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蔚州被围当日,林建军便欲点兵回援,站起来还没走出议事厅,腰就被跌跪的幕僚紧紧抱住。
幕僚劝诫此乃围城打援之计,明公倘若此时领兵回援,必于行军途中被河东军伏击。
眼下要紧的是快点击溃寰朔州军,慑服寰州兵临应州城下,届时裴劭恐粮道退路被断,必会分兵应州乃至退兵,蔚州之困自然迎刃而解。
且蔚州城内尚有兵马三四千,自冬月起再未运过粮,粮仓剩余粮食供城中人马吃上三四个月没问题。
再者蔚州高墙深堑,固若金汤,钟离长史雷厉风行,正好弥补嵇将军勇武有余却遇事难决常优柔寡断之缺,石将军亦惯战能征,三人全力配合必能守住蔚州。
江元鸿等一干云州官员,亦苦口婆心在旁边劝说,请他先冷静思考幕僚所言,蔚州之困不急于这一天两天,莫要因冲动而误大事。
“还没想明白?”林望舒拎着酒坛走进中军大帐,便见林建军与余芙蓉隔着长矮几歪靠凭几上,各自托起酒坛底烦闷痛饮,两人脸上皆有醉意。
余芙蓉口齿不清道:“正是想得明白才喝酒。”
先取寰州而兵临应州,既可保下刚到手的云州,又可得寰州而扼应朔,蔚州之危自然而然刃迎缕解。
相反,云州难保,腹背受敌,蔚州才是真的没得救。
想得明白是一回事,真做出那个决定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的父母女儿、他的妻子手足皆在蔚州城内,明知他们身陷险境,权衡得失后只能暂且委屈他们,让他们过数月忐忑不安的日子。
林望舒坐她身旁,托着坛底仰脖灌下大口烈酒,辣得她眯起眼轻嘶,从缝里瞧见双目无神摩挲坛身粗糙颗粒的林建军。
“振作!”耳畔突然炸开厉喝,惊得两人一个激灵迅速坐直身体,纷纷瞪着眼睛望向林望舒,“你是横野军云州军主帅,也是蔚云两州父母官,肩上不止担着丈夫的责任,还担着两地数十万百姓。”
她掷地有声道:“谁都可以伤春悲秋多愁善感,唯独你林建军不行!”
林建军无语地挪开视线,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道:“你老婆不在蔚州,站着说话不腰疼。”
余芙蓉点头附和道:“就是。”
“想打架?”放下半坛酒,林望舒撸起衣袖,下巴微抬挑衅地睥睨对面出言不逊的便宜弟弟。
林建军扬手狠掷空酒坛,摇摇晃晃起身踢开矮几。
秋四听到动静赶忙掀帘而入,只见姐弟俩拳拳带风,老余那闺女怀抱酒坛站老远,看热闹不嫌事大连声叫好。
“让小世叔和二姨打,”余芙蓉横臂拦下秋四,站又站不稳东倒西歪,咧嘴笑起来活像大傻子,“我倒要看看他俩谁赢。”
秋四无奈绕过余芙蓉,没走两步身后响起沉闷的“咚”和陶瓷碎裂声,怕余芙蓉被扎伤只得先去扶她。
也就扶人坐下的功夫,余芙蓉突然拍掌大笑,秋四暗道不好连忙转身,只见三郎被二娘压地上,拳头铺天盖地朝他身上砸。
“要了命了。”秋四快步上前拉开林望舒,定睛一看林建军满面黄沙,眼睛压根就睁不开。
“点到为止还玩阴的?”被秋四扶到交椅坐下,林建军接过湿帕子擦去眼睛受风流出的眼泪。
刚才他便宜二姐分明稍落下风,身形一矮来了个扫堂腿被他躲开,他正要出拳再攻,一把沙尘直扑他面门而来。
又不是生死局,玩这么阴?
林望舒抱臂俯视他:“下次没大没小我还揍你。”
“等我死了就和阿兄告……”林建军丢开脏帕子,话没说完又挨林望舒一脚。
林望舒骂道:“再乱说话我先代林尔玉管教你,”她递出剩下半坛酒,“我明白你顾虑什么,静静不是不辨是非的人,她要是知道你看轻她,才会真的同你大闹一场。”
“我只是怕,怕蔚州守不住,怕两三月内不能及时夺取寰州。”林建军垂下眼眸,荡开的烈酒模糊颓丧脸庞。
蔚云两州唇亡齿寒,这几天寰朔州军消极应战,便是看出他欲速战速决的心思,故意拖延时间。
他实在耗不起,这才心生烦闷,与同病相怜的菩萨婢借酒消愁。
“归根到底还是怕静静丧命。”林望舒拾起木棍轻点舆图上的振武军城,“她姐们在这儿附近,蔚州真到危急存亡关头,她活命几率比我们大多了。”
“也怕止步于此,阿兄背负叛国恶名遗臭万年。”林建军仰头饮尽坛中烈酒,身形踉跄走到沙盘前,“任由他们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得想个法子引蛇出洞。”
林望舒平静道:“拿决云儿做饵。”
三人异口同声:“不可!”
“除了他,只有你。”林望舒直勾勾盯着林建军,“主帅安危至关重要,那便只有决云儿够分量做诱饵。”
和决云儿目前的军职无关,他是林尔玉长子,是林家新一代唯一的男丁。
不管建军儿心中是何打算,只要建军儿膝下无子,以世俗眼光来看决云儿就是林家板上钉钉的少主,关系到一个势力延续。
而她与扁担花,都不够格。
这个道理不用她解释,土生土长的三人自然能懂。
良久,林建军扶额掩面,沉重的语气足可见他内心挣扎:“都出去,让我仔细想想。”
枯坐一夜,林建军走出军帐,金光驱散大雾,一望无际的原野不知发生多少场惨绝人寰的战争。
数百里外,蔚州刺史府。
“要我写信劝他别回援?”裴静文面露不解,“他身边有那么多幕僚,难道还差我这一封信?”
方才钟离桓请她至议事厅,揉碎了掰开了告诉她,林建军此时不能领兵回援,而是要取寰州扼应州,这才是解蔚州之困的上策。
“夫人陷于蔚州城内,恐将军冲动行事酿成大错。”钟离桓耐心解释,取下悬在笔架上的狼毫笔,刮尖蘸墨递向女郎。
“先生多虑了,他知道轻重。”裴静文如他所愿提笔落下劝告,结尾时略作迟疑,在钟离桓疑惑目光中添上几行常微分方程和英语。
钟离桓皱眉遥指那几行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不像字的字符,不耻下问:“老夫才疏学浅,敢问夫人这几句作何解?”
“火药配方。”裴静文翻来覆去欣赏灵机一动随便出的常微分方程,满意地频频点头。
钟离桓问道:“将军能看懂?”
裴静文眉飞色舞,嘲笑道:“他解三次方程都费劲,给他八辈子都解不出这个。”
“那……”
“有望舒,先生放心。”裴静文想起一件事,“是不是要多写几封,派几路人马送信才稳妥?”
钟离桓正要回答,身披甲胄的嵇浪手扶刀把进来,便暂且放下信的事,严肃道:“等会儿还请夫人配合。”
裴静文疑惑道:“配合什么?”
很快她就知道配合什么。
蔚州重要官吏填满议事厅,城中大族的族长和嫡长子,也被石嵩带兵驱赶至此。
钟离桓坐至左下首,朗声道:“裴劭小人趁主公出征犯我蔚州,其虎狼之心天地人神可诛!妻者齐也,而今大敌当前,我等应齐心协力,襄助主母守好蔚州!”
说罢,他起身,长揖到地:“请主母权摄大事!”
“请主母权摄大事!”嵇浪躬身抱拳铿锵有力,石嵩等武将紧随其后。
其他文官见状纷纷起身表态,被胁迫而来的世家族长无法,俯身长揖随波逐流。
“请主母权摄大事!”
裴静文面无表情端坐主位,心里骂遍钟离桓十八代祖宗,难怪一来议事厅他就把她往林建军的专属座位引,原来在这里等她。
好歹和她商量一下,给她写张稿子提前背背,她哪里经历过这场面,一时之间都不知该说什么。
老天,她最不会冠冕堂皇的话。
钟离桓微微斜抬头,以眼神示意她快说话,裴静文回以“和善”微笑,连轴转忙昏头的钟离桓这才想起,他刚才忘了取文稿。
裴静文如坐针毡,飞速检索星网里的各种资料,赶在窃窃私语响起前,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此诚蔚州危急存亡之际,即日起全城戒严,作奸犯科偷盗生事者严惩不贷,稳城内局势而定民心,也望尔等与吾勠力同心,安后方解主公之忧虑,静待主公逐寰朔而扼应州,解我蔚州围城之困!”
“但凭主母吩咐,万死不辞!”
事务繁忙,官吏告退,世家族长及其家中嫡长子则被请去刺史府客院做客,随着众人离开,议事厅逐渐恢复安静。
裴静文阴阳怪气道:“先生之前还以官眷不得干政,拒开城门放灾民进入城中,现在怎么肯让我权摄大事?”
今天的事是他理亏,钟离桓歉疚地长揖到地:“近几日忙得昏头转向,还请夫人原谅老朽行事不周。”
“原谅你了。”裴静文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大方地挥了挥手,话锋一转重新提起书信的事。
嵇浪轻声道:“已选二十死士,皆有后,每人先发五十两白银,”他稍作停顿后继续道,“如若不幸殉难,林氏供养重恤其父母妻子及三代子孙,平安抵达云州,可直接入将军亲兵营。”
寒冬腊月北风刺骨,城门后二十死士负手跨立,燃烧的火把照出他们坚如磐石的眼神,似乎没有什么能让他们屈服,每个人都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必死之志。
“信是我用密语所写,就算被抢去他们也未必能看懂,”望着他们的裴静文眼眶湿润,“切记万事以性命为上,父母妻儿在家里等着你们。”
“属下省得!”死士异口同声。
“诸位——”裴静文后退两步,领着送行众人郑重其事长揖到地,“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