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声音停了一息。
阿筝眯了眯眼,她的目光骤然与霍元恪对上,下一刻双方同时挪开视线,如同生人一般。
本还想参考下旁人的经验,这下倒好,她成了首例,也算应了刚刚安抚连蓉的话。
霍灵秀缓缓勾唇,眼中的嘲弄不加掩饰。
从前她并不觉得这个九皇妹有何出众之处,搭上玉贵妃也定是她巧言令色惺惺作态,但自从得知父皇也对她别有优待,任凭她随意出入皇宫后,霍灵秀的心中不免窝着火。
明明父皇从前最为宠爱她,哪怕是和霍时月比。
“九皇妹在等什么?莫不是要太子殿下来请你?”
阿筝没理她,拂了拂衣裙来到庭院中央。正前方的桦木长案上摆放着两个方盘,方盘里都铺了一整排整整齐齐的白玉签,另一端则被盖上了红布。
左侧是四书五经及君子六艺的玉签,右侧则是女子八雅。
虽说国子监的课业不分男女,公主们也能听夫子讲史论理,但考试时却仍是区分开来。因为左侧的方盘,她只需抽一次。
“请九公主抽取考试内容。”
文阁老抚着胡须冲她开口,温和慈祥的笑缀在他花白的胡子上。听闻这位阁老也曾教过霍元恪,所以今日左右坐的都是他的学生。
阿筝随意抽了三根签,旁边候着的宫人接过高声念出:“九公主霍引筝应考:《尚书》、琴、花。”
文阁老侧身看向霍元恪,阿筝眼睫一跳。
“民讫自若,是多盘,作何解释?”
阿筝顿了顿,回道:“倘若有人认为他所做的事情都是对的,持有自以为是的心态,日后将会做出更多邪僻之事。”
霍元恪又道:“为善不同,同归于治;为恶不同,同归于乱。”
“行善的手段不同,却都能达到安治的目的;作恶的手段不同,则都会走向动乱。”
“九公主聪慧。”
霍元恪眼中兴起一丝意味,清泉般的嗓音缓缓响起:“正巧少尹大人在此,孤听闻江少尹秦庭朗镜公正廉明,民安街鲍祥英一案断案入神,还了百姓公道,孤心有所感。”
“不知《洪范》中所说的: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臣之有作福、作威、玉食,其害于而家,凶于而国。人用侧颇僻,民用僭忒。九公主如何看?”
阿筝抿起嘴唇,她收回刚刚的话,什么清泉,明明是毒蛇嘶嘶声。这人在公然给她下套!
霍元恪问的话是武王灭商后,殷胥余向武王陈诉天地之法时提出的。他与微子、比干并称殷末三仁。
这话原意是:只有君王才能作威作福,享用一切奢华。臣子则不行,倘若臣子也如此,那就会危及国家,官员会逐渐丧失本心,祸遗百姓。
她若直接肯定这话,日后想拉拢朝中贵胄怕是会格外费劲;若否定,那此事或许隔日就能“绘声绘色”地传到天子耳中。
况且,不论君臣,谁会认为自己是在作威作福。
她要如何应答才能跳过这个陷阱。
许是阿筝沉默的时间有些长了,学子们开始小声议论起来,霍寒漪担忧地蹙起眉头,微微倾身靠近霍时月,本想开口问她有无解决办法,结果她发现……
她的四皇姐坐直了身体,眼中是和太子殿下一样的兴味。
霍寒漪:“……”
霍时月的确兴致盎然。
她知晓九皇妹曾央求胞兄查江谯的事,民安街一事就发生在那之前。在赵修容的庇护下,鲍祥英却仍是落狱,显然有人插足其中。
太子殿下绝不会突然提起此事。
她开始期待九皇妹会如何应对了。
“殷胥余生于商汤,乃是一位直言不谏的忠臣。可惜,纣王残暴并非良主,比干死后,他心生畏惧,又不愿背弃忠臣之道,只好装疯卖傻做了奴隶得以保全自身。伐商两年后,武王惜才,向他请教治国之道,殷胥余因此提出《洪范》。”
阿筝缓声继续,漆黑的眼瞳注视着霍元恪:“洪范九畴由夏禹创立,原本的三德只说:治民以”正直”为本,必要时刚柔并用,或以刚制胜,或以柔制胜。”
“殷胥余注入自己的见解加以延伸,但他向周武王所言的一切都基于自身经历和商汤本身的逆天而行,与我泱泱大颂全然不同。”
“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学生想,殷先生恰好佐证了这一点。”
少女的声音不徐不疾,她的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沉静,似乎这里并不是考场,而是她闲庭信步的家中。一壶清酒,几本书卷,曲水流觞之下与友人随意言谈而已。
学子们纷纷噤声,连风都在此刻无端静止。霍灵秀的脸色僵硬得难看极了,四周若有若无的打量落到了她的身上。
文阁老的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光亮,慈善祥和的笑容将他脸上的褶子都撑开了,他看看左右,笑眯眯道:“九公主所言,老夫今日受益匪浅,此番论学乃当之无愧的甲等,不知你们二位意下如何?”
江谯平静地点头,率先抽出了身前甲等的木牌,所有人的目光一起看向霍元恪。
霍灵秀更是咬紧了唇肉,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霍元恪手中的木牌。
虽不知太子为何忽然提起旬安伯府的事,但此刻霍灵秀无比希望对方能让霍引筝讨不了好,最好抓住她话里的漏洞捅到父皇那儿去,也不枉自己买通了宫人,让霍引筝第一个。
等等!
太子竟也给了甲等!
接下来的琴艺和插花,并不算阿筝的长项,她原本也没在这上面费心,得到了乙等的木牌。
等她回到学子中间后,才发现抽到四书五经的其他人,不过被抽查了些注释或原文,没有像她这样被设套的。
啧,心情不算美妙。
倒是也有收获,起码江谯很快就会来寻她了。
……
九公主和太子精彩的论学迅速传遍整个后宫,连前朝也略有耳闻。
早朝上,天子饶有兴致地提了嘴《尚书》,赞叹龙子凤女聪慧的声音便此起彼伏,朝堂氛围一派融洽。老油条京都府尹闻到了味儿,下朝后立刻让管家把旬安伯府的东西退了回去,迅速果断地命江谯处理了鲍祥英。
朝臣们像是忽然发现这位名声不显的皇女,不少人在心里感叹可惜是位公主。
大考过后不久,江宁就销了病假来进国子监学了。午间休息时,二人找了个静谧的凉亭,小秋随侍在一旁,青扇自觉在远处望风。
江宁遥遥一拜,眼中含泪:“公主大恩,江府上下没齿难忘。任何言辞都不足以描绘民女心中所想。容民女僭越,江府无惧风雨,惟愿随侍左右。”
阿筝没有说话,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
与之前相比,江宁的气色好了许多,脸上透出了薄薄的红,显然不是脂粉堆叠出来的。虽身体仍是瘦削,但她眉眼之中燃着光晕,生机油然而生。
若说她从前是枯枝,如今便是迫不及待吸收养分的嫩苗。
“何须如此。”阿筝笑笑,“你我二人之间不必言谢,快请起吧。”
虽是这样说着,阿筝却并没有伸手去扶,她微微垂目,指尖留恋在手中的玉质茶杯上,好似那个杯盏格外吸引她。
江宁知道,日后江家和九公主是长久的休戚与共还是短暂的同盟合作只看今日,她双目灼灼,坚定地传达着意愿:“江府并非短目畏死之辈,公主也绝非池中之鱼。任何公主脚下所踏之路,江府定然行在公主之前,愿替公主拂去枯木杂枝,这是我江府上下共同的承诺。”
阿筝悠然饮尽手中清茶,眼眸转向小秋。小秋会意上前,扶江宁起身,将备好的香囊递给她。
江宁松了口气,心中的石头终于放下。
“里面是当年宋言青一案的卷宗。”
江宁点点头,将香囊小心收好,想了想又道:“家兄说,此案尘封数年,当年知晓此事的人几乎都杳无踪迹,以寻常的手段恐怕难以翻案。”
说着,阿宁一边回忆,一边转达着江谯的话:“或许,将它包裹进食玉炊桂的外壳之中,才有一线生机。”
“还有一人。等到合适的时机,她自会出现相助。”
阿筝勾着笑看她:“让你兄长尽管去做,我自是信得过的。”
江宁应声,不再多言。
……
月光孤冷地照着整片荒漠,风声如刀割般席卷着夜间的一切。
一个黑漆漆的东西动了,粗重的喘息声重新响起。
那是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男人,或许还称不上男人,他脸上依稀能看出青涩的模样,卷曲的褐色头发打着小辫儿,赤裸的上身覆着鼓鼓囊囊的肌肉,肩膀处的窟窿正缓缓流血滋润着身下干裂的土地。
他的两条腿僵硬地拖在身后。每爬几步,身上的血都流得更多,细碎的石子儿磨破了他的胳膊,嵌进皮肉里,他却丝毫没有停下。
野兽般的绿眼睛却亮得惊人。
嘴里念叨着:“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