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了一条缝的城门才关上,刺耳哨声划破夜空,河东军暗哨发现欲趁漆黑夜色出城送信的死士。
裴静文连忙奔上城墙,深沉黑夜中火光点点,四散追逐模糊不清身影,好些略作停顿便又飘向远处,直到越来越远彻底被黑暗吞噬。
与钟离桓等官吏分别,裴静文拢紧身上的裘衣,谢绝黄承业请她上马,一步一步碾过寂静长街,拖着沉重身躯朝刺史府走去。
路过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巷,裴静文突然拐了进去。
黄承业摇头轻叹一声,抬手拦下尽职尽责的属下:“分几个人去那边巷口守着,让夫人一个人静静。”
黑夜放大所有声响,寒风吹来压抑的抽泣声,巷口亲兵面面相觑,似不懂尊贵的女郎缘何哭泣。
以一人之命,换全家乃至子孙后代富贵荣华,这笔买卖很划算,死士纵然身死亦能含笑九泉。
黄承业好像能懂,又好像不懂。
许多权贵视芸芸众生为蝼蚁,女郎却怀有悲天悯人心肠,权势地位把人分出三六九等,任何人的命在她心中同等重要,非银钱可买之物。
可是死士心甘情愿,不是吗?
他们拥有的少之又少,唯有这条命可由自己做主,用一条烂命换全家衣食无忧,明眼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马蹄飒沓声由远及近传来,黄承业循着声音看去,本该进入梦乡的女郎策马而来,待马停蹄轻跃下马。
赵应安望着小巷道:“钟离先生让尔尔请我安慰静静,她一个人躲巷子里面哭?”
“亲眼目睹好几个死士被杀,”黄承业轻轻点了点头,“夫人此时应是很伤心。”
赵应安接过黄承业递来的灯笼,明火微光驱散深巷的黑暗,循着抽泣声传来方向前行,抱膝哭泣的好朋友倚靠墙角,周身散发难以言说的凄惶。
“静静,我来了。”她展开双臂将情绪低落消沉的好友揽抱怀中,有一下没一下轻拍背膀,给予她沉默而又温柔的陪伴。
终于,裴静文撕心裂肺恸哭,压抑许久的情绪如洪水泛滥,冲垮两岸坚实堤坝。
“不提其他还没实现的许诺,五十两银子,就五十两银子,五十两银子买一条活生生人命,五十两银子为老板出生入死,区区五十两银子啊……”
筋骨紧绷五指张开的手,就像溺水之人探出水面,企图抓住救命稻草。
“你听我说,静静你听我说。”赵应安连忙握住绝望的手,“林无伤要是带兵回援,要是不能尽快夺取寰州,届时蔚州肯定保不住。他们的父母妻子皆在蔚州,他们视死如归不光为银子,不是你用五十两买他们性命,而是他们用性命换家人平安!”
裴静文恍惚地笑:“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即便将来蔚州城破,他们照样可以转投新主,何必受我们拖累英年早逝。”
“林无伤接受过林大哥教育,都免不了允诺手下牙兵,破城后可在限定范围内抢掠,何况生为权贵的裴劭。”赵应安扶着她肩膀道,“你家三郎只准抢不许杀,裴劭可没那么多顾忌,况且他治军不及林三严明,他手下牙兵入城抢掠,难保不杀得人头滚滚。”
她吞咽唾沫,道:“不要觉得他们下不去手,他们缺少理想信念,出了家乡杀起人来毫不手软。”
“前两年河朔这边不是还闹出,成德军和天雄军奉旨入京防秋,这边成德军前脚刚走,后脚老家就被借道的天雄牙兵烧杀抢掠。最后还是老乡追上去报信,成德军回师打跑天雄牙兵,才免受更多劫难。”
“这是什么破烂世道?”裴静文双手捂住脸,“为一己之私抢杀同胞,丝毫没有国家和民族意识。”
赵应安略微思索,轻声道:“等这场仗打完后,确实该给你家林三的兵普及一下国家和民族意识,前期创业可以不要脸,后面壮大了还是得要脸。”
裴静文迷茫抬头:“怎么普及?”
蹲太久脚有些麻,赵应安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朝她伸出手道:“首先是历史和文化的认同,”两人一瘸一拐向外走,巷口火把照亮脚下的路,“具体的还要仔细想想,等我回去整理这边的历史。”
她仰头望月哀嚎道:“大工程。”
行至黄承业身前,裴静文眼神坚毅看不出才哭过,神色肃穆道:“明天遣使者出城与裴劭谈判,不管花费多少银钱,都要赎回他们的尸骸。”
既然要构建国家和民族意识,那就从现在开始提高归属感,不能漠视他们曝尸荒野,乃至被悬于辕门侮辱。
英雄,自然该享受英雄待遇。
数百里外,云州城外军寨。
再度经历寰朔州军消极应战,林建军憋着一口气没地方撒,任谁都看得出他烦躁到极点,知趣地没往他跟前凑。
除了林光华。
“住口!”少年铿锵有力的请缨犹如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林建军厉声打断他的话,“是不是你姑姑要你来?趁我现在还没动怒,滚,滚出去!”
林光华改成双膝跪地,目光坚韧掷地有声道:“寰朔州军故意拖延,战事再拖下去不仅云州军动摇,家人在蔚州的横野军亦会动摇。”
“三叔,耶耶阿娘的仇没报,我们全家不能命丧于此。我林光华,是长子是长兄是此辈唯一男丁,那就该肩负起这层身份赋予我的责任。”
他膝行上前,仰望脸色因愤怒而涨红的叔父,言辞恳切道:“世道看轻女郎,姑姑和花妞妞没资格做诱饵,只有三叔与我可以。我知道三叔宁愿自己做饵也不愿我陷入险境,可是我已经长大了,我也想像三叔为家人遮风挡雨,三叔便让我去罢!”
语毕,他俯身叩首。
林建军垂下眼眸,沉默地凝视一腔孤勇的少年,好半晌嗓音沙哑道:“你可知一个不慎你会死?”
林光华抬头,平静道:“知道。”
林建军瞬间暴怒,一掌拍下去交椅扶手断裂,怒不可遏揪住他衣领:“你既知道还主动求死?你老子你阿娘不想提前看到你!”
林光华不避震怒的眼神,仍是淡定从容道:“如果不能尽快夺取寰州,我们全家都难逃一死,耶耶阿娘不想提前看到我,更不想提前看到姑姑、三叔小婶婶和花妞妞。”
“我相信三叔,也相信自己,父仇母仇未报,我不信我命该绝。”他复又换成单膝跪地的姿势,两手抱拳公事公办,“末将林光华自愿为饵引蛇出洞,请将军成全!”
少年坚毅而又执着的脸庞,撞进日渐沉稳男人眼中,依稀瞧见曾经年少轻狂的自己,终是发出低声叹息。
林光华道:“谢将军成全。”
林建军示意他坐下:“你可知家里并不禁你娶妾。”
林家总共五个姓林的,他和便宜二姐都指望不上,扁担花和瑛歌暂时也不行,开枝散叶重担全落到决云儿身上。
他曾和便宜二姐聊起过,二姐称不上支持也算不上反对,只要决云儿有纳妾的想法,那就一切随他心意。
他却是希望他纳妾的。
“耶耶和三叔都不曾娶妾,难道是有人不让你们娶?”林光华痛心疾首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呐!”
林建军无语地扯起嘴角。
林光华却收起玩笑姿态,无比认真地看着他问道:“三叔可能接受花妞妞和阿瑛将来的夫婿纳妾?”
“她们不会有夫婿,”林建军语气极是笃定,“花妞妞和瑛歌只会有彻底依附于她们的男宠。”
林光华闻言便笑起来:“谁家女儿谁家疼,”他想起一事猛拍额头,“倘若我不幸血染黄沙,”他顶着叔父杀气腾腾目光,吞了吞唾沫继续道,“官府不是鼓励寡妇守节吗?如果阿娆不想回家再嫁,可以用这个理由留在林家,还望到时候三叔视她为义女。”
“滚,趁我没动手前滚!”林建军指着他的手直哆嗦,“再敢乱说我叫你姑姑来,和她一起揍得你哭爹喊娘。”
林光华脚底抹油跑开,中军大帐的帘子重重落下,没一会儿他倒回来,不放心地再三叮嘱道:“义女,三叔千万别忘了。”
“滚!”眼见瓷杯朝他砸来,林光华身体后缩一溜烟儿跑没影,独留林建军气得喘粗气。
几个日月更替,二十死士从蔚州出发,抵达云州的只有三人,每人身上或多或少带伤,装有密信的竹筒也被血染红。
前头的字林建军认得,后面几行他就不认识了,隐约猜到内容了不得,赶忙命人唤来林望舒请她参详。
打眼扫过那几行方程,林望舒甚是痛苦地闭上眼睛。
记得以前读书时,每次考试学校都会准备干扰器,星网直接陷入瘫痪,根本找不到一点作弊机会。
林建军问道:“解不出?”
“想起某些痛苦回忆。”星网扫描方程给出答案,林望舒提笔写下绝密配方,“受每种原材料纯度影响,不能完全按照这个配方来,不过□□不需要太精确,你可以安排希夷真人试试。”
毕竟最初的火药就是道士炼丹时搞出来的产物,希夷真人正好会炼丹,他也算是干回老本行。
希夷真人拿到火药配方,果然眼睛一亮干劲十足,当即领着林建军拨给他的兵马搜罗全城硫磺、硝石。
云州军器坊工匠和随军出征的蔚州工匠全部由他统领,几十年来头次富裕炼丹。
林光华做饵的计划暂时推迟,一切等希夷真人制出火药。
永定四年正月初三,裴静文以一千一百贯铜钱赎回十一具死士尸骸,河东军答复他们去晚了,剩下六具被野狼野狗拖走,只将各自身份牌送还。
此外,还有一些遗物。
负责交接的河东军小将对嵇浪说:“这些都是弟兄们自发送来的,说让还给那些死士的家人做念想,大家各为其主,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如果可以还真想见见那位夫人,”他抬头仰望蔚州城墙,“不过最好还是不要见面,”他收回目光笑看嵇浪,“叫节帅听到我肯定难逃军法处置。”
十一副棺材整齐排列,安置于功德碑旁的忠烈祠内,裴静文着素服亲临祭奠,城中百姓无不动容。
“阿娘说耶耶不在这里,可我分明看见耶耶的木牌子。”素白衣袖被稚子扯住,裴静文低头便瞧见灵动纯真的眼眸蓄满灼心的泪水,“夫人能不能告诉我,我耶耶不在这里能在哪里,我耶耶怎么能不在这里呢?”
裴静文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