气顺,不解道:“坏了便坏了,不过身外之物罢了,坏了正好我又送你新衣裳。”
裴静文一本正经道:“可是你送的坏了我心疼。”
“那你穿别的男人送……”耳畔传来一声轻啧,林建军极有眼色地见好就收,“下不为例。”
片刻后,他缠着她道:“你穿我身上这件,我不冷,别穿那下流胚子送的,我替你拿着它。”
裴静文无语地扶额苦笑,深呼吸压下险些脱口而出的脏话,甩开他的手大步上山。
“静文,静静,乖乖,卿卿。”
“宝宝,宝贝,亲爱的。”
“文文宝贝……”
“神经病。”裴静文气鼓鼓转身,脱下灰鼠裘劈头盖脸丢给他,三步并作两步埋头往前冲,没走几步便落入温暖怀抱。
“你好烦人,”她拢紧玄狐裘,原话奉还,“下不为例。”
林建军抱拳道:“末将领命。”
裴静文噗嗤一笑,抖开灰鼠裘披到他身上,按住欲抖落裘衣的臂膀,扬起脑袋深深地注视他。
“你生病我会心疼,比火狐裘坏了心疼千倍万倍,一件衣裳罢了,不要用他的过错惩罚自己。”
林建军闷闷地应了声,半晌后忽地反应过来,狐疑道:“倘若我不问,你莫不是忘记灰鼠裘是他所送?前头心疼衣裳,都是乱找的借口。”
“哪有……”裴静文嘻嘻一笑,语调拖得老长,眼见林建军哈了口气欲挠她痒痒,脚底抹油往山上跑。
打打闹闹登上冰雪覆盖的山顶,接过林建军递来的酒囊,裴静文咕咚灌下大口烈酒。
她反复搓手,嘴巴哈出白气,声嘶力竭大喊:“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祝我三十二岁快乐!”
林建军与她并肩而立,闻言侧眸笑看她,复又眺望连绵群山,放声喊道:“祝你三十二岁快乐!”
两道声音交织,回荡,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