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打来的?”巴太飞快的扫了一眼电话机,明知故问。
“是吴然,”文秀抬了抬眼镜,“嗯……就是那个塔城来的,你见过的。”
“娜拉比婚礼上的达斡尔族?你们……”
巴太的音量不知不觉的变小,越说越没有底气,以至于话出口的瞬间都显得有些小心。
“……还联系呢?”
文秀扭头走向窗台,摸了摸奶茶的杯壁,“嗯,我后来去他在的自来水厂工作过一段时间。”
巴太的心像棵被雷劈中的大树,倏然间对半裂开。
漆黑的外套裹着挺拔高大的身躯,看上去依然冷峻帅气,其实人已经走了有一会了。
他翻着脑海回忆了半天,心底默默涌上一种难言的情绪,挣扎着就要浮上他的脸。
纵使他对文秀的心意有着莫名的笃定,也不代表他不会紧张。
他们之间有着漫长的分离和等待。
三年。
三年可以改变很多事。
巴太望向那张书桌,低头看向窗口的文秀。
她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总是让他熟悉又陌生,他知道,她的生命里已经有了一种不一样的独立和神采。
巴太想起自己喜欢她的初衷。
她一直就有这样神奇的魅力,冒失又可爱,却有一种坚韧和笃定,站在灰白色的土墙前,像一束光,他坐在高高的马背上,第一眼就注意到这个暖黄色的、与周围一切全然不同的小姑娘。
别人也很容易就会像他一样,发自真心的喜欢她吧?
“巴太,奶茶可以喝了呀。”文秀扯了扯巴太的外套。
小口小口就着温热的奶茶吃掉炉子上的奶酪饼,文秀觉得身体回暖。
“所以……那个达斡尔族过几天要来这儿吗?”巴太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文秀小口抿了一口奶茶,嘴角上扬。
明明都听到了。
“嗯,他说要和海萨尔一起来。”
巴太捧着奶茶点了点头,再次陷入沉默。
三年,他学会了很多礼貌的回应。
他知道接下来他应该说什么。
他应该顺着话题,聊聊他们在自来水厂的工作和生活。
他应该大方的说,好啊,大家有空一起吃饭吧,和海萨尔他们也好久没见了。
他应该说,好啊,那等他们来了,到时候再联络。
可他说不出口。
这里的人们总说他和库兰青梅竹马像是天生一对,可在他人眼中,她和吴然难道不是更加般配?
就像青岛的汉族朋友教给他的另一个汉语词汇。
金童玉女。
没来由的,他讨厌这个词。
那个青年,总是穿着汉族服饰,说着流利的汉语,那样温文尔雅,还在县城生活,接触着外面的世界,像是草原上和她一样的另一个异类。
可是他不愿意退缩。
就像库兰和他自己,再好,再配,也不是对方心里想要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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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火依然热烈翻滚着,两人并肩坐在长椅上,他们对着温暖的火光一起蜷着膝盖,挨的很近,却又好像隔着什么。
文秀看着巴太倏然深邃低沉的眉目,无意识的轻笑。
即使她已经不再像曾经那样对每一个微小的细节欣喜若狂。
可是,
他把她拉出雪堆,彼时着急的模样。
他以为她烫伤,立刻从椅子上起来的瞬间。
还有眼下他这样无法掩饰的失落。
这是不是说明……
他还爱着她?
三年,她卑微犹疑,她绝望哭喊,他沾满鲜血的脸庞,他提着踏雪的头颅决绝离开的背影,那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面。
那个背影,她深深地,深深地记在脑海,即使在梦里,她也想要追上,将他决绝的身影扳向她,一直跑,一直跑,却从来也追不上。
踏雪走了,他也走了,给她留下了巨大的无法逾越的空白。
像夏牧场漫长又潮湿的雨季,绵延着铺撒在她生命中的每一个角落。
她知道自己足够坚强,可以一个人走过那段时光。
可是那片空白,她怎么填,都填不上。
她只能安静的坐在那。
写啊,写啊。
熬过每一个晨昏冬夏。
书桌上那些纸张仿佛是描绘了她真实的模样,记述每一个她曾经历过的瞬间,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一张张堆叠起她人生的厚度。
可这样漫长的转变,究竟经历了多少疲惫难堪的期待与失落、卑微和难过,一颗心都被撕扯到无法恢复原状。
也许她是病了吧。
文秀依然扬起嘴角,有些颓丧的自嘲。
所以才会选择一次又一次,从他的目光下逃走。
有时候,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
巴太扭头看着犹疑的她。
他本能的贪恋跟她并肩而坐的感觉,像他们一起在大树下躲雨的午后。
一切仿佛都未曾改变。
而不像此时此刻。
他们三年未见再次重逢之后的此时此刻。
他纵使迟钝,也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一片无法逾越的墙,让他们即便只是待在同一片空间里也会变得犹疑又沉默。
巴太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理由继续留下,却也无法起身离开。
“昨天……你为什么会在那里?”文秀捧着奶茶,回望他的瞬间与他四目相对。
“哦……那是……我老远看到你在雪地里走,怕你摔倒就过去看看。”
巴太的眼睛飘向别处。
他没有说实话,却也没有撒谎,他只是说了有限的事实。 (不愧是苏力坦亲生的,逻辑大师)
就这样,又想起她在皑皑白雪中泛红的脸颊。
“哦,对了。”
“嗯?”
“文秀……”他扭头看着她,突然俯身。
文秀的耳根有些不易察觉的泛红。
“我想和你说……”巴太俯身歪着头,表情严肃。
文秀屏息。
“你脸上有东西。”
文秀:“……啊?”
她其实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手却听话的往脸上探去。
她胡乱的摸了一把自己的脸。
什么都没有,她满脸疑惑。
巴太的脸色却依然郑重严肃。
“这儿。”他出声引导。
“哪儿?”文秀的耳根红的更厉害了。
“我来。”
他带着雪松一样的味道凑的更近,突然捧住了她的脸蛋。
文秀的脸不争气的刷一下变得发烫。
“来,专治冻伤。”可巴太却像变戏法似的不知道从哪沾了满手黑泥,就这样直愣愣的糊在了文秀脸上。
“?!”
文秀眨了眨眼。
“好暖和……”文秀正轻声感叹。
是昨天出门时被冷风冻到的么?怪不得总是刺刺的痛。
她愣了片刻,突然警觉,“等等!又是羊粪蛋蛋?!”
看着她陡然气急败坏的样子,巴太脸上的笑意张扬。
“我什么时候往你脸上涂过羊粪蛋蛋?”
文秀被他的不要脸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你胡说,转场的那天明明……”
“都是药膏子。”巴太脸上的笑意更甚,“你怎么总是那么好骗。”
“……那为什么是暖的?”文秀将信将疑。
“身上放太久,捂热了。”巴太从毛茸茸的衣襟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小瓶子,“你留着涂。”
跳动的火苗带着变幻的光影在他脸颊上游走,药膏带着他的体温微微的发着烫,文秀的脸颊像紧贴着他胸膛的温度,他们离得太近,她已经分不清是因为自己发烧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如果不是黏糊糊的药膏遮挡,她的脸此刻一定红的不像话。
她只能是嗔怪的,恶狠狠又有些羞恼的瞪他一眼,愣愣的从他手中接过药膏,侧头,正好看到午后的阳光穿透玻璃窗,悄无声息的落在他的肩上。
上上下下的浮尘横亘在他们之间,她攥着药瓶,突然语塞。
窗外有风吹过,吹的驼铃声轻响,她明明站在原地,却像田野里沉默的稻草人,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温暖又坦荡,让她觉得安心,仿佛那连绵的雨季和漫长卑微的等待,不过是她某个夏日午后的一场小憩。
一觉睡醒,身边依然是她张扬的、明亮的、有些孩子气的心上人,起劲的笑闹着寻她开心。
阳光正好。