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江谯应承,阿筝便自顾自地说道:
“江州有一安济堂,专是来收留无家可归的乞儿。牵头盖安济堂的江老爷是商会会长,亦是远近闻名的善人。不仅是安济堂,江老爷还修建了书院,供贫苦人家的孩子读书,并承诺不收任何束脩。此举更是赢得了百姓叫好,人人都说江老爷是在世的活菩萨。”
“虽是当地首富,江家却并不奢华,一家老小所住的也不过是个四进的宅子。每当逢年过节,江老爷总会着人拿出牛羊肉和喜饼送给周围邻里,鲁家便是其中之一。”
说到这里时,阿筝悄无声息地看了眼江谯,对方随意坐着,面上是一贯的沉静,唯有听到鲁家时眼眸微动。
“对于一年吃不到一次肉的贫苦人家来说,庙里的佛再如何普渡众生,他们也感受不到,可江老爷送来的肉确是实打实的。邻里无不感恩戴德,称颂江老爷是个好人。”
“鲁大六岁时,爹娘因为江州矿场坍塌意外亡故。江老爷一时心软,便把他带到身边认做义子。”
“由于江老爷的吩咐,江府中人上至江老爷,江文沣,下至管家奴仆都待鲁大极好,他成了江府的二少爷。渐渐的,鲁大忘记了父母离去的悲伤,沉浸在江府给他的温暖之中。”
“江文沣天资聪颖又生得一副好相貌,十六岁时上门的媒婆几乎要将江府门槛踩裂,反观鲁大,才貌平平泯然众人,哪怕同时受江老爷教诲,二人站在一起时,气质仍是天差地别。倒是也有为鲁大说亲的,但鲁大心里很清楚,这些人都是为了攀附江家而来。”
“唯一不在意他身份的女子名为樊丽华,可她却是江文沣的未婚妻。”
“在江家的这些年,鲁大尽心侍奉江老爷,与江文沣之间更是兄弟情深,直到江老爷年迈缠绵病榻,他依旧亲力亲为,甚至比江文沣做得更多,可江家产业依然落到了江文沣手中。不久后天灾来袭,江州三年无雨导致田地颗粒无收,粮商坐地起价,富贵人家尚且艰难度日,更不用说那些本就穷困的百姓。”
“可朝廷的赈灾粮迟迟未到,官府不得不组织捐粮,江家率先响应……”
“可惜,即便江家存粮富裕,在难民越来越多以后,江家粮库也难以支撑,连府中自己人都得算着余粮过活。这些情况,外人并不知晓,因为一则从天而降的寓言吸引了江州所有人的注意。”
“万罪望日落,尘世余啼声。”
“江州之所以发生天灾,是上天在惩罚降生的万罪之人,望日是夏历的十五日……”
阿筝停顿一会儿:“也是江宁的诞日。”
江谯忽然抬头,寒意凝成锋利的冰刺,他永远不会忘了那一日。
祖父为人光明磊落,他秉承“行善则顺,积善则安,怀善则宁”的思想一生行善,江州百姓大多受过他的恩惠。幼年上街时,所见路人无一不是笑脸相迎,甚至争相送上微薄的谢礼,可祖父大都笑着婉拒。
他总教导自己:行凶既有人诛戮,心善岂无天保持。对于祖父来说,世人无从高低贵贱之分,只有生死之分。活着才有改变的机会,死了不过是一捧尘土。
可最终害死祖父的却是受过他恩惠的这群人。
寓言,不过是针对江家的一场阴谋。
阿宁出生前,祖父便已病得下不来床,江家大大小小的事务全都落在父亲的身上,父亲每日外出和商会、官府周旋,意图共同解决饥荒之难,鲁大却仍如之前一般尽心尽力地侍疾。
可城中的难民依旧越来越多,动乱争斗难以停歇,加上母亲即将临盆的关系,江家只能闭门谢客。即便如此,外面的争斗哭喊声,仍是大得令人心惊。
那一日,他不小心在屏风后睡着了,却偶然听到了父母的对话,官府暗示要求江家做出表率,引导商会其他领事共同救济江州,他仍记得父亲泛白的鬓发和唇边的苦涩,母亲含泪抚摸孕肚的模样。
连他也知道,江家的粮库早已在天灾之处便全数捐了出去,甚至于变卖了一些产业从其他地方购粮。
又何来做出表率?
次日,父亲带着眼下的青黑依旧出了门,却再也没能回来,母亲听闻此事伤心欲绝,腹中疼痛发作一夜后生下了阿宁。
阿宁刚出生时浑身发青,脸上还带着纵横交错的暗紫色纹路,无论府中产婆怎么拍她都没有溢出一声啼哭,产婆吓得大呼妖怪,仓皇逃离了江府。母亲泪眼红肿地抱着阿宁,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
许久后,阿宁终究哭了一声。那声音很轻很小,似掌心大的小猫般,微弱而绝望。
次日夜晚,府中传来巨响,母亲急切叫醒了他,江谯睁眼便看到阿宁被她绑在了怀中,还没等询问,母亲便拉着他仓促奔逃,他不懂母亲脸上为何是慌张无措,也不懂府中为何多出了那么多嘈杂的人声。
母亲带着他穿过一条条长廊,可江府所有小门都被封死了,他们无处可去,眼见着人声越来越近,情急之下,他们三人躲到了假山之中。
就在这里,他见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密密麻麻的人群强行破开江府的大门,紧贴着站在了前院。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庞此刻却是如出一辙的嫉恨憎恶,他们手中拿着佩剑、木棍、柴刀、擀面棒,他们急切地望着江府的一切,贪婪的呼吸声震耳欲聋。
他认得他们每一张脸。
为首之人以往见到祖父时总会躬身弯腰饱含孺慕;握着柴刀的人曾傻里傻气地挠挠头,笑着递给他糖人;高举罪状之人曾感恩戴德地要自家孩子记得江府的恩情。
那一夜,“劫匪们”的火把照得江家灯火通明。
他们声嘶力竭地喊着要江府交出恶鬼,迫不及待审判江府的罪恶。他们令人抬出了病重的祖父,他们……他们嫌恶地将父亲尸身扔到地上,诬告他包藏恶鬼、意图造反。
他们谩骂祖父蛊惑人心、恶意屯粮、面目伪善……
层出不迭的罪名似一座座大山,落到祖父和父亲身上,数落着他们错误的一生。
他恨不能冲出去揭开这些人披着的人皮,但母亲却紧紧按住了他。那群人逼着祖父说出恶鬼的下落,祖父不从,他们就举起了手中的武器肆意用在父亲的尸身身上。
祖父颤抖着开口请求他们停下,那群人却狞笑着无视他,似乎脚下的这具尸身吸引住了他们全部的目光。祖父不得已缓缓爬向父亲,意图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为首之人却皱皱眉嫌恶地踢开了他。
一共三百二十八下。
落到父亲身上的折辱。
江谯能感到母亲的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肩肉里,细微的疼痛传来,却远不及心脏处骤然抽搐的痛,他睁大了双眼死死地看着这一切。
他得活下来。
必须活下来!
许是终于施虐够了,他们用各种手段盘问祖父,迫他交出江家一切产业,他们撕下了脸上以“正义”为名的面具,恶意、贪心像一条条腐烂的虫子,攀爬到他们身上逐渐改变了他们的人形。
人皮之下,是散发着恶臭、面容丑陋的烂肉。
他们才是恶鬼。
“后来,参与迫害江家之人都被江少尹亲手一一送进狱中,唯有一人十几年来都不见踪影。”
阿筝望向江谯,他神情冰冷,眼中的恨浓如暗影,在此时尽显无疑:“那就是,自那夜消失的鲁大。”
江谯嘲讽勾唇:“所以,九公主需要下官做什么?”
阿筝并不在意他的讽刺,面上依旧平静:“江少尹遍寻不到,那是因为,鲁大在后宫,他如今已成了永寿宫的一名太监,名为鲁公公。”
以江谯如今的能耐,不可能寻一个鲁大都如此艰难,唯一可能,鲁大在他接触不到的地方。刚巧,是阿筝知道的地方。
“娴妃娘娘前几日才罚了她宫中的大太监张文崧,因为他谎报消息害娴妃丢了脸,导致张文崧丢掉一只耳朵的消息正是鲁大报出的。”
江谯面色微变。
一方面震惊于九公主对于后宫和江家的了解,这些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公主所能知道的;另一方面九公主直接将鲁大的消息告知他,可他至今不知对方的来意。
“看来公主早已容不得下官说不。”
阿筝正欲回答,一只雪白的鹰飞了进来,它扇动着翅膀落到了阿筝身身边,淡金色的眼珠溜溜地看着她,疑惑般歪着头,随后甩甩脑袋跳到她的身上卧下了。
“我只是处于困境,奉上我的诚意,希望江少尹施以援手,并非是要挟。”
“何况……”阿筝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向江谯,“也是为了阿宁,相信少尹大人自有判断。”
江谯抿了抿唇,刚刚小厮传话说九公主带来的人确认能治好母亲和妹妹,即便知道这是对方设下的陷阱,他的心中也忍不住升起一丝希望。
“今日便不打扰了。”
说着,阿筝挠挠雪云的头顶,起身告辞。江谯一路沉默相送,见公主的侍女早已站在江府门口等候,她的身边却不见那两位大夫,江谯便知,这是九公主在示好,她在等阿宁病好后,他亲自寻她。
等公主马车驶离江府,江谯再也顾不上君子礼仪,急迫地奔向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