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样糊里糊涂的,文秀咬着鼻笔头坐在小窗前,可以听到滴滴答答融化的积雪。
吴然说这个冬天太冷,冻裂了厂里的自来水管,他要迟一些才能来这儿,有时别克大叔趁着江布尔大婶挤牛奶的时候偷偷来小卖部买烟,或是马春寒站在她家后院和张凤侠边磕着瓜子边嘀嘀咕咕的小声“哈通”,也有时,她可以远远看到巴太潇洒肆意的骑着马儿将一团团棉花样的小羊赶上村口矮矮的土坡,觉得此时的生活恬淡又安宁。
只是看到他的时候,笔尖就无法再移动罢了。
另一个耀眼的清晨,他再次骑着马儿经过她的窗前。
笔尖又像着了魔般的凝滞,在纸上染开一个小小的墨点,她索性丢下笔,撑着头隔着窗子,直直呆望着他,心头柔软而舒畅。
她的心上人,就在那儿,和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
巴太高高的挥扬着马鞭,眺望着远方的眼睛深邃明亮,像一匹高大温和的骏马。
文秀忍不住微笑。
她现在习惯这样凝视着他了。
她喜欢坐在这。
静静的看着他。
看着他跑马,看着他牧羊,看着他与马儿一起在这辽阔广袤的大地上奔跑。
他原本就是这天穹下最肆意挥洒、自由自在的少年,如今,仿佛多了一份沉稳和坚毅,却依然不失意气与热烈。
一声咳嗽,吓得文秀回神,钢笔咕噜噜打着转儿从书页滚落。
是别克大叔。
妈妈和奶奶还在后院嗑瓜子,也不知别克大叔何时进了屋,正笑盈盈的站在门口不知看了她多久。
文秀脸一热,忙从椅子上下来,飞快的从柜子上抽出一包烟。
别克大叔拿着烟,看着她记了账,却不着急走,一双眼依旧笑着看她,看的文秀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只见他过了半晌,才和蔼道,“还记得大叔说什么来着?”
文秀一愣,随即垂眼微微红了脸。
“记得嘛……”她的声音小到快听不清。
“谈恋爱,要大大方方的。”
“勺丫头。”背着婶子偷偷买烟的别克大叔此时像个能准确预知未来的智者,从容的,笑意盈盈的戴上了帽子转身离开。
等文秀扭头再看向窗外,原本巴太骑马远去的背影却不在那儿了,她忙四下寻找,才倏然发现巴太不是消失了,他骑着马的身影在土坡上近了一大截,不知何时竟掉了头,飞驰着朝她而来!不消一会儿的功夫,便要连人带马的“兵临城下”了。
一颗心不受控制,“砰砰”跳的热烈。
松散散的门帘被撩开,很快,她的视野里就充满了那个被冬日阳光染成金色的哈萨克少年。
巴太走动时皮草的摩擦声,他因为一路跑马而来的轻微喘xi声,才发觉自己的心因为看到她而再次跟着剧烈跳动了起来。
雪没化干净,巴太皮袍的领口被风吹的有些硬,他夹着马鞭,冲着文秀笑了笑。
“怎么了?”文秀抬眼,“你今天不去放羊吗?”
“爸爸放着呢,”巴太抬头用下巴指了指门外的大马,“它的扣头有点坏了,磨着它,它不舒服呢。”
文秀循声望过去。
那是巴太的马儿,她记得它。
文秀的心像被一只手突然的攥紧。
巴太借了把钳子,坐在门口的长椅上掰着扣头。
文秀轻声走到他身后,怔怔的隔着门看着院子里那匹高大的马。
巴太提着扣头站起身,“yu”了一声招呼马儿过来。
它竟这样听话的,一步一步踏着未化的积雪朝他们而来。
马蹄稳稳的踏在雪上步步靠近,他没有注意她随之微微发颤的眼睫。
巴太利落的给它换上了新的扣头,双手不停拍打抚摸着它大大的脑袋和宽阔的脊背。
白云拂尽天空,院子里的马儿,高大、英武。
文秀站在门口,双腿僵硬的无法移动。
阳光从天穹上照下来,它的影子重重叠叠,在一瞬间迅速带她回到了那个血色的古尔邦节。
巴太回身,才注意到文秀的不寻常。
她已经僵站在门口看着马儿许久了。
“文秀?”
“啊?”文秀猛然惊觉,她的腿一松,扶着门小小后退了一步。
“别怕,”巴太眼神一动,立时明白过来。
他忙轻轻推开了包菜,示意它走远些,一边悄声缓缓靠近她,“包菜是爸爸养大的,是匹见过狼的猎马,看着高大而已,其实性子很稳的。”
她闻言忙笑了笑,有些慌乱的点了点头。
指尖微麻。
“文秀,”巴太走到她面前,摘下毛茸茸的帽子,“你没事吧?”
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她的视线,也挡住院子里的马儿,良久,文秀才喘出一口冷气。
“啊?”等文秀再次抬起头,她已强迫自己的语调恢复正常。
文秀若无其事的朝巴太仰头笑了笑,“我没事啊。”
巴太的眉头随着她一次又一次若无其事的微笑皱的更深。
一双眸子随着她依然慌乱的呼吸一次次越发漆黑阴沉。
她极少从他身上感觉到这样的压迫感。
“李文秀。”
他叫她的名字。
“不要撒谎。”
那个夏天的记忆像潮水般向她涌来。
那些她愧疚到不敢回想的时光,那些她以为再次忆起只剩苍凉悲伤还有绝望的时光。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记性那样好。
她不记得时间去喂羊,不记得鞋子什么时候沾上了泥点子,不记得又是谁赊了账。
可是他说过的那些话。
那些他曾说过的话,一字一句密密麻麻铺成了一条路,像倒带一样清晰到无处躲藏。
“我没有。”文秀仰起头,倔强的逼着自己再次当着他的面一字一句撒谎,扭声想逃。
巴太伸手抓住她的胳膊。
他逼问她,她撒谎。
他拦住她,她想逃。
他宽大滚烫的手掌贴着她的手臂,热度透过毛衣依然灼热,几乎要将她烫伤。
文秀觉得自己像只羔羊被俯冲而来的凶猛猎鹰紧紧擒住,心头慌乱,不自觉的便要挣扎起来。
他对她的温和由来已久。
久到她差点忘了。
他的父亲是这片草原上最好的猎户,他身上原本流淌着哈萨克族古老的猎人血脉。
“文秀,”巴太意识到她的慌乱,语气陡然温和下来,握住她的力气却不减,“你听我说。”
他们已经逃避太久了。
他漆黑深邃的眉眼深深望住她,文秀觉得自己像被盯住的猎物般硬控在原地,无法后退分毫。
她内心升腾起莫名想要逃离的渴望,她突然不想听到他即将要说的每一句话。
巴太,不要再说了。
我很害怕,我不想那样悲惨又狼狈的记忆被人随意提及,尤其那个人是你。
那会轻易刺痛她的心,她早已不想回望。
可文秀在这进退两难中被逼的不得不抬头看向他的眼睛,被逼着看向他熟悉的脸庞,心中酸涩难当。
“文秀。”
“不要再害怕了。”
巴太的声音是缓缓流淌的轻柔低语,在她耳畔慢声诉说。
文秀怔怔的回望他,思绪似片枯叶在白桦林中飘荡,茫然又无措,并不知晓该去往何方。
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来临。
泪水却不争气的蓄满眼眶。
“都过去了,你明白吗?”
巴太的眼中像有飞扬而起的火星,炽热而滚烫。
文秀听到另一个来自她自己的声音俯身在她耳畔,与他同时诉说。
“那是意外,就像这世上许许多多的意外一样。”
是啊,就如同这世上许许多多的意外一样。
“从来……”
从来……
“就不是任何人的错。”
就不是任何人的错。
泪水夺出眼眶,他将她的头轻轻揽进胸膛,心口熨帖的发烫。
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一再想起他。
人们总说,人是为了某些瞬间而活,那些记忆在脑海中念念不忘总是有自己的原因,是她在时光流逝间不断赋予它们意义,或者说,那些记忆早已升华成她为之而活的瞬间,储存在她生命的某个角落里,稍一触碰,就在耳畔不绝回响。
文秀流着泪轻笑。
原来她真的想听到。
听到他说这是意外。
听到他说这本不是任何人的错。
她太需要这样的笃定,笃定那些记忆没有错处,是她因为一次意外就愧疚害怕到否定一切美好。
因为那些让她觉得受伤。
那年夏牧场的阳光灼热滚烫,她的心中也曾认真的抱着对他们未来的期许。
草场上会开满密密麻麻的小黄花,未来会有很多很多的马儿和牛羊,天地苍茫辽远,他们终究可以自由自在的过完这一生。
未来会精彩,她曾坚定的相信,一切都会不一样。
再到一切美好都被陡然撕碎,旦夕惊变,残忍夺走她所有期望。
她逞强。她总是逞强。
巴太粗粝温暖的手掌轻轻覆住她柔软长发。
她在他怀中泪眼滂沱,他听到她泣不成声,只恨自己为什么没能早一点诉说。
告诉她他不怪她。
告诉她她没有错。
决断只在一瞬,对于文秀,他从没有犹豫过,那是本属于他的担当,他自然明白,结局也必须由他自己承受。
可是他太痛苦。
痛苦到难以面对。
那一箭不止杀死了马儿,也仿佛杀死少年的他。
是他因为太过年轻而无法承受,是他因为年少懦弱而选择了逃避,三年的分离和等待,他欠她的未免太多。
他轻轻捧起文秀满脸泪痕的脸颊。
文秀不知道这来势汹汹的情绪是怎么回事,在看到巴太的瞬间哭的更加大声。
好像另一场生离死别似的,窘迫到她不得不用手遮盖满含热泪眼眶。
巴太只是看着她微笑,不停的用粗粝的手指帮她拭掉眼角擦不完的泪光。
“文秀,我带你去个地方。”
巴太一手牵着马儿一手牵着她。
文秀低着头看着脚下蔓延开来的道路,亦步亦趋的跟随他。
她突然知道他要去什么地方。
初春的雪花融化,巴太一步一步踩着从雪中探出的草尖,时不时回望她。
眼神柔软的如同雪山春水能将她融化。
风儿吹的满树它们叮铃当啷轻响,巴太的手紧紧握住她。
踏雪,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