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二年八月初三,红绸红毯铺了整整一条长街,锣鼓爆竹响个不停,铜钱伴着花雨丁零当啷落下。
因是平嫁平娶,没有花轿,没有迎亲,赵应安和嵇浪着喜服,各骑一匹高头白马并驾齐驱。
他们从刺史府出发,沿长街走到底折返回起点,在众人见证下拜天地,说誓词,接受满座高朋祝贺。
喜宴直到后半夜才散去,负责善后的林建军回到寝室,已是丑时两刻,作为伴娘忙碌一天的裴静文,累到和衣伏案而睡。
林建军横抱起她往盥洗室走,才给人扒*光放进小汤池,裴静文嘤咛一声悠悠醒来,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给我按按肩颈和腰,”裴静文不客气地吩咐道,“顺便再按按头。”
林建军去衣下水坐她身后,任劳任怨按捏肩颈穴*位。
哼哼唧唧的抱怨声没完没了,一会儿嫌他手劲太大,拿她当不知疼痛的石头,一会儿骂他手劲太轻像没吃饭。
“难伺候。”林建军两手托着窄腰提她起来面朝他,结了薄茧的手掌往上,覆捏纤细修长的脖颈,“看着我的眼睛再挑刺。”
身下抵着个滚烫吓人的东西,裴静文撇撇嘴翻了个白眼,秉着好女不吃眼前亏的原则,到底没再找茬。
她不找茬,林建军没茬硬找,闹腾半天如愿抵她在池壁上,骨节分明的指挤开握成拳的手,与她十指紧扣。
“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他鬓角结出一颗颗小水珠,分不清是使力后渗出的细汗,还是热气蒸腾的水雾,“那年那月那日春雨绵绵,你就像这样仰靠池壁上,攀着我的臂膀哼吟,起初声儿比猫叫还轻。”
“只有老年人才爱回忆,年轻人一往无前从不回头。”裴静文低喘连连仍不忘挑衅。
“呵——”林建军眼眸半眯,似笑非笑地来来回回打量,全身上下只有嘴最硬的女郎,“今夜卿卿既不想睡,在下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说罢,横抱起女郎回到寝室。
起初裴静文还受得了,小半个时辰过去他还如最初时,又凶又急又重不知疲累,裴静文气恼地推他抓他。
捉了她不安分的手按住,林建军俯身凑到她耳边,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讲。
“仔细算来,其实那天才是我们真正大婚之日,卿卿却不与我说誓词,可见待我的心不诚。”
“你怎么不与我说?”
“我连印都给你了,这份心意不比誓词重?”
“你第二天才给我印。”
“当夜给你,你敢收吗?”
“我有什么不敢?”
林建军不说话了,直起身,嘴角噙着笑往下瞥。
裴静文迷茫了一瞬,迟钝地明白他恶劣暗示,握拳狠砸他肩膀,嫌弃咧嘴骂了句“变*态”。
“还笑!”爽朗笑声太刺耳,裴静文对准他胸口又是一下,还要落拳时腕子被抓住。
“今夜补上誓词可好?”林建军悬她上方目光沉沉,“我喜欢那誓词。”
裴静文推搡他,嗔道:“成亲这么多年,再来说这个怪肉麻的,而且咱俩正做这……嗯,好奇怪。”
林建军淡淡地“哦”了声:“原来卿卿不想睡。”
“行行行,”真是怕他了,裴静文没好气道,“你先说。”
林建军盯着她眼睛,郑重道:“我们自愿结为夫妻,将共同肩负起婚姻赋予我们的责任和义务,互敬互爱,互信互勉,我谅我让,相濡以沫,钟爱一生。”
“怎么还带自己改字的?”裴静文忍俊不禁,掌心轻抚神色肃穆脸庞,目光不自觉柔和几分,“我们自愿结为夫妻,将共同肩负起婚姻赋予我们……你谅你让……钟爱一生。”
林建军亲昵骂道:“自私鬼。”
“可你就爱自私鬼。”他的注视比岩浆还炽热,积压的愧疚突然喷涌而出,裴静文几乎脱口而出,“三郎,如果有天你发现……”
林建军笑问:“发现什么?”
避开足以灼伤她的目光,裴静文低声嗫嚅道:“如果有天我容颜不再,你还会像现在这般喜欢……”
后面的废话林建军不想再听,出声打断她,极是坚定道:“会!”
“说谎,现在就算我要你去死,恐怕你都会连声答应。”裴静文翻转手背遮住眼睛,“男人都是肤浅的,只爱皮相。”
林建军攥住皓腕挪开,对上她躲闪的眼神,认真道:“美貌让我更爱你,这点不否认。但最初的心动,是那天橙黄色暖阳落在你身上,你专注地做木工活,每根头发丝都在发光发亮,那是我心里你最美的时候。”
裴静文定定地瞧着他,滚烫泪水不知不觉溢出眼眶,嗓音沙哑道:“又在说谎。”
“没说谎。”俯首吻住簌簌落下的咸泪,林建军声音轻而温柔,哪知泪水不要钱似的往外冒,“莫哭莫哭,卿卿再哭下去,我的心都要碎了。”
他顾不得自己,赶忙抽身离去,打横抱起她便往盥洗室走,快速为她擦洗干净。
取了件寝衣正要往裴静文身上套,她抬手拦下他,踮起脚尖,掌着他脸颊,咬住薄唇狠狠吻上去。
林建军怔了片刻,缓缓闭眸,横臂紧箍薄肌细腰,热烈地回应她。
天子的使者旌节浩浩荡荡来,又浩浩荡荡去,舟车劳顿一场,好似只为贺昔日爱卿生辰之喜。
不,不不不,圣眷如此隆盛,昔日二字太多余。
范阳诸州的眼睛都盯着新州,把裴静文安排进军器坊,林建军带天下第一行书北归雁帖和两只苍鹰幼崽,匆匆赶往幽州。
“乃公行伍出身,欣赏不来劳什子天下第一行书。”李继勋卷起书帖随手丢案上,“两只鹰崽子倒是不错。”
书圣传世名帖遭那般粗鲁对待,林建军心头滴血,面色却是如常,微微一哂道:“末将借花献佛,能入节帅的眼是鹰崽子造化。”
李继勋岔腿靠坐圈椅上,十指交叉搭在将军肚上,斜睨下首的林建军,轻嘶道:“看至尊为你贺生排场,你回长安至少服绯配银,何苦留恋苦寒之地。”
“伤心之地,不回也罢。”林建军仰头望房梁,“即便要回,也等节帅带我回去,迁兄嫂骨殖,别葬他处。”
李继勋玩味道:“多少人盼着陪葬皇陵,无伤竟不想要这份殊荣?自古只有天子逐臣工陪葬荣宠,未见臣子弃君而去者,无伤太高看我的本事。”
林建军自嘲道:“明知前方是荆棘载途,又何苦白白走那一遭,”他落寞地垂下眼眸轻声叹息,“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总要往前看往前走。”
“啪啪——”李继勋欣慰抚掌,踱步至下首,轻拍身如劲竹的青年,“好一句往前看往前走,大丈夫在世本该如此。走!陪乃公出城打猎,给鹰崽子们整点生肉打牙祭。”
在幽州待了三五日,林建军依礼辞别李继勋,路过妫州入城拜访张光隐。
天子赐下三百二十斤贡米,林建军分出一半赠与张光隐,其余赏赐也都分出三分之一,再谢他力挺举荐之恩。
收下赠礼,张光隐感慨道:“想不到我也能吃上御赐贡米,”他侧眸打趣身旁青年,“那些传言我听了几月,始终不敢相信真是你,你若还是从前身份,我登门拜访怕是讨不来一杯酒。”
“觉显这话败我名声,”秋风刮过吹落枝头红枫,林建军摇头失笑,“驻守边疆的将军登门造访,难道我会舍不得一坛酒?”
张光隐放声大笑,二门门房来报家宴备好,如常引林建军跨过垂花门。
张光隐父亲早逝,母亲何老夫人耳根子软,张光德的教育都落他头上,可惜何老夫人爱维护幼子,张光德最终文不成武不就。
对这个由他亲自教导的幼弟,张光隐既恨他不争气,又觉得他至少能哄老夫人高兴,渐渐地也就随他去了。
作为张光德的救命恩人,林建军被张家视为自己人,只要他有空闲,从不忘邀他参加家宴。
何老夫人拉着林建军问个不停,问得张光隐面带歉意,林建军以眼神示意无妨,温声答复老夫人的问题,满足她对那桩大案的好奇。
捱到饭毕,张光隐忙命妻子和女儿搀着何老夫人散步消食,将林建军引至书房。
“方才家母多有得罪,”张光隐歉疚地抱拳,“还请无伤莫要往心里去。”
林建军摆手道:“闲话两句,我未曾放心上,觉显切莫多虑,”他话锋一转,“世侄女蕙质兰心,明眸善睐,不知可有婚配?”
张光隐怔愣片刻,旋即笑道:“内子舍不得小女,及笄至今尚未许人家,一来二去年纪也大了,再拖下去只恐误她终身,无伤定要多帮我留意文武双全的青年才俊。”
林建军了然道:“那倒是巧了,我有一侄,今年春末刚过十五,年纪虽比世侄女轻上两三岁,行事颇为沉稳,文武兼备,相貌随了他父母,神仪明秀,朗目疏眉。”
张光隐惊讶道:“果真?”
林建军询问道:“中秋休沐,我欲携家眷逐猎山野,觉显可有兴致随我同去?”
“妙极。”如此便是应下了,两人好心情地谈了会儿公事。
翌日,张光隐亲送林建军出城,目送他消失在官道尽头。
虽说林光华现在还背负着罪臣之子的身份,有这么位叔父在,莫说他父亲那桩案子实为冤案,即便不是冤案,将来也只能是冤案。
既非池中物,何不早握住。
四个少年终究不是寻常牙兵,每十日可休假回家,当着众人,林建军说出想法,语气坚定仿佛没有转圜之地。
裴静文瞠目结舌,赵应安和林望舒不遑多让,余芙蓉和嵇浪神色如常,似乎早料到会有这天,周素清摇了摇头没说话,余顶天忙着和秋十一叙旧,没听清林建军说了什么。
林光华挠了挠头道:“可不可以不去相看,我都还没考虑过娶妻这事,也不知该如何做好……三叔,再过两年不行吗?”
林建军冲他笑:“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