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来了。
薄薄天幕下,文秀努力睁大眼睛。
月色还是从前的月色,烟花寂灭后雾气似的微光笼罩着他,身后是无边昏暗,巴太牵着马,踏在雪上,一步一步走向她。
晚风弄乱了自己的额发,文秀努力微笑,笑中带泪。
他回来了……
他回来了。
她望向微光中的脸颊,此刻,她清楚的看见他。
巴太剪了短发,黑色的毛皮大衣裹着他宽阔提拔的背,眉眼清俊,犹疑又沉默。
好像一切如从前一样,又再也不像从前一样。
记忆像潮水,一幕幕向她打来,文秀眼中酸涩,望着他,心底湿漉漉的。
“是巴太!”张凤侠撞了撞苏力坦的胳膊,欣喜的冲巴太招手,“巴太回来啦!”
大家闻言纷纷扭头。
“婶子。”巴太移开和文秀对视的目光,轻轻笑了笑,把马绳绑在木桩上,缓缓走进屋外的空地。
苏力坦如岩石般坚硬的脸在看到巴太的那一瞬也悄然浮现出几丝欣慰与柔软。
“是batan,”别克大叔喜笑颜开,浑厚沙哑的哈萨克语连着念叨了几句“好小伙”。
“别杵那了,外边冷的很,快进屋!”张凤侠无视奶奶一旁小声咕哝一句“害知道回来……”忙热情的招呼巴太,把大伙儿归拢进了屋。
文秀见巴太走近,忙在黑暗中撇过头,用手背擦掉眼角的泪。
她不知道这股慌乱与酸涩来自何处,重逢的那一刻明明是欣喜的,可她只是下意识的想要躲避。
巴太黑色的皮毛大衣看上去挺拔又温暖,带着雪松似的沉静香气,他在围拥着的人群中飞快的瞥了一眼文秀,想开口,到口边的话又打了个转,悄无声息的化为沉默。
“真的是,小伙子来的嘞,更帅了。”张凤侠边笑嘻嘻打趣,边麻利的从锅里盛出一大盆热腾腾的饺子挪到桌上,“在外面这么久,连你ake(爸)都念你好几回了,你要再不回来啊,让他拿qie deo(菜刀)削你。”
巴太浓烈深邃的眉眼带笑,他转向苏力坦道,“ake,我回来了。”
苏力坦的目光动容,但面色不改,只是宽大苍老的手用力的拍了拍少年早已更加宽阔坚实的肩,扭开头,用哈萨克语沉声挤出一句“回来就好。”
文秀最后一个推门进屋,抬眼见长辈们已经自觉的围着饺子挤在了一块唠着村里的八卦,她脑子里一瞬又燃起慌乱,也只得假装镇定自然的走向巴太,和他挨着一起坐在了下首。
巴太一低头就看见了文秀依然泛红的眼角。
她瘦了,飞扬的短发蓄成轻软的长发。
也好像变得愈发沉静,只是眼中还有些许从前那个爱玩爱闹小姑娘的影子。
“文秀,你还好吗?”
热热闹闹的小屋里,文秀抬头再一次对上巴太漆黑如墨色的眼睛。
他眉目如旧,依旧像个国王一般,高大温和。
混乱的心在这一刻落下实处,她的张皇在屋里温暖柔和的灯光中悄然消散。
“嗯,我很好。”
她轻轻笑着,低头吃饺子,饺子水雾升腾的热气遮住她氤氲发红的眼睛,她再次控制不住的想落泪。
可这一切又如何逃过他的眼睛。
生活在北疆无际草原上日日远眺的眼睛,更像一种神奇的天赋,总是可以轻易看穿她的心。
只是从前都是他说她听,此刻,他知道她依然想听他说,说他的思念,说他的缘由,说那些他们本该由衷袒露于对方的心意,可是腾腾热气中的他俩却只剩沉默。
“丫兜子,你的眼睛怎么了。”喝了酒已然有点微醺的别克大叔极其没眼色(也可能是故意)的戳破了她。
“没、没,”文秀的眼泪被匆匆憋了回去,她在热气中急忙抬头解释,“刚刚放烟花熏到了。”
“勺丫头。”别克大叔别有深意又含混不清的念着,笑着再次举起了酒瓶。
长辈们在欢声笑语中道别,月光下踩着积雪互相搀扶着醉醺醺的走向自己的家。
苏力坦酒量惊人,但因为巴太而高兴过了头,喝的一张坚毅严肃的脸红彤彤油亮亮。
巴太扶着有些醉意苏力坦,转身道别:“奶奶,婶子,我和我爸先回去了。”
奶奶早已在炕上轻轻打着鼾,张凤侠端着锅在厨房洗洗涮涮,应了一声。
他扶着苏力坦经过收拾桌子的文秀,轻声再道:“我回去了。”
“我送你吧,”文秀扭过头,忙伸手从墙上摘下帽子戴上,“外面雪滑。”
文秀戴的急,帽子沿歪歪的捂住她的眼睛。
“不用,外面冷,我带ake回去就就行。”
巴太侧身抵住门,把她小小的身躯挡在了屋子里,他扭头看着她毛茸茸的帽子笑了笑,空出多余的手轻轻提起遮住她眼睛的帽沿。
温暖的手指轻擦过文秀的额头,她觉得自己的脸再次不争气的刷一下变得通红。
“好吧,你们小心。”
巴太裹着雪花带着苏力坦离开,文秀望着他的背影,直到隐入黑暗。
文秀合上门,看着满屋沉寂下来的灯光微微晃神。
像做梦一样。
三年了。
文秀曾无数次在梦里看到他踏着雪花回到彩虹布拉克,又总是在梦醒之后一次又一次落空,提醒她物是人非,一切早已变迁。
除了脸颊好像还似有似无留着他指尖的暖意,没有其他半点痕迹。
他真的回来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