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谦以无比谦卑的姿态,承认他对尊贵帝王的攀咬。
他深恨那位与他同乡的大将军,故而勾结犁羌人刺杀他,也是他怕被大将军之弟报复,买通行刑人断他腰脊,更是他死到临头不知悔改,妄图朝天子身上倒污水。
但是他没有见到他的又又,寥寥数语足以让他改口。
天启帝下罪己诏悔己误信谗言,凤翔陇右节度使苏勉封岐王,河东节度使林建军封梁王。
天子和两位封疆大吏,就此事达成隐秘共识,所以他毫不犹豫改口,以免他的又又受不必要的罪。
不要紧,朝堂上都是人精,都能猜出藏在遮羞布下的真相,他到底还是棋高一着,泼得狗皇帝满身鱼腥。
宣政殿上,元谦痛哭流涕认罪。
群臣自是无比“激愤”,配合天子和强藩之主,演完心照不宣的戏码。
千刀万剐,是元谦的结局。
高显忠诵读罪己诏的声音,在威严肃穆大殿中回荡。
“朕以凉德,临御天下……不期有目如盲,偏听误信奸宦之谗言伪证,致国朝之忠良肱骨蒙冤而去……此乃朕之过也,当抚躬自问,今朕痛自刻责……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而后,便是册封敕书。
林建军跪伏于地聆听敕旨,前面的套话左耳进右耳出,不想临了一笔如晴天霹雳,将他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禀姿奇伟,器质冲远……今赐名高山玉,入宪宗三子吴王属籍,封为梁王。”
时间一点点过去,高显忠递来的敕书仍悬空中,朝堂上开始窃窃私语,更有甚者轻声嘀咕他不知好歹。
天下,现在终归姓高。
赐姓入籍,是补偿,是荣耀。
林建军呼吸凝滞,不想接恶心死人不偿命的敕书,却又明白不能不接。
他认平冤敕书、认罪己诏,那他便必须认这道圣恩浩荡的敕书。
他不知自己怀着怎样的心情,对上高显忠面带微笑的脸,接过令他如鲠在喉的敕书。
高显忠回到御阶上,拿起另一道册封敕书诵读,声音依旧平稳雄浑。
可他仿佛耳鸣一个字也听不清,手中绢黄纸被他揉皱,紧紧捏在掌心,手背青筋暴起,一瞬不瞬盯着御座上那人。
散朝后,他闯入后殿。
天启帝已经到弥留之际,宫殿间来回挪动恐加速他死亡,这些时日他都宿在宣政后殿。
天启帝躺靠御榻,目光平静地望着面色阴沉的青年,扬起一抹诡异微笑。
“儿有奇表,勿忘忠孝予家。”他嗓音透着年迈腐朽的气息,“你看你还是接下这道旨,虽迟了二十一年。”
他启唇,缓缓吐出三个字。
“高山玉。”
年迈的虎王终究是虎王,而狼王割据一方也只是豺狼,豺狼到底斗不赢百兽之王。
林建军忽而大笑,一声接一声,沉闷而又骇人。
他突地抬起胳膊,戟指面色从容的君王柔声道:“如此隆恩浩荡,臣感激不尽,必不辜负陛下厚爱,好好用好宗室这层身份。”
天启帝慢条斯理点点头,状似听不出咬牙切齿赞赏道:“你肯这样想便好,”他话锋一转说起另一件事,“不管你信或不信,非我伤你。”
林建军不置可否。
起初他以为是裴劭,可在裴劭被河东军驱逐那日,他以裴氏子孙性命威胁裴劭,杀了几个裴氏子后,他改口承认那事是他所为,甘愿承受任何怒火,只求他饶恕未满十岁的幼子。
故而,实非裴劭所为。
得知不是裴劭时,他曾怀疑过是天子贼喊捉贼,亦或是苏勉那时当真手眼通天,最终也都被他否决。
那便还剩一人——元谦。
元谦落到他手里后,倒也干脆,爽快承认当年是他让人断他腰脊,原因竟然不是怕被报复,而是一个荒唐到可笑的理由。
他想让狗皇帝痛。
就为让天子痛那么片刻,他挨二三十脊杖鬼门关走一趟,他脊断筋折沦为不能自理废人,连自我了断都做不到,被迫失去尊严接受同情怜悯。
单是他受苦便罢了,偏偏他的静文也因为此事,堕入无边无际深渊。
所以元谦必须千刀万剐,这是他退让的第二个条件。
他和天子再无话可说,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将要跨过殿门时他步子顿住,犹豫片刻返回御榻前。
他俯身凑到天子耳畔,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今日天气好:“这天下一定会姓林。”
林尔玉的林。
今日天气确实很好,晴空万里,春风温暖和煦,阿兄之案也了结,他本想散朝后去杜宅拜访敛儿,拉他陪着他去向赢儿赔罪。
李宝珠那事儿他做得不地道,赢儿生他气也在情理之中。
眼下却是没那个心情,快马出城返回河东军大营。
而今贼乱业已平定,勤王军队满载长安珠宝陆续归去,河东军自然也不会过多停留。
毕竟离开藩镇一日,就得按出征的标准供大军吃用,能省一点是一点。
不过诸镇节度使都没有离去,免得天子驾崩后还要返京哀悼,一去一回白受舟车劳顿苦。
几番商议,由林望舒和林光华带领数千大军返回晋阳城,林建军和林耀夏留下,依照希夷真人测算吉期,为林尔玉和秋棠依迁坟。
林建军给林望舒一道手令,倘若他于长安遭遇不测,立即和嵇浪联手扶林光华上位。
送走林望舒,林建军搬到崇义坊的将军宅,秦逆之乱后不复旧日光景,好在简单收拾后勉强可住人。
“你不想去看看吗?”裴静文懒懒地躺银桂树下,抬腿轻踢为她捏脚的男人,“要不是怕太血腥,我都想去独柳树看元谦那狗日的畜生被千刀万剐。”
“没什么好看的。”林建军无悲无喜语气淡淡,有仇才有报仇一说,大仇得到不是值得高兴的事,离开的人永远无法回来。
何况,元谦不过是条狗。
真正的始作俑者,他终其一生无法切实施以报复,因为那人就要死去,而他尚不能在短短数日凌驾皇权之上。
皇权啊,真是好东西。
温又青隐在人群中,亲眼目睹沧桑潦倒的青年,皮肉被一片片割下来,再被丢给青面獠牙的恶犬。
她用力掐着大腿,用疼痛唤醒混沌麻木的神志,强撑着没有倒下去。
许是心有灵犀,那不成人样的青年扭头看过来,揣着最后一口气,虚弱而又平静地冲她笑了笑。
带我,离开,魏朝。
做完最后一个口型,他脑袋重重地垂至胸膛,痛苦挣扎的生命走到终点。
十三刀……温又青一直数着的,她的阿元总共挨了十三刀。
每刀落下时他得有多痛啊,可是他咬牙坚持没惨叫一声,以闷哼回应来看他笑话的人。
她懂他,她明白他。
他们能审判他的罪行,却不能剥夺他的灵魂与意志。
哪怕他的灵魂,早已堕入万劫不复的畜生道,哪怕他的意志,早已烙下罄竹难书的罪与恶。
畜生,也有畜生的尊严。
恶人,也有恶人的骄傲。
夜深人静,温又青割断悬尸绳索,吃力背起胸膛坑坑洼洼的尸体,拖着沉重步子走到苏勉身侧,跟着他离开长安城。
“多谢岐王。”
苏勉垂眸望着身前女子,取下斜插革带后的通关文书,瞥了眼她背上面容安详的尸体,弯腰将文书放她脚边。
“温娘子,保重。”
温又青牵着泠泠,安静地立在熊熊燃烧的烈火前,直到烈火熄灭,两人收拢灰烬装进小小陶瓮中。
“阿元,走啦!”
元谦被施以极刑第三日,即永定八年三月十一亥时,大明宫响起钟声,一声接着一声没有要停架势,寺庙道观和各坊的钟,也都陆陆续续响了起来。
林建军听着钟声静默良久,扯起嘴角笑比哭难看。
“静文,他驾崩了。”
原来生死真的会让爱恨一笔勾销。
五颜六色的长安城,而今只剩下一种惨淡颜色——家家户户挂起白幡,哀悼大行皇帝的轰然崩逝。
是非功过,但由后人评说。
魏武宗高晔,元嘉十六年生,魏文宗第二子,十四岁入主东宫,二十有四承继大统君临天下,登基以来平衡中央与地方,厚积薄发灭犁羌、南诏,逐多闻收复河西故土。
此等英主,却在秦逆之乱亲征潼关中流矢后,弃长安城西巡凤翔,在他本该功绩斐然的帝王生涯,留下不可抹去的污点。
东宫太子高琦,奉大行皇帝遗诏于灵前即皇帝位,王宸妃伤心欲绝随夫而去,渤海郡公高显忠亦殉主随侍。
城中氛围太过压抑,裴静文同林建军打过招呼,带陈嘉颖和亲卫离开长安城,再加一个私下为秦扬收尸的萧渊。
京郊庄子一干人随大军去晋阳,她遂选择当初那个温泉别院,几人过上不知岁月逝的日子。
这日,同陈嘉颖泡完温泉,裴静文带她去附近食肆吃汤面,吃完付过铜钱将要离去,朴素女郎与她擦肩而过。
她往前走两步,忽而猛地回头,看清那女郎相貌,和她一样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裴静文!”
“徐瑶?”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当年那件事传到长安后,她和叶十方怕受牵连,当机立断贱卖苦心经营的酒肆,带闹闹离开长安。
徐瑶捂着脸愧疚道:“静静,我们也不想这样的,可是我和方方就是卑微商贾,闹闹那时也不满一岁,我们只想一家三口好好活下去。”
多年过去,裴静文亦能理解他们当初的恐慌,含笑翻过这篇:“这些年你和叶十方过得好吗?”
徐瑶擦去眼泪道:“我们一离开就去了江南,本想长久在那儿定居,哪知那个叫秦扬的闹起来,方方被迫加入流民军,东逃西窜还是回到长安。”
裴静文怔然:“竟是这样。”
徐瑶怅然道:“秦扬败后,我和方方一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索性用以前的户籍,在城郊租了个小院暂住。”
裴静文问道:“你们应该知道我和林三在长安,为什么不来找我们?”
徐瑶自嘲道:“只能同富贵,不能共患难,我们哪儿有脸呢?”
裴静文说道:“这不怪你们,世道不太平,和我们回晋阳罢。”
“谢谢你,静静。”徐瑶打包好食肆饭菜,“方方前些天感染风寒,我怕闹闹一个人照顾不过来,等过两天他好了能下厨,你来家里吃顿饭罢。你的好意我和他会认真考虑。”
“好。”
徐瑶租住的是一进院落,虽简陋但胜在打扫干净,院里种了棵柿子树,树下支了个小巧结实秋千,总角少女双腿凌空荡来荡去。
“闹闹都这么……”裴静文的话才说出一半,少女忽而惊恐大叫,好像撞鬼般躲到徐瑶身后。
徐瑶先温声安抚女儿,随后看向挽着陈嘉颖的裴静文,遥指两人身后披甲亲卫,面带悲伤轻声解释道:“闹闹小时候看见流民军杀人,自那后便三五不时……”
她哽咽,说不下去。
裴静文理解地点点头,转头吩咐亲卫去院外等候,亲卫迟疑片刻领命,把守民房前后左右四个方向。
叶十方端上最后的蛋汤,解下围裙不好意思道:“现在这世道太艰难,招待不周,还请不要见怪。”
裴静文笑道:“怎么会?”
徐瑶莞尔道:“他乡遇故知,是件高兴的事,来,先干一杯。”
四个大人杯中都是果子酒,少女杯子里则是糖水,学着大人模样伸出胳膊碰杯,笑嘻嘻喝完糖水。
裴静文失笑,仰脖饮尽杯中酒,夹起清炒野菜正要送到嘴边,旁边的陈嘉颖忽然倒头就睡,而她周身力气也被抽空,胳膊不受控制地往下落。
“为什……”她欲拂袖扫落桌上碗碟,才吃力地抬起胳膊,便被叶十方掐住后颈彻底晕厥。
少女迅速收起甜甜笑容,搬开墙角簸箕,能容纳两人进出的漆黑地道,好比吞噬良心的巨兽。
少女的声音很冷:“郁青山先带燕国夫人走,我和徐瑶负责断后。”
说罢,她抽出匕首朝陈嘉颖走去。
徐瑶手快拦下她,急声道:“说好不害性命,你怎么能出尔反尔?”
少女掀起眼皮,嗤道:“留着她给梁王报信?”
“主公只说要燕国夫人。”徐瑶不愿一错再错,固执地趴陈嘉颖身上,以身为盾挡住锋利匕首,“倘若你非要滥杀无辜,我就喊出声引来她的亲卫。”
迫于无奈,少女退让道:“行。”
叶十方与徐瑶沉默对视,双双不由自主扯起嘴角苦笑,他跳进提前挖好的地道,接过昏睡不醒的裴静文,抱着她消失在地道深处。
徐瑶麻木地落下泪。
“对不起,裴静文,对不起,我也不想的,可我和方方就是小人物,小人物不能不听大人物吩咐,不然闹闹会没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