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飒沓掀起滚滚烟尘,数十骑如离弦之箭飞驰而过,行人纷纷往官道两旁避让。
烈马将将停蹄,来不及换去悼哀丧服的林建军,长腿一跨跳下马背,大步流星走进简朴民宅,略过跪泥巴院里的亲卫,在黄承业引路下往堂屋去。
黑漆漆的地道宛如巨蟒,强忍惊慌的林建军头晕目眩,踉跄两步深吸气方稳住身形,竭力让自己恢复冷静。
“通往何处?”尽管尽力控制,林建军的声音还是不自觉发颤。
黄承业语速极快道:“出地道便是二里外荒郊,弟兄们沿蹄印追过去,一直追到渭河边方失去踪迹,属下已派人沿河两岸搜寻,”说着他觑了眼男人的脸色,吞咽唾液宽慰道,“贼人带着夫人要隐匿行踪,应当走不了多远。”
林建军沉声道:“去温泉别院取夫人画像,留一幅供画师临摹,其余画像快马送去关中各关口,救下夫人者赏赐百金。”
黄承业抱拳应喏奔出民宅。
林建军懒得给守在卧房门口的萧渊分去眼神,转身阔步走出昏暗堂屋,背着手立在低矮屋檐下,冷冷扫过院中护主不力亲卫。
秋四随便拎起一个,拖鸡仔似的把人拖林建军面前,那亲卫抖如筛糠,战战兢兢回禀刚才发生的事。
夫人吩咐他们退出民宅后,他们便守住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心想夫人与旧友久别重逢,这顿饭肯定不仅仅为吃饭,应当会有很多体己话要说。
再加上害怕他们的小女郎,没多久便独自在院子里玩耍,那徐姓女郎也时不时出来烫酒,故而他们不曾进去打搅败兴。
发现不对是在半个时辰前,也就是夫人进堂屋一个时辰后。
民宅不知何时安静下来,先是听不到小女郎嬉笑声,后来也不见徐姓女郎出来烫酒,便大着胆子遣人进去查看情况。
不想却见陈娘子伏案昏睡,夫人和那一家三口下落不明,堂屋不大他们很快发现地道,追过去已是为时已晚。
“叶十方,徐瑶。”林建军手抚着腰间佩刀,阖眼平复甚嚣尘上杀意,转头看着秋四平心静气道,“三百亲兵全部发散出去,陆路水道荒郊野径,只要能跑马能过船都别放过,重点搜通向凤翔那条道。”
秋四以为他此刻还算冷静,便以商量的口吻询问道:“是不是该留几个人保护大王?”
林建军本就游走于崩溃边缘,不知哪个字点燃沸腾岩浆,强压多时的担忧与急躁,顷刻间喷出狭窄火山口。
他几近癫狂厉声大喝:“她若是有半点闪失,我还要这条烂命做什么!这几个废物护主不力,杀!”
秋四胆战心惊应是,余光瞥见林耀夏和林瑛将好穿过院门并肩行来,赶忙上前拜托她们劝一劝。
长安沦陷时,孙阿娘与其子没来得及逃出城,不幸亡于乱军刀下,姐妹俩今日才在乱葬岗寻到她和那个绊住她的孩子。
和林瑛为母子俩立完坟,林耀夏火急火燎赶来,身上还沾着泥土腥味。
她瞥了眼被卸去佩刀的亲卫,都是保护小婶婶多年的旧人,遂走到林建军身前,开口直接便是打蛇打七寸。
“小婶婶知道会不高兴。”
林建军皱着眉头改口:“那就先杖责五十,等你小婶婶回来由她发落。”
跪地的六个亲卫如听仙乐,冷汗直流的身体瞬间瘫软,又强撑着精神哐哐磕头谢恩,夫人向来宽容善良,他们的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萧渊急匆匆跑出来道:“陈娘子说要单独面见大王。”
此时顾不得男女之防,林建军命林耀夏守住门口,大步走进昏暗卧房。
虽已醒来但药效还没完全消退,陈嘉颖仍是浑身乏力,看到林建军进来也不说话,直接外显星网屏幕。
还好她彻底昏死过去之前,及时打开星网录像功能,应该可以提供一些有用线索。
林建军眉心紧拧:“郁青山?”
河东军驱逐裴劭后,他忙着接管河东各州县事务,等他想起郁青山,此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从没把郁青山放在眼里,知他不见只是一笑而过,却没想到叶十方就是郁青山,为裴劭破解火箭制法之人。
那么绑走静文的幕后之人,应当是为了更厉害的神机,这意味着静文暂无性命之忧。
林建军稍稍松气,一边思索在京吊唁的诸镇节度使谁人野心勃勃,一边抬脚离开灰暗民宅,不防备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废物!”不等他站稳,苏勉紧攥衣领又狠狠给他一拳,“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你有什么资格和我争!”
苏勉接到消息匆匆赶来,被林氏亲兵挡在民宅外,本就一肚子的火气,看到那魂不守舍废物越烧越旺,顶着林氏亲兵的刀刃冲上前。
毕竟他是岐王,林氏亲兵也不敢真的伤了他,连忙挪开利刃避让,叫他抓住机会冲到林建军面前。
亲军指挥使赶忙拉开苏勉,秋四错身上前挡在林建军身前。
林建军没心情和苏勉纠缠,抬手擦去渗出唇角的血珠,稍加更改刚才下达的命令:“无需重点搜凤翔……”
苏勉勃然大怒打断他:“林建军你阿爷的什么意思?”
林建军不理他,继续道:“遣两人快马回晋阳,吩咐钟离桓尽快查清郁青山离开河东后拜入何人麾下,其他布置不变。”
“喏。”秋四双手抱拳,挥臂招呼亲卫架起被绑缚的六人,迅速离开朴素民宅。
接着林建军看向林耀夏道:“让你的人严密监视所有在京节度使,还有那几个防御使,一旦发现谁有异动直接拿下,不必害怕撕破脸。”
敢动静文,早就撕破脸!
“我这就去办。”林耀夏丢下这句话带着人离开。
“你带陈娘子回温泉别院。”最后的话是对萧渊说的,林建军没给苏勉多余眼神,孤身一人朝民宅外走。
苏勉亦步亦趋跟着他道:“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凤翔离长安近方便调人手,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林建军脚步顿住,狐疑而又抱有侥幸的目光,在他身上反复逡巡,片刻后语气里夹杂浓郁的失望。
“当真不是你?”
此时此刻,他无比希望静文是被他掳了去,至少性命无虞锦衣玉食。
“我倒情愿是我!”苏勉气不打一处来又想捶他,握拳的手嘎吱作响,咬牙忍耐心平气和同他说话,“除开你便是我最盼望她平安,多拖一刻她多一分危险。犀子,我们暂时联手罢。”
林建军点点头:“好。”
河东和凤翔都是强藩,短短一夜两个强藩之主,一个梁王一个岐王,几乎把关中翻个底朝天。
不仅新帝坐立难安,在京诸镇节度使也都心怀忐忑,暗自猜测那两尊大佛闹出这么大动静到底为哪般。
探听消息的人不负所托,带回燕国夫人裴氏被贼子绑架,至今下落不明的惊天噩耗。
那真是……谁沾上谁倒霉。
谁人不知燕国夫人裴氏,在那两尊大佛心中的地位。
即便知晓裴氏就是神机之主,也只敢在心里想想,动手绑她纯粹是太岁头上动土,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
高琦新帝即位根基不稳,暂不敢惹这两头发怒的雄虎,大开方便之门,命京畿各县和各关口配合二人。
西川节度使王钺则,吩咐亲兵协助寻找裴静文,又给前岁奉命领西川牙兵驻守华阴县的晏复去书,要他多加留意。
“咔哒——”上层隔板被打开,烛火照亮伸手不见五指的木箱,裴静文眨眨眼睛适应后,掀起眼皮看向徐瑶。
徐瑶放下滚灯,歉疚地扶起被绑缚的裴静文,整理铺在箱中的毛皮,让她坐得稍稍舒服些。
裴静文环顾四周,狭窄而又漆黑的内室堆满木箱,流水声清晰可闻,还有身体上下颠簸的感觉,无一不表明她在船舱底舱。
吃饱才有力气自救,她乖乖吃完徐瑶喂来的胡饼,还喝了两碗白粥,又吃下两大坨羊肉。
看着徐瑶愧疚的脸,她语气里充斥着浓烈日的失望:“我是那样相信你。”
徐瑶垂眸道:“对不起。”
裴静文说道:“给我个理由。”
徐瑶沉默片刻,苦笑道:“孩子是父母的软肋,我和方方不得不听从主公吩咐,”她睫毛频繁眨动,“裴静文你放心,只要你肯献上比火箭还厉害的热武器,主公不会伤害你。”
裴静文问:“你主公是谁?”
“见到主公你自然会知道。”徐瑶暂时不敢告诉她,怕她中途逃了回去告诉林建军。
裴静文便道:“不管他是谁,看在以前你借我五两银子的份上,林三大军压境前,你和叶十方最好带着闹闹滚得远远的,不然你们等死罢!”
她不会劝林三饶他们性命。
他们不配。
徐瑶脸色惨白,唇瓣轻启却又发不出半点声音,喉咙像是被堵住。
舱门开了,少女走进船舱。
推开挡在裴静文身前的徐瑶,拔出匕首斜贴跳动主脉,半眯着眼打量裴静文,寒声威胁道:“望夫人接下来安分些,待至藩镇主公不会亏待夫人。”
身上绸衣被扒下来,裴静文被迫换上稍粗布衣,脚上麻绳被解开,少女推搡着她走出逼仄船舱。
一望无际荒原渺无人烟,裴静文乖巧地走下小船,任由叶十方抱她上马。
少女和徐瑶乘坐那只小船,沿着河流继续顺流而下,叶十方带着她同三四魁梧大汉,向绵延不绝的山脉疾驰。
国丧期间,天下禁乐。
贺赢不在乎,尽管他是大行皇帝的女婿,依礼该回长安至灵前祭奠,李宝珠也不在乎,她不想认这个将她送人的舅舅。
反正新帝奈何不了他们,反正他俩是京城有名纨绔。
趁李念奴离开潼关赴京哀悼,两人带皎皎出潼关城踏春游玩,华山脚下成为一家三口跑马场。
李念奴现在不仅要养妻女,还要养心上人的前夫,还要听女儿唤那前夫阿耶。
他动过杀心,可他不敢。
贺赢之父贺介是河中节度使,两位至交好友都是强藩之主,皎皎也只认贺赢为父。
不得不承认有人天生好命,只为享受荣华富贵而来。
“耶耶,快看那边……”皎皎一袭朱红骑装光彩夺目,遥指远方奔腾的数匹骏马,“他们是要进山打猎吗?”
春天是繁衍的时节,不过靠山吃山的猎户没那么讲究,何况他们不会猎太多山野动物。
可是骑马进山……好奇怪。
贺赢懒懒地打马靠近宝贝女儿,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眯眼看去,唇角旋即玩味地勾起。
“或许是罢。”
李宝珠也策马靠过来,没看清便被贺赢捂住眼睛,攥着胳膊拉到身前,皎皎立时怪叫调转方向,离不正经爷娘远远的。
“干什么?”李宝珠伸手去推,反被贺赢牢牢桎梏怀中,被迫踏上返程。
贺赢吐出一个字:“你。”
李宝珠笑骂:“死相。”
贺赢仰头大笑,侧眸望向那几匹骏马消失的方向,眼神淡漠如修无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