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寝室仍是一片漆黑。
裴静文单手支起脑袋,视线追逐黑暗中的模糊轮廓,无奈地抱怨道:“初三就要走,好歹过完上元节,天寒地冻打仗废钱又废人。”
林建军坐回床榻边,敞着的白练汗衫系带随他俯身,拂过雪白胸脯上的绯色印记。
“现在不打就要等到秋天,届时裴劭的人早渗透蔚州,即便夺回蔚州,拔钉子都要拔顿好的。”林建军耐心给她解释,“晚一天蔚州百姓多遭一天罪,至多两三月就能打完,正好赶上春耕不耽误农事。”
春耕夏种,秋收冬藏。
中原文明以农业为本,除非危急存亡紧要关头,鲜少在春夏发动战争。
秋天粮草丰收战马肥壮,利于行军和长期作战,冬季冰雪天地虽影响机动性,却也比夏日酷暑要好许多。
范阳肩负边防重任,诸州牙兵长期和北狄作战更有大局观,不似天雄牙兵只看得到自身利益。
春时集体耕种军屯,再加上藩镇财政拨付的养兵费,一年到头能有不少结余,不管赏赐将士还是扩招军队,皆有利于自身实力提升。
“真想快点打完仗,不如直接炸塌蔚州城墙,”裴静文翻身背对他,“就像在南诏炸会川城那样。”
林建军轻捏她脸颊,提醒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我还没当家做主之前,你暂且先韬光养晦。”
裴静文眼轱辘一转,玩笑道:“我这种技术型人才最吃香,走到哪儿都会被供起来,你就是怕别人用我的技术对付你。”
林建军调侃道:“这世道可不尊重技术型人才,特别是像你这种,落别人手里也就得个锦衣玉食,自由那是想都别想,说不定还会被强娶为妾。”
裴静文轻啧道:“依赖工匠的专业技术,又打压工匠的社会地位,黑心黑肺河还没过就拆桥,等我将来做了工部尚书,一定提高咱工匠同胞的待遇。”
“何时以工业为本农业为辅,工匠何时真正提高地位。”林建军慢条斯理系好系带,抖开朱红戎服穿上。
裴静文扭头看他,说道:“照你这样说,士大夫应该才是地位最低的。”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都是一样的道理,规则的制定者,脑袋进水才会放低自己位置。”林建军唤来侍女为他披甲,“重农也好重工也罢,不过是看规则制定者的需要,”他偏头望着榻上人,“将来你真坐到那个位置,可能就不是现在的想法。”
裴静文仰面平躺,拉上被衾遮盖住眼睛以下部位,闷声闷气道:“我才不会背叛自己的阶*级立场。”
怕再说下去给人惹恼,林建军扬唇轻笑缄口不言,侍女为他穿好盔甲,他接过凤翅兜鍪夹抱臂弯。
他手扶刀柄叮嘱道:“我不在,给你留了二十个亲兵,不管去哪儿记得都带上。别太沉迷制甲忘记吃饭,再敢像之前蹲炉子边啃饼,小心我回来好好收拾你。”
“当着小姑娘的面,你胡说八道什么虎狼之词?”裴静文嫌弃啐他,侍女低头抿嘴笑退出寝室。
林建军满脸无辜道:“我说什么虎狼之词了?你自己心里头龌龊,不要把我想得和你一样龌龊。”
没见过这样倒打一耙的,裴静文气不打一处来,长腿胡乱倒腾两下蹬踢被褥,林建军开怀大笑朝寝室外走。
“诶——”裴静文抓起压在枕下一夜的平安符扔进他怀中,“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永定三年正月初三,以四千新州牙军为主力、两千妫州牙军和一千八百武州牙军为辅的行营平乱军,号五万大军奔赴蔚州征讨叛臣。
林建军下令赈济流离失所灾民,为沿途冻死民众收殓尸骨,收编揭竿而起的义军为己用。
同时去书飞狐、灵丘二县县令,念其受上司胁迫,悬崖勒马为平乱军供给粮草,可网开一面既往不咎。
倘若他们执意追随兼任横野军都知兵马使的蔚州刺史徐仁,莫怪他不顾昔日同僚之谊。
两县县令接到文书后未置可否,积极应下顶头上司要他们押运钱粮支援蔚州的命令,却都不约而同消极怠工,大有墙头草看风向的意思。
蔚州横野军一万两千余人,徐仁对外号称八万兵马,探子来报林建军差点没笑厥过去。
整个范阳镇兵力十万出头,独他一个蔚州便驻军八万,范阳节度使之位早该由他来坐。
蔚州木台沟以东三十五里,城清河上游,平乱军营寨。
“将军,人已带到。”石嵩大步流星走进中军主帐,身后跟着大头兵装扮的林光华和林耀夏两兄妹。
林建军挥了挥手,石嵩掀起帐帘阔步离开,空旷主帐只余叔侄三人。
林建军以命令口吻道:“给你们一炷香看沙盘地图,找出我下令按兵不动原因,允许你们互相商量。”
兄妹俩交换视线,心有灵犀般快速分好工,林光华俯首观察沙盘,林耀夏仰头看挂起的地图,时不时耳语交换各自意见。
一炷香转瞬即逝,林建军大马金刀坐交椅上,指骨曲起轻叩扶手,提醒交头接耳的两人时间已到。
林耀夏抱拳道:“回禀将军,木台沟为新、蔚两州来往咽喉要道,我军想西进蔚州绕不过此地,如果我是横野军主将,必会以逸待劳在此设伏。”
林光华拱手补充道:“木台沟扼太行山隘口,两侧高山连绵耸立,沟谷狭窄便于设下伏击,将军冒然挺进恐落徐仁圈套。”
林耀夏又道:“我军营寨位于木台沟东口,既可阻横野军东侵,又可在适当时机把握机会西进。”
林光华也道:“营寨背靠高山向阳而建,前低后高视野开阔,三面敞开便于空气流通,且位于城清河上游,适合在此扎营静观横野军动向。”
“尚可。”林建军神色如常,示意两人不必拘礼随便坐。
他话锋一转,关切询问他们可跟得上行军,和同袍相处可融洽,又问有没有戴上玄铁护心镜,害不害怕就要上阵杀敌,比周素清送行那天唠叨百倍。
林耀夏拍着心口笑嘻嘻道:“我和阿兄、还有瑛歌枫歌,我们一切都好没有不适之处,护心镜全天不摘,刀枪也都磨得吹毛立断,”说着抽出别腰后的铁骨朵,“看我连这个都不离身,三叔你老人家就放心罢!”
最后半句话深深刺痛林建军,他抻着脖子佯怒道:“什么话?”
林光华笑得前俯后仰,林耀夏也不客气地放声大笑,林建军没好气地赶他们走。
“其实……”行至帐门边,林耀夏打起厚重门帘驻足回首,“三叔正值壮年仪表瑰杰,才算不上老人家呢!”
林建军斜视她挤出轻哼,嘴角压不住地向上扬。
轻快脚步声渐渐远去,回忆起方才兄妹二人的表现,怕他们骄傲自满而刻意压抑的情绪终于得到宣泄,他几乎是热泪盈眶。
阿兄阿嫂在天之灵,想必也会欣慰兄妹俩的成长。
“将军。”余芙蓉掀帘而入,照常禀报明暗哨和今日军情汇总,不想见到林建军灯下垂泪,勾过长条凳坐他对面,翘起二郎腿上下打量他,“你今天鬼上身了?”
林建军抹去眼泪道:“你不懂。”
“我是不懂。”余芙蓉撇撇嘴戏谑地笑了声,恢复一本正经模样,条理清晰汇报记在脑中的军情,和前几天大差不差。
林建军点头:“知道了,”叫住起身的余芙蓉,“去把希夷真人唤来。”
希夷真人年逾半百,在新州、妫州一带颇负盛名,善于观测天象,推衍气候,占卜问卦也颇为灵验,还精通养生调理之道,林建军请他入麾下做幕僚。
乌发茂密的削瘦道人抚须而入,红光满面看不出已过知天命,他臂夹拂尘微微躬身含笑道:“福生无量天尊。”
林建军引他坐炭盆边,斟满茶水双手递给他,希夷真人接过举杯饮尽,两人有说有笑谈起正事。
冰雪融水滴滴答答往下落,裴静文才穿过内院垂花门,便被守株待兔的赵应安拦下。
“吓我一跳!”她拍拍胸脯,“讨嫌的家伙。”
“人家有事和你商量嘛!”赵应安笑盈盈挽她胳膊,两人并排朝吃饭暖阁走,“我整天闲着没事干,突然想到可以办个抚幼堂,照顾那些父亲战死的孩子,减轻他们母亲压力。”
原先赵应安就同裴静文抱怨,就她游手好闲像官太太,也想寻些正经事来做。
裴静文曾就这事儿去问林建军,彼时林建军负手站屋檐下,冲翘起的飞檐努努嘴:“看见那块风水宝地没有?”
裴静文困惑道:“风水宝地?”
林建军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赵老师以前不是学政*治的吗?正好让她启民智,来打我这个大地主,到时候我吊这边飞檐,那边飞檐归你,咱俩荡来荡去也算比翼齐飞。”
裴静文想象那画面,当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几天躲着那屋子走,赵应安的精神追求不了了之。
“抚幼堂,抚幼堂……”裴静文思索片刻,眼睛一亮,“好像还不错。”
赵应安兴奋道:“是吧是吧!”
吃过晚饭,赵应安兴冲冲拉着裴静文和周素清钻进平时看话本的暖阁,由她为主导商量抚幼堂规划。
周素清边嗑瓜子边说:“办抚幼堂是积福积德大好事,但是我觉得不能以私人名义。”
赵应安正色道:“这点我想过,先商量大致章程,再写成议案递给她家林三,由官府拨款来办。届时请官眷协助管理日常事宜,既助她们离开内宅,又可让她们一人散点钱财,银钱捐给寺庙便宜和尚,还不如做真正有意义的事积福。”
裴静文拍手称赞:“这个好,比私人办好太多,”她捧着脸感慨道,“我去庙里给林三求平安符,看见菩萨金身都想刮了。”
正经寺庙便罢了,许多恶寺打着侍奉菩萨名义,借不交税特权大搞土*地*兼*并,忽悠信众将田产挂靠寺庙,收取差价助田产主避*税。
他们还爱拿黄金和铜铸佛像,搞得市面上流通的铜钱紧缺,再这样下去都要闹钱荒了。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精神,从月亮初升聊到太阳冒头。
赵应安卷起厚厚一沓纸插腰间,精神抖擞离开书房,周素清哈欠连天回屋补觉,裴静文同样精神萎靡,回正院拐进最近的书房倒头就睡。
醒来已是未时,等侍女通知小厨房煮面的功夫,百无聊赖翻看新送来的书信,多是含蓄干谒诗文。
好些怀才不遇的文人以妻妾自比,将林建军视为夫君,只有少数正经展示才华,裴静文鸡皮疙瘩掉一地。
挑出白纸黑字就能看出谄媚的,裴静文整理好正经干谒诗文,摆到书案角落用镇纸压好。
“咦——”
裴静文惊讶地拿起最底下的信,前两天才收到乐乐的信,苏勉祝她新年快乐的信和年礼,前些天也都收到了,这会儿又是谁给她写信?
她撕开封口,直接翻到落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